第15节:民国22年正月16日1 8 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 我为什么报名到麻风院工作? 这还得从小说起——我好像是只带着两个耳朵,直接降生在母亲和四个姐姐 中间的,然后就和他们一同坐在幽暗的屋子里,做出又乖巧又懂事的样子,听手 持青铜烟瓶、一脸痛苦的父亲没完没了地讲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故事: 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太阳刚刚冒红,不,你伯父出门上路的时候, 太阳还没出来,走到三里坡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冒红。你伯父一行三人,另两个 人各挑着一副担子,走在你伯父前面。走着走着两个脚夫和你伯父之间的距离渐 渐拉大了。三里坡,你们知道,坡陡得很。当你伯父开始上坡时,两个脚夫已经 到了坡顶的平路上,不在你伯父的视野里了。此时,一个人出现在坡顶,袖着手, 慢腾腾地向坡下走来。你伯父向上,他向下。两个人眼看着越走越近,将要交错 而过时,那个人袖着的双手突然松开了,你伯父的面前闪出一道寒光来,一把亮 晃晃的斧头照准你伯父的额头劈了下来。你伯父是会些拳脚的,朝旁边一闪,只 见他手上突然飞出一根金黄的铜棒子,一家伙把劈头而来的斧头拨开了,斧头咣 啷一声掉在地上。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吃了你伯父一铜棒子。此时,从坡两旁 的渠渠里突然跳出几个持枪的蒙面人,你伯父见势不妙,朝一旁的高地上跑去, 想占据有利地形,可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个瞬间,你伯父的裤带断了——不迟不 早在这个节骨眼上断了。你伯父不得不左手提住裤子,右手挥舞铜棒应付那几个 蒙面人,你伯父终因寡不敌众,倒在刀枪之下。脖子被拧了无数圈,胸部被砍了 无数刀,耳朵也被割了下来。 那伙人紧接着来到村里,站在咱家院墙外,叫着你爷爷的名字喊:“快到三 里坡给你儿子收尸去!”你爷爷听见后,顺手从院里提了把铁锹,毫不犹豫地冲 出去了,我也跟着跑出去。那一年我刚刚16岁。我们出了门,沿着河湾往三里坡 跑。想不到,河湾里已经有人架好枪在伏击我们,我跑得比你爷爷快一些,我一 回头,看见你爷爷的棉袄上,胸口那个地方火星一闪,你爷爷的身体也一闪,之 后,你爷爷捂着胸口接着跑,却怎么也跑不动了!那伙人就不再开枪了,追你爷 爷,我看见刺刀明晃晃的,刺进你爷爷的肚子。你爷爷拄着锹,身体摇晃着,指 着那伙人痛骂不已。他骂一声,人家把他肚子里的刺刀转一圈,骂一声转一圈, 再骂一声再转一圈。人家边转刺刀边问:“你嘴再硬?嘴还硬不硬?”而你爷爷 始终没有停嘴,始终在骂,直到骂完最后一口气。然后,狗日的喊着我的名字, 要杀我!要绝我家的根!在大家的掩护下我从一个山沟里逃走了。 我逃走后,步行了十几天到了银川,在马鸿逵的部队里当了兵。第二年你奶 奶病故了。当时,家里就剩你奶奶一个人了。你伯父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两个 妻室先后都走了。这年夏天的一天,你奶奶请了几个人帮着拉麦子,拉到场上后, 再垛起来。傍晚,太阳快落山了,你奶奶回家给大家做饭去了,饭做好后,你奶 奶回到麦场上叫大家歇工回家吃饭。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你奶奶刚走到麦垛旁, 看见刚刚垛好的麦垛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缝,向两边缓缓倒去。谁都知道这是个凶 兆,你奶奶立刻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儿子,你奶奶对儿子的担忧一下子就像火一样 旺了起来!据说,你奶奶当时喊了一声“我的娃”,脸色突然黑下来,当场就昏 死过去了。我是整整一年后才得到消息的。作为一个儿子,惟一的儿子,生不能 奉养、死不能奔丧,这里面的伤痛你们知道吗? 我一当兵就是整15年,15年没回过一次家,也不敢想起“家”这个字。15年 中,有无数次,我都有可能死掉。在马鸿逵的教导团里,有不少人被蚊子咬死, 我没有死;后来在战场上多少人战死了,我也没有死。无论是在教导团还是军营 里,每天早晨我都要比别人早起一小时,跑到野外对着韬河的方向大吼三声,一 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这么喊上三声,我心里就舒服了,这三声,也算是 对你爷爷、你奶奶、你伯父的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我并没有死,也 没有忘记报仇。解放那一年,我们的部队投诚后,我在吴忠做小买卖,打算看看 形势再决定是否回家。有一天,杨得志的一个团经过吴忠,团长竟是我的战友。 当年我们是在半路上碰着的,然后一起从固原步行到银川,后来他受不了蚊子咬, 逃跑了。他说,团里面有个营参谋的缺,你来顶上吧。 就这样我又成了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