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早晨 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声音在几百米之外就传到麻风院了。它就是命令,麻风 病人们听见后,会自觉地回到各自的房间等候检查。我们五个人总是分成两组, 一进院门就兵分两路,吴鹤声、谭志、陈余忍一组右行,走向男病区,我和房爱 国一组左行走向女病区,检查结束后,分别回到中院的医务区,汇总完情况就万 事大吉了。有事没事,我们一般会待到中午,然后回上湾。下午,我们通常是不 再来下湾的。 你说重病区?对了,我到任之后做出的惟一改革是,停止使用重病区。那个 院子实在太阴森了,我相信把重病号放在那里,丝毫无益于治疗。关于重病区的 那些秘密,我有过疑惑,但是,详情还是后来顾婷娥告诉我的。 先说这天早晨的事吧,我们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挨着检查的,顾婷娥和大家 一样,敞着门。我和房爱国进去了,看见她坐在炕边,穿着病员服,垂着双手, 低着头,我们进去了,她才抬起头来。她似乎没认出我,我们的阵势也肯定吓着 她了,她缩着胳膊的样子显然是因为紧张。我就拉下双层口罩,笑着问她:“这 下认识了吧?”她说:“我早就认出来了,你是杜院长,他是房大夫。”房爱国 问:“你的被褥呢?”她答:“拿出去晒了。”房爱国又问:“你不躺下我们怎 么检查?”她就跑出去了。我发现,她穿着病员服时比昨天和前天更漂亮了,简 单的病员服穿在她身上不仅无损于她的漂亮,反而突出了她的天生丽质。她抱着 一堆被褥回来,不慌不忙地铺好后,慢慢躺了上去。我坐在她枕头边,让她伸出 胳膊,边听着她的脉边跟她说话:“昨晚上睡得好吗?”她用快活的声音答: “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我又问:“没出什么事吧?”她答:“大家对我挺好的。” 这时,房爱国说:“杜院长,我去取个东西。”不等我说话,房爱国就走了。就 剩我和她两个人,我们反而更紧张起来。她小声说:“我梦见你了!”我说: “你穿着病员服,比平常还好看。”她嘀咕:“好看不了几天了。”我用听诊器 找到她的心跳,她的心跳比我的还乱。她问:“你啥时候再去县城?”我说: “还不知道。”她说:“你把我家钥匙拿上,把我的镜子、牙刷和牙缸带来,再 看看我家的猫在不在。”我点头同意了。她从席子底下取出钥匙给了我。这时房 爱国回来了,拿着一个小药瓶,对顾婷娥说:“明天早晨吃饭前接一点小便,做 尿检用,听见了吗?”她点着头。房爱国发给她一个星期的药,仔细地安顿她如 何吃,我便背着药箱先出去了。 回到中院时我才知道重病区今天有人,猴子昨天带头欺负顾婷娥,让苏四十 关到重病区了。猴子的病不算重,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既然他带头 欺负人,苏四十做主这么处理他,也未尝不可,让他一个人待着去! 17 早晨 检查完毕,杜仲和大夫们待在中院,前院的病人们一下子就放羊了。按照习 惯,如果有太阳,病人们应该出去晒太阳,杜仲他们一贯是这么要求的。他们总 说,晒太阳对身体大有好处,能杀菌。当然,没一个病人相信,晒一天太阳,能 杀死一个麻风杆菌。所以,晒太阳的时间实际上就是放羊的时间。有打牌的,有 下棋的,有抠脚丫的,有捉虱子的,看上去倒是其乐融融。而杜仲他们也会打打 牌、下下棋,笑声有时也能传到前院。而现在咱们正在谈论的这个阳光明媚的早 晨,由于顾婷娥(其实该叫小天鹅)的到来,有了新的内容。大家理所当然地先 请她给大家亮一嗓子,然后再教大家唱。 小天鹅——咱们还是叫她小天鹅吧,她毕竟从小就开始走红了,一听大家让 她唱,她眼睛里马上来神了,快步回到房间,再出来时便穿着秦香莲那身戏服, 出了门,走向院子时,步态和先前都不一样了。 “我唱《铡美案》里的一段。”她说。 她站在院中央,正要唱,停下,过去把燕子拉了来。 母子三人出宫院 不由得黑血往上翻 恨强盗今日为官宦 贪图富贵无心肝 母子们好似失群的雁 猛然想起事一端 夕日里孤雁心瞀乱 一心想想奔极了天 整飞了七日并七晚 两膀无力落沙滩 落在沙滩遇恶犬 弱肉强食树林间 早知道命丧恶犬口 悔不该远路把佛参 我和孤雁一般样 也不该上京找夫男 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 拳打脚踢撵外边 娘儿们上了无底的船 唱到此处,小天鹅哭着唱不下去了,而燕子早就扑进她怀里,哭得就更厉害, 好像小天鹅是她失散多年的妈妈,那些听戏的麻风病人,和昨天一样,很多人泣 不成声。哭够了之后,一伙子戏迷们就围住小天鹅,让她教大家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