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想死1 27 想死 夜幕降临后,鸟儿都会乱叫起来,有一种万众一心的味道。没过多久,所有 的鸟儿忽然又一声不吭了,好像叫和不叫都由不得自己。我们五个连晚饭都没吃, 呆坐在煤油灯旁,没人说一句话。我一个一个观察他们,我相信,他们四个人里 面至少有三个打算逃跑。而我自己呢?我如果逃,往哪儿逃?我总不能逃到韬河 去!我能做的似乎只有死,一死了之,死了就不感到羞耻了,死了那个可恶的毛 病也就没了。 不过,没死之前我还是院长,哪怕我刚刚在大家面前丢过人。我觉得我有责 任给大家宽宽心:“你们别担心,麻风病其实不见得像咱们想像的那样易于传染, 最早发现麻风杆菌的挪威人汉森,他曾把麻风结节接种到自己的胳臂上做试验, 一段时间后他身上的麻风菌还是零。我还见过一个报道,说阿根廷的一个麻风病 专家,好像名叫斯胡曼,1957年他来中国讲学,去某麻风院视察,敢和麻风病人 热烈拥抱。” “你自己怎么吓得尿都憋不住了?”只有吴鹤声敢这样问我,我并不生气。 我答道:“我从小就有这毛病,任何时候任何原因都有可能突然尿湿裤子。”我 的坦率令气氛稍稍变得宽松了。吴鹤声笑得最厉害,一手撑住炕桌,头勾到桌沿 下面,脖子越绷越紧,他旁边的陈余忍急忙轻轻拍打他的背,直到大家又看见了 他的脸。“怎么可能呢?”吴鹤声尽力忍住笑问。“说来话长。”我答,我没兴 趣给他们讲我的故事。 煤油灯的捻子越来越小,小火苗乏乏地歪向一边。那些稍稍离开灯光便看不 见的小蛾虫,在灯光和阴影间闪出闪进,忽隐忽现,很多虫子一碰火焰立即就焦 了,发出咝咝咝的细响。煤油灯四周,黑色的尸体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有些呛鼻 的焦糊味儿。小蛾虫的死,让我觉得死是容易的。我的死并不比它们庄重多少, 说穿了,我和它们是一样的,死了就死了,没什么了不起。就和它们死了,我没 一点感觉一样,我死了,别人也不会有感觉。一个人和他的一点小小的心事,一 点看不好的小毛病,对这个没边没沿的世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这是我第一次 可以坦然地对待死,死并不可怕,死是舒服的,死是温暖的,死是有诱惑力的, 是的,是诱惑,是特别明确的诱惑:如果我自杀了,明天早晨顾婷娥知道了,多 少会对我有些敬意!她会念叨,杜仲还知道羞耻!杜仲还算是条汉子!这样想的 时候我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了,心跳得嗵嗵嗵的,就像大姑娘盼着出嫁一样。我只 得克制着自己,才能坐着不动,才能继续和他们说说话。 “杜院长,你得给卫生局反映反映,全世界的麻风院,没有不让穿隔离服的, 卫生局要是不管,我们就没法干了。”谭志一直想说话,终于说出来了。我禁不 住一笑:“谭大夫,外面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他立即说:“革命革命,造 反造反,总得讲一点道理吧,没理寸步难行,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信,没个讲 道理的地方了,我们这些麻风病大夫长年四季待在这鬼都不来的深山老林里,已 经够可怜的了,现在连隔离服都不让穿了,让卫生局那些干部来试试看。”我不 怀好意地说:“明天你就去卫生局把这些话说给他们。”他答:“别说卫生局, 党中央我也敢去!”我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但是,我实在坐不住了,我打算去外 面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