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想死5 几个月后,父亲和母亲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当时站在两个康拜因中间的幸 亏是姐姐杜琴和杜梅,而不是弟弟杜仲。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不言自明。他听了之 后,立即感到全身发冷。冷是从脑门开始的。一开始像是脑门上被贴上了一块湿 湿的泥巴,冷意在脑门上停顿片刻之后,渐渐深入,带着细细的响声,延伸到全 身。对父母厚此薄彼的意思,他毫不领情,甚至很反感,他还不得不顺着他们的 假设想像自己当时真的站在康拜因中间,那么自己也会很多年不回家,自己的名 字也会渐渐被人忘干净。 他觉得,死后面的事情,比死更可怕。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死,加上对死 的遗忘,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在漫长的时间内发生的,杜琴 和杜梅死了,彩云死了,人们对他们的记忆在一段时间内渐渐死去,一点一点死 去,直到形成一个事实:杜琴和杜梅就像压根没存在过,彩云也像是压根没存在 过。 真正的死亡原来是死亡之后发生的。 那种慢慢遗忘的过程,更像死。 杜琴和杜梅死了,接着这两个名字也死了。一开始家里人就像怕踩着地雷一 样,避免提起这两个名字,后来这两个名字就自然地被淡忘了,就像根本没存在 过一样,终于,这两个名字也死掉了。相同的情况发生在另一边,舅舅家那边, 隔了很多年,他和两个姐姐又去了,他还特别去过彩云家,彩云的奶奶,那个80 多岁的老太太还活着,还能拣起落在房檐底下的一粒糜子,而彩云不在了,找不 到她的半点痕迹,没人提起她,人人都在说说笑笑,阳光依然像多年前一样,均 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彩云的奶奶,骂家里的猪或狗时,总是那句话:“死去的!我把你死去的!” 他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骂人骂猪狗的,反正,现在他有个发现,她总是那么骂人 的,而且充满无心的含着霉味的恶意,显然,在她心里死是最好的咒语。 他就再也不敢去彩云家了,他悄悄问过舅舅,彩云的坟在哪儿?舅舅说,小 孩子死了,是不要坟的,用席子一卷,扔在山沟沟里就行了。当时,被康拜因挤 成肉饼的彩云和两个姐姐是一同被扔掉的。舅舅还指给他看,是哪条沟。舅舅说, 那条沟的名字叫死娃娃沟,村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死了,都是扔在死娃娃沟里的。 当晚就被野狼野狗吃净了。他再也不敢接近那条山沟了。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孩 子的死和一个大人的死有啥不同?以至于大人死了要轰轰烈烈地入土安葬,孩子 死了却只是草草扔掉了事! 他记得当时他脑筋里闪过一个念头:千万不要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死了! 问题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是生根了,顽固地保留在意识里,一个阶段内它 一不小心就会闪现出来,而且转化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心病。 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他觉得死亡离他只有半米远,走路时每一次出脚,脚 尖总有一种特别清晰的感觉,像是踢着了一样东西,一个软绵绵灰蒙蒙像棉花一 样蓬松的东西,两个脚尖总是轮番踢着它,每次踢完后,它立刻就会借着你的力 量跳开,等着你再一次踢它。就像一个永远也踢不远的垃圾袋。有那么几次,他 不得不蹲在路边默默流泪,死亡也和他一样,一声不吭,蹲在半米之外。他只要 站起来行走,它就重新像先前那样挡在他前面,在他的左脚和右脚之间荡来荡去。 骑车子时也一样,它总是不轻不重地抱着前轮子,相互摩擦着,发出的声音。 有一次,他几乎死掉了。他骑车子横穿马路,一辆大卡车正从侧面开过来, 眼前突然一黑,一道锋利的黑影横着切过去时,他相信自己已经身首异处,脖子 上留下了利刃切过时的微疼,只是微疼,但更像是痒,微微的不乏舒服的痒。他 心里甚至在感叹,好了,狗日的,它终于下决心了,终于不再捉弄他了。但是, 他没有死,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还骑在车子上,脚踩在路上,车把歪 在脚边,10米之外,大卡车停在路边,司机正阴着脸向他走来,一把抓住他脖子 底下,像抓走一只鸡一样一声不吭地扯过去,到了车边,指着车厢下方,粗声吼 叫:“狗日的你看,要不是这儿有挡板,你死定了,他妈的,你活够了,老子还 没呢!”挨了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又一脚之后,他摇摇晃晃回到车子旁边,扶起 车子,把歪在一边的前轱辘夹在裤裆里,拧端车把后,骑着回了家。家里人以为 他被人欺负了,怎么问他都不说出实情,只是笑,狂笑,然后把家里人都赶开, 一个人美美地睡了一觉。 23年的生命,其实不算短,经历了不少事情,又一想,其实自己更像一个老 人,一个只差一死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晚上,把自己的一生这样想一遍,也 是必要的。我对半米之外,像狗一样蹲着的死神说:“小子,你赢了,我斗不过 你,我不斗了。”可是,我的话刚说完,黛玉就冲着下湾的方向乱咬起来。我听 见了脚步声,我问:“谁?”对方答:“我是万福,是老苏派我来的。”我又问 :“有啥事?”万福答:“小天鹅把一星期的药全吃了。”我一听,眼泪哗哗哗 流出来,心想她动作比我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