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领导把他召到家里,好一顿训斥:“我说小秦呀,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的 举动,素莲同志我是了解的,是个很泼辣很能干的女同志。你们志同道合,都是革 命的同志嘛,怎么会没有爱情呢?现在呀,在我们少数干部中间,滋生了一种很不 好的风气。他们进城了,当大官了,便嫌弃自己的老婆啦,没文化呀,要找个漂亮 的有文化的当夫人。哼,这跟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有什么两样?这在老百姓中造成 了极坏的影响,这是给我们党脸上抹黑呀!” 一顿闷棍打来,使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想辩解,想争个是非曲直,可老领 导听完他的讲述后,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这有啥,两口子常呆一块,哪有不磕 碰之理?牙齿和舌头也有打架的时候哩。常言道:天上落雨地下流,小夫妻吵架不 记仇,越吵才越亲密哩。不是有位伟人说:”怕就是爱‘嘛,不瞒你说,她管制我 的厉害程度决不亚于你的夫人。“他指着送茶而来的夫人,调侃道。 父亲被这驴头不对马嘴的高论弄得啼笑皆非,他悲哀地意识到,要挣脱这无爱 的婚姻束缚,远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笑罢后,老领导既是语重心长又是旁敲侧击地道:“小秦呀,你莫轻率,莫将 这婚姻大事视为儿戏。你是党的领导干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党的形象,你可 不能当陈世美,让老百姓戳着脊梁骨啐骂哟。你有文化,有能力,前途大着哩,可 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呀。” 这几句含有威胁的话,让秦培场掂出了其中的份量,在婚姻和前途的天平上, 他终于倒向了权力。 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对他的言行采取了无限制的宽容、忍让和沉默。从此, 家庭战火熄灭了,他也获得一项“怕老婆”的桂冠。好在领导干部怕老婆是一种流 行病,因而,他非但没引起人们的非议和讥笑,反而得到上下一致的理解和宽容。 对父亲的让步妥协,母亲得意了,也满足了。她争的就是这个权力———要当 名副其实的专员太太。尽管她已有了妇联副主任的官衔,她并不稀罕满足。她需要 的是实权,是一呼百喏、趋附奉承的权力。 可女人,要能钳制住丈夫,特别是一个大权在握的丈夫,还是能达到自己的目 的。 因而,在凌驾丈夫争夺夫人权中,她不屈不挠,有着非凡的坚韧和耐力,对丈 夫的不满愤怒,采取了迎而战之的战术,并抓住了他死要面子的弱点,展开了女人 最拿手的攻势:眼泪、哭骂和床上的不配合,终于迫使丈夫在舆论与性欲面前就范。 她非常自信她的这两把杀手锏。中国人历来主张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亲。合 法的婚姻就像金子铸成的堡垒,牢固地捍卫着她的合法地位。再则,共产党是坚决 反对婚外恋的淫乱行为,违者必身败名裂的。他,一个年轻有为的副专员,就是吃 了豹子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么,他血气旺盛的五尺之躯,能不向自己俯就么? 她的战术成功了,桀骜不驯的丈夫终于被制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哩,表面上是沉默驯服了,可内心对妻子的厌恶不满则与日俱增。后来,他 碰见她:一个异常秀美典雅的姑娘,激起了他对爱情的渴望和非分之想。 那次他下乡蹲点视察,乘坐的吉普车不慎半路翻车,他大腿骨折,当场昏迷在 车厢内。等他清醒睁开眼时,已躺在附近的部队医院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浑身洁白的衣帽和那遮去大半边脸的大口罩,尽管掩盖了她的真实面目,但那淡淡 的似怨非嗔微微颦着的眉头下,一双充满温柔关切的大眼睛使他为之一悸。即刻, 心里便像触电似地,麻麻的异样感充溢他的胸间。 因他的伤势及他特殊的地位,她被指定为他的特别护理。 她柔得像泓水,轻得如团云。 那柔柔的微笑柔柔的话语如潺潺流水,荡去了心头的压抑和痛苦。 那轻轻的叹息轻盈的身影如团团白云,飘悠拥簇在他的身边。 他屏声敛息,默默享受着从未享受到的女性的温柔细腻的照料。他,完全被这 泓水、这团云溶化了。 他变得一刻也离不开他,在时,害怕她的离去;走时,更是焦灼盼望她的到来。 他变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多愁而善感,并时时冒出荒唐的念头:庆幸自己的腿 被摔伤,甚至还巴望腿永远别好,让她永远护理着他。 她,推开门,轻轻飘入病房。除了妻子以外,她算是第一个与他如此贴近的女 性,那细嫩滑软的小手触摸到他的额头时,一股女人的清香扑面而来。他血气方刚 的雄性体内,涌动着野马脱缰般的情欲,他在灵与肉的煎熬中,发出了一声声痛苦 的呻吟。 纯洁无邪的小护士却误会了呻吟声,关切地问道:“首长,您的烧已退了,是 腿还在疼吗?” 他冲动地把她揽在怀里,动情地喃喃地道:“不,是心在疼哩,知道吗,是为 你而疼。” 小护士恐惶地在他怀里颤抖着,她,吓哭了:“首长,别……别这样。我,好 害怕……” “别怕,我,我爱你……”他嘴里冒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句情话。爱,在他心头 复苏了,而这种爱具有何等的威力,它摧毁了他的道德意志,焚烧了他的理智和那 矜持尊严的面具。舆论、婚姻、权力与她的较量,也变得那么不堪一击了。他要得 到她,要像一个男人一样,完完全全的爱她、占有她。 他,浑身燥热而亢奋,沸腾的血管里涌动着一股原始的、本能的冲动。他俯下 脸去,正欲向小护士鲜嫩俏丽的脸颊上吻去,门“吱呀”地推开了,是妻子一张惊 愕愤怒的脸。 小护士羞恨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欲往外去。妻子反手把门一关,背顶着,目光 如刀片似地在他俩脸上刮来刮去:“好精彩、好缠绵的一幕啊,戏还没演完哩,再 接着演呀。” 小护士欲走不能,欲退不是,窘得说不出半句话为自己分辩,双手捂住脸,嘤 嘤地哭了起来。 父亲也难堪极了,看见小护士一脸委屈的伤心模样,心里更是内疚不安。他想 怒斥妻子的刁悍霸道,可又心虚理亏,他低声下气地哀求道:“素莲,求求你别难 为她了,是我思想意识不好,这事不怪她,责任在我。” 一向得理不让人的妻子,这次却格外通情达理:“好,只要你们知错,我也不 会难为你们的。这事决不会向外人透露一句,但你们得答应我,今后要断绝一切往 来。” 父亲被母亲的态度所感动,心里更是愧疚万分,连连点头称是:“好的,决不 会的。” 小护士哩,仍在抽抽嗒嗒地哭着,一声未吭。 母亲径直走到她面前,软中含硬地告诫说:“好啦,记住这次教训吧,我们都 是女人,要懂得自重自爱。” 这桩丑闻就这样平息下来了,可它永远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也是母亲挟持父亲 的把柄,每每两人发生口角、磨擦,母亲必要抬出它来敲打敲打他。 “爸爸,你真的爱那小护士吗?”秦逸了解父母的恩恩怨怨后,不知怎的,心 里则更同情父亲。 “是的。”父亲第一次与儿子倾心交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和畅快。他 太需要向人倾诉这一切了,他背着这情感的包袱背得太久太累了,他需要理解,希 望得到别人的同情而解脱。此刻,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父亲身份,神情专注而坦荡: “她是我惟一爱过的女人,是我至死不会忘记的女人。她是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值 得男人去爱怜去保护的女人……”他喃喃说着,皱纹密布的脸上出现了从末有过的 甜蜜和激动。 见父亲如此,秦逸心头一阵隐隐作痛:“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娶她呢?” 这话击中了父亲的要害,顿时黯然神伤,他苦涩笑笑:“我们那个时代怎么能 和你们现在相比呢?无论是社会道德,还是我的地位、党性、民意,都不容许我干 这荒唐的事。”他低沉艰涩地说着,苍老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忏悔,“因我的 一时冲动,深深伤害了她,可我,连当面向她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为这事,她很快 被转业走了,可她,丝毫的过错也没有啊,都是我害了她……” 他深深地、陷入了难以诉说的自责之中。 客厅里,吴素莲见秦逸步入丈夫的卧室,发泄对象没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 孑然一身的她。经过一阵感情的渲泄后,她感到少有的疲惫困乏,不由斜靠在沙发 上假寐一会。 眼前的一发都让她郁闷烦躁:离休的冷落孤寂、夫妻的长年不和、儿子的忤逆 不孝……而只有过去的回忆,才使她的心灵能得到某种慰藉,她,变得越来越爱怀 旧了。 她曾是一个良田千顷、家道殷实的千金小姐,是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便养成 了说一不二的坏脾气。 不想,祖父病逝后,一贯浪荡成性的父亲掌管了家产,吃喝嫖赌,肆意挥霍, 不上一年,整个家产变卖个精光。末了,还欠了一屁股赌帐。没法,只得将妻女典 卖给大地主刘三灰做奴婢。 妻子连病带气,不到一个月便一命呜呼了,可怜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 金小姐,倒要端茶送水伺候别人,她如何能忍受这种任人喝斥摆布的日子。为此, 凶悍的地主婆娘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动辄喝斥打骂:“你到了我家,就是伺候 人的丫头,你摆臭小姐架子给谁看。” 她开始对足以做自己祖父的男主人产生兴趣了,她要征服他,让他娶她做小老 婆。 于是,她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了,她千方百计寻找与老爷子接触的机会, 露骨而大胆地挑逗勾引他。 刘三灰长年被秉性泼悍粗蛮的老婆挟制住,如何敢触摸其他女性。而今见这十 六妙龄丫环送货上门,岂有不贪吃之理。 于是,两人眉来眼去、你捏我摸,正要入港之时,被母老虎撞见了。她一个嘎 嘣脆的耳光扇得老爷子一声不敢吭,捂着脸颊提裤子,灰溜溜地逃了出去。然后, 她又左右开弓,将吴素莲掴得晕头转向,还唤来两个狗腿子,将她打得皮开肉绽, 奄奄一息。依然不解恨,又将她严严实实捆绑起来,丢在柴草堆里,只等人贩子一 到,就脱手将她卖掉。 也该她命大,当天夜里,村里悄然开进一支队伍,在借用柴草时发现了她,当 即把她营救下来。 不久,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但村民胆小怕事,分的田地财物也不敢要,斗争 地主的会上,也无人敢上台发言斗争,会场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僵局。 正在冯队长为这种局面感到难堪时,吴素莲一拐一拐地走上台,朝着头发蓬乱、 面无人色的母老虎就是两巴掌,尔后,边撸起衣袖裤腿,边向农民控诉母老虎的种 种暴行。 吴素莲报了仇,也以土改积极分子的身份受到工作队冯队长的器重和青睐,加 之当时女干部奇缺,她有文化,又能说会道,便成了重点培养对象,不久就担任了 乡妇联主任。 尔后,几十年的官场上,凭借老领导———冯队长的提携和丈夫的权势,她也 由一个副股级的妇女主任升迁到副厅级妇联主任。她官运亨通,偏家运背时,女人 应当有的,她却永远也得不到:那就是丈夫的爱。 自打那事出了之后,表面上她是胜利了,既撵走了小护士,丈夫更是捏在手心 里。可是情感呢? 丈夫对她更多的是容忍、克制,或是畏惧无奈。彼此间的口角龃龉少了,可情 感也几乎降至零度。 他,出去蹲点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时间也愈来愈长。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也是 泡在办公室看文件报纸,直至深夜归屋,大多还到客房去睡觉。 起初,吴素莲还心傲气盛:这事还我求你不成?熬,看谁熬过谁! 两月、三月…… 她先自颓丧了,她毕竟不是那种可以拥衾独卧的女人,一个身健血旺的躯体, 如何不渴望男性的爱抚和亲热。 她主动让步了。 那天,他从点上调查回来。她特意上街采购了一大篮菜,班也没上,在家与保 姆一起,精心烹制了一大桌酒菜。酒桌上,她特意挨着丈夫坐下,不时为他添酒夹 菜,询问点上的饮食居住情况。 可丈夫对她过份的殷勤却感到陌生和别扭,草草吃完饭后,嘴一抹,又去办公 室了。 她尽管心里恼怒万分,但依然忍耐下来了。 晚上,她把客房的门锁上了。对着镜子精心修饰了一番,并套上一条半透明的 粉红睡裙,拥着被子,半仄半卧着静等丈夫的归来。 挂钟敲过十二点,他才从外面姗姗而归。冲完澡,待至要去客房睡时,发现铁 将军把门,这才转身去妻子卧室。 她没睡,两眼期待。 可他却一如往昔,扯过枕头,扔掷脚边,倒头便睡下了。 被冷落在一边的她,屈辱而愠怒,她再也憋不住了,倏地坐起身,怒声喝斥道 :“秦培扬,我们还是不是夫妻?” 显然,丈夫心虚了,嗫嚅道:“今天坐车太乏了,以后再说吧。” 她愈加委屈恼羞:“乏!乏!我不是早叫你来歇息么,装什么鬼积极去办公室。 哼,分明是要躲避我。你说,有这样做丈夫的么?整整三个半月,不挨一下妻子的 身!” “我不是忙下乡蹲点么……”他裹紧被子,厌烦地扭转身面壁。 这下更惹怒了她。 她“腾”地起身,爬过去,朝他的面颊甩手一掌:“忙?哄你娘的鬼!还不是 心里迷着那小护士,以为我是傻瓜呀?” 她恼恨他的冷漠无情,更憎恨彼此间的陌生和客气。她渴望他的还击,哪怕是 痛痛快快地扭打相骂一顿,也比这不死不活的精神情感折磨好受些。 可丈夫不仅没还手,却用一种更古怪漠然的目光瞅着她:“很好,这下,我们 彼此谁也不欠谁了!” 冷漠的客气,有时比吵闹离情感更远。为此,她一直对那小护士耿耿于怀。她 恨她,是她夺走了丈夫的心。更恨他,将自己沦为了感情的乞丐。 直到现在,她才痛彻地悔悟到:自己是最不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