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秀拉开门,万分诧异:“是你?快进来吧。” 这是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的屋子,屋里拥挤而杂乱。 “你家主人呢?”佩珍问。 “去姥姥家过星期天,等会就回家。”说着,冲她眨眨眼,“你今天咋有空来 看我?上回听芸芳说,你和她家的大公子好上了,说他还要娶你。嗨,你真是好福 气,一夜之间,小保姆就变成少奶奶了。唉,佩珍,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呀?” “不,我们吹了……”佩珍垂下眼睑,木然地道。 “吹了?为什么?肯定是他又找了新相好,把你给蹬了吧。我早说过,那些公 子哥儿,要你的时候当宝,玩厌了,便当破褂子一样地甩。咳,我说佩珍呀,你不 是很稳重的么,咋也上了那小子的当?” “不,不是的。”佩珍摇头急急分辩道:“是他知道我失身金苟,才提出分手 的,这事只能怨我。” “嗨,这是什么逻辑?他们花天酒地的玩女人可以,倒要自己的对象贞洁,守 身如玉。哼,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春秀愤愤不平道。 “不,他不是这种人!这都是我的过失,我,我根本就不配爱他……” 春秀摇头长叹道:“唉,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替他说话,真是无可救药了。” 佩珍相对无语。人们常说: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可自己爱秦逸已爱至骨髓, 连一丝恨的心情都不曾有过,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痴迷不悟么? 两人正聊着,春秀家主人抱着孩子进来了。 春秀起身,忙迎上去,边从女主人手里接过孩子,边向她请示道:“王老师, 这是我的老乡,今晚想在这儿借住一晚,明儿一早她就去找事做。” 王老师爽快地应道:“行啊,你就在这儿住吧,不过房子太挤太乱了。春秀, 你收拾一下,帮她打个地铺吧。”说着,又伸手从春秀怀里接过孩子。 佩珍感激地道声谢:“王老师,真麻烦您了。” 王老师笑笑道:“没什么,只要你不嫌这儿吵得慌就是了,你也是出来做保姆 吗?” “嗯。”佩珍点头应道。 “那巧得很,我们学校万老师一直说要找个保姆,明儿我带你见见她。只是她 家也和我家一样,房子挤得很。” “不要紧,只要有睡的地方就行。”佩珍很爽快地答应道。老师这职业,在她 的心目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如班主任李老师、秦逸和眼前的王老师,都是那么和 蔼可亲、彬彬有礼。在饱受歧视冷眼后,佩珍现在希望的就是找一个这样的人家。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佩珍在王老师家简单地吃了一顿泡饭后,便随她一同到学校去。恰 好在校门口碰到来上课的万老师。 王老师向她介绍了佩珍的情况,万老师那双精明过人的眼睛在佩珍身上骨碌碌 转动了几遍,略为沉吟一番,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嗯,先到我家里干干试试吧, 工钱嘛,每月四十元,包吃包住。” 四十元?与春秀整整相差二十哩。可佩珍又不好意思与她讨价还价,为难地瞅 了王老师一眼,低下头来一声未吭。 王老师显然也为她开的价感到不公,悄然把她拉至一边,低声嘀咕道:“我家 小保姆给的是六十元钱,她们是同一乡的,价钱相差太大,她恐怕不会干的。” 万老师乜视了佩珍一眼,不满地嘟哝道:“她初来乍到,干活还不知怎样呢! 咋能和你家的保姆相比?” 王老师尴尬地笑笑:“她也不是初来乍到,她曾在几家人家干过,听春秀讲, 她性子又好又能干。” 万老师不屑地撇撇嘴:“既然这么好,咋换了几家主呀?哼,现在的小保姆, 别看表面上老实巴交的,背地里什么事都干得出。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乡里 人也都失去耿直朴实的秉性,变得一个个刁钻奸滑了起来……” 王老师本是一番好意,不想招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不禁有些气恼,赌气道: “万老师,我与她非亲非故,只不过与你们牵个线。既然这样,我让她另找人家好 了。” 万老师走过去,将原话传给佩珍。佩珍想到身上那沉重的债务,不得不鼓足勇 气央求道:“五十五块钱吧,四个星期天,我可以不休息。” 万老师还想压五元价,见佩珍固执摇头不肯还价,只得悻悻道:“走吧。嗨, 现在保姆哪请得起,连工资吃住,就花去了我一半的工资。唉,物价天天看涨,这 日子还怎么过哟……” 她一路叹着苦经,佩珍也只得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人人都有一本难言的苦经, 自己要叹,恐怕三天三晚都叹不完。 万老师的家境比王老师还窘迫,虽说有三间二十四平方米的屋子,可家里一个 瘫痪的老娘就占去了一间七平方米,剩下十七平方米的两间房已被她夫妇俩和两个 孩子挤得严严实实,佩珍只得和瘫老娘挤居一室。 病人的护理和家务的繁重,是佩珍始料未及的。这些她都能承受,并干净利索 地做好。 最使她无法忍受的是女主人万老师那对狐疑猜忌的眼睛,自打她一进屋,万老 师将所有的橱柜箱子都上了锁。 敏感的佩珍一看,就知道这架式是冲她而来的,尽管心里不悦,但还是理解宽 容了女主人这一做法。或许以前她请过手脚不干净的保姆,吃过亏,便如此防范, 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于是,她泰然处之了。 没想到,三天后,平地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是万老师刚下课回家,佩珍正 在厨房里烧午饭。 万老师进门,习惯地溜了一眼橱柜上的锁。蓦然,眼睛在书桌的中间抽屉上定 格了,抽屉拉开一条缝,显然是没上锁,那里装着钱、国库券等,是全家的“小银 行”啊! 她浑身一紧张,急急冲到抽屉边,拉开一看,其他都安然无恙,惟有昨天领回 的工资袋里,少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 “贼!准是这个女贼偷走的!”她怒不可遏地将抽屉重重关上,冲端菜进来的 佩珍喝问道:“佩珍,这抽屉的五十元钱是不是你拿的?” 佩珍的脸唰地红一阵白一阵,嘴唇气得哆嗦不已:“钱少了,怎么就断定是我 拿的呢?”她反问道。 万老师冷冷一笑:“不是你,是谁?我们都上学上班去了,家里除了婆婆就是 你,总不会是瘫在床上的婆婆拿的吧!” 几声质问噎得佩珍不知说什么好,这无端猜疑使她备感屈辱,两目噙泪,哽声 争辩道:“这钱我反正没拿,信不信由你。” 万老师唾沫四溅,尖声地嚷嚷道:“信?你让我信谁?这五十元钱是我昨天才 领回的工资,今天不见了,总不会是它自己长腿跑了吧……” 她尖利的嚷叫声,引得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了。万老师也愈发来劲,指手划脚 地向众人比划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的,这几天都是将厨柜桌子抽屉锁得 好好的。偏昨天发了工资,今儿抽屉就被打开了。” “唉,万老师,家贼难防啊,你碰到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你就是锁上十把锁 也没用呀。” “可不是嘛,现在的保姆呀太不像话了,偷钱事还小,你没见昨儿报纸上登的, 一个保姆趁主人上班,把那一岁的男孩拐走了。你看看,连人都敢拐走,你这区区 五十元钱,岂有不拿之理。” “……” 众人的议论像无数根钢针似地直刺佩珍心窝,她欲辩无词,忍不住掩面失声痛 哭。 万老师见了,愈发自信地朝邻居们撇撇嘴道:“真是做贼心虚!你哭有什么用? 快将五十块钱拿出来,你就开路吧。我屋里本来就寒酸得不行,怎么还经得起这五 十五十地偷呀!” 真是有嘴辩不明,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佩珍再也忍受不了这般侮辱性的猜疑、 诽谤,哭诉道:“这钱我反正没拿,不信你来搜来翻呀……” 正哭嚷吵闹着,万老师的爱人右肩扛着一袋米,左手拎着一壶油进来了。见满 屋的人,他不由诧异地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万老师一步窜到他跟前,大呼小叫道:“老林呀,家里出贼啦,抽屉里五十元 的大票子给贼偷跑了,咱们下半个月怎么办?喝西北风呀?” 老林一愣怔,扶扶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道:“是夹在你工资袋的那张五十 元的大票么?” “是呀,是呀。我们家不就总共这么一张。昨儿领回来,我还开了一句玩笑, 说可惜只一张,要是每月工资能有五张这样的大票,我们也就不会这么抠搜寒碜了。 嗨,谁知,今天就给这贪心贼偷走了。”说完,不无厌恶憎恨地瞪了佩珍一眼。 老林跌足喊道:“哎,别骂了,这钱是我拿了。” 众人哗然,一老太改嘴变腔道:“我就说嘛,看这丫头慈眉善眼的,怎么会干 那种事哩!” “是嘛,真冤枉委屈她了……”“……” 万老师大窘,恼羞地责问丈夫道:“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偏老林是个迂夫子,不知给妻子找个台阶下,还实话实说道:“咦,昨儿不是 说了,发了工资就买米买油。再说,咱们早就有约在先,双方用钱在抽屉拿,犯不 着请示谁。这回子,你不是故意寻我的茬么?” 万老师气得直用眼白翻他,心里叫苦不迭:都怪自己疑心多,不冷静。要是等 老林回来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么。这事是冤枉了这丫头。凭心而论,像这么物美 价廉的保姆是再也难请了,不然,那瘫子婆婆,又得靠我伺弄了。 想到这,她堆起满脸的笑容央求道:“好妹子,怨我心直口快,错怪了你。你 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佩珍想想她的为人和刚才的一幕,心都是寒的,毫无在此呆下去的念头,淡淡 一笑道:“没什么,算我长了一次见识。万老师,我在你家干了六天,结算一下工 钱吧,我要走了。” 万老师急了,苦苦央求佩珍留下,她摇摇头,执意不肯。“算啦!既有如今, 又何必当初呢!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哼,常日的疑神疑鬼, 弄得三天两头换保姆,真是自找苦吃。”老林一旁对老婆好一顿埋怨后,从口袋里 掏出十元钱递给佩珍道:“这是你的工钱,姑娘,真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佩珍正欲去接钱,不想万老师伸手一把拦截下来:“只有五天,哪来这么多的 工钱!一天一元八角三分,今天只能算半天,加来时也算半天,一共是五天整。三 五一十五,五八四十,一五得五,总共是九元一角五分。” 老林一旁扯扯妻子的衣角,数落道:“真是鸡肠小肚的妇道人家,这几毛钱的 账也算得这么精?” 万老师让丈夫揭了短,加上刚才抓贼丢了脸,连羞带恼地冲他发泄道:“我鸡 肠小肚妇道人家,你百万富翁,你就千儿八百地送给她好了。呜呜,我累死忙活地 操持这个家,反倒落下许多不是。好啦,你给吧给吧,都给光了才好,反正这个家 我也不管了……”她不由地越说越伤心。 老林一旁手足无措,连连叹道:“罢!罢!你要咋办就咋办好了。”说着,拂 袖进里间了。 佩珍见此,更无心在此久呆,接过万老师递来的九元钱,连零头也不争了,便 进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从拥挤嘈杂的林家出来后,佩珍长长吐出一口郁积心中的闷气,径直来到街心 公园的保姆角。 今天是星期六,加之是午后时分,公园萧条冷落,游人寥寥无几。保姆角的那 块假石草坪上,站着或蹲着几个刚从外地来的山村女子,缩头缩脑地东张西望着。 佩珍也选择了一块有树荫的假石坐下,从包里摸出两块刚买的干馍,一边啃咬, 一边等待雇主的到来。 “喂,姑娘,你也是来做保姆的?”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踱到佩珍面 前问道。 佩珍费劲嚼下嘴里的干馍,不好意思地拍掉胸前的馍渣,颔首应道:“是的。” 汉子咧嘴一笑:“上我家做吧,一月一百元,包吃包住。” “行。”佩珍一口应承道,她为这意外的高薪而兴奋,竟忘了追问他的家庭境 况。 她跟随这汉子,连换了两路电车,来到一幢高达二十几层的楼房里。 “来,我住十楼,坐电梯上吧。”汉子殷勤地招呼她道。 房门打开了,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居室,房子虽不大,但煤气、盥洗设备一应 俱全。屋里摆着几样豪华组合家具,显得宽敞而清爽。这里,倒更像大宾馆的套间, 全然没有一丝的家庭气氛。 “大嫂和孩子呢?”佩珍不无诧异地问道。 那汉子关上门,嘿嘿一笑:“没有,你就伺候我一个人。怎样?这桩买卖没亏 待你吧。” 佩珍一悚,断然拒绝道:“不,这不行,你另找别人吧。”说完,转身欲走。 汉子伸手一拦:“急什么,坐下,我们再好好谈谈条件吧。”说着,从沙发边 的黑包里,取出厚厚一叠十元票子扔在茶几上,乜视佩珍道:“不瞒你说,钱我有 的是,生意场上谁不知道我张大胡子!只要你床上床下都伺候得令我满意,这两千 块钱全归你,你要什么,我还给你买什么,包管你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不强似你给 别人洗衣做饭当佣人?要是等我那黄脸婆一病归西了,我就娶你进屋做正式夫人。 小妞,你说如何?”边说着,边向佩珍逼近,欲搂抱她。 “滚!别碰我!”佩珍羞忿地怒吼道,迸尽全力将他一推。 他冷不防一个趔趄,摔了个仰八叉。他不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臭娘们, 真不识抬举!不是说,爷们有钱,京城娘们哪个不奉承咱?我不过见你长得还俏俊, 身子骨也比她们干净些,才抬举了你。不然,爷们要不是怕染上那性病,谁希罕你 这土得掉渣的乡下妞呀……” 佩珍怕他还会无礼,趁着他还没爬起的当儿,赶紧提着包就去开门。 张大胡子并没有追上来,只是丢来一句悻悻的骂声:“快滚你娘的蛋,爷们有 的是钱,啥样的女人玩不着……” 佩珍揣着个怦怦狂跳的心,啥也顾不上,咚咚地直往楼梯口疾跑。一直跑到五 楼,忽然才想起可以乘坐电梯,可她又怕在电梯里碰见那张大胡子,干脆沿着楼梯 走下去。 走出高楼,佩珍总算回到了原位,而两腿却酸软得直往下打跪,她一屁股坐在 花坛边的台阶上,两眼茫茫望着满枝花蕾初绽的菊花直发愣:怎么办?这会子自己 真是走到了绝境。金苟四千多元的外债、哥哥订婚要的内债。拿什么去给呀?几天 的奔波,换来的是冷眼、歧视和侮辱。 她,陷入了渺渺茫茫无着落的困境,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 许久,许久,她终于从颓丧绝望的情绪中挣扎了出来:这笔债,一定要如期还 给金苟,先赎回这个自由身再说。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自我安慰着,起身提 着包,向前走去。 美术学院门口,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排着蛇一样的长队。 前面一对男女的议论声吸引了她:“婉芯,别怕,以你的身材,准能考上。” “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人知道了,准会讲我是图那三百元的工资去的。” “嗨,嘴长在人家身上,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好了。为了艺术,就不该有这些凡 俗杂念。” “……” 其他话语,佩珍都听得似懂非懂,惟有那句“三百元的工资”,清晰地传入她 的耳中。 她欲上前打听,可又感到唐突。见他俩排在长队后面,她亦跟上去,排在那女 子后面。 那女子扭过身,极友善地冲她笑笑,以赞许的口吻对那男子道:“培青,你看 她的身材真好,她准能录取。” 培青也扭过头,莞尔地冲她笑笑:“你也是来考模特儿的吧。” “模特儿?这是什么工作?”她诧异地问。 婉芯与培青不约相视而笑了:“怎么?你没看美院的招生简章呀?”婉芯和善 地问。 她困惑地摇摇头:“没,我是乡下来的,想找个保姆活干。” “当保姆?”婉芯摇摇头,惋惜地道:“你这么好的身材去当保姆,真是太可 惜了。姑娘,你贵姓?” “姓李,叫佩珍。大姐,你呢?”佩珍鼓足勇气,羞涩地问道。 婉芯落落大方地道:“我叫任婉芯,在市二医院当医生。他是我丈夫,叫吴培 青,我的同学,现在医学院当老师。” 真是天生的一对啊。佩珍忍不住多打量他俩几眼,心里暗自羡慕赞叹道。 任婉芯穿着一身银灰西服套裙,细长的脖子上随意系着一条白纱巾,既掩饰了 脖子太长的缺陷,也增添了几分飘逸的风韵。她的脸模子也像是用标准尺寸铸造出 来的:不描自弯的秀眉下,是一双闪着盈盈秋波的丹凤眼,长长微卷的黑睫毛扇形 地展开,颤颤扑闪着,更显露出她那天使般的甜美无邪。 她脸上身上没有一丝刻意妆扮的痕迹,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地协调在一起,具 有一种高雅端庄、超凡脱俗的圣洁美。 吴培青也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蓬松微卷的乌发下,是一张轮廓清晰的国字脸, 那微凹的黑眸和那高挺笔直的希腊鼻,使他别有一种风味的美。 他颀长伟岸的身上随意套着一件浅咖啡色的鸡心领毛衣,显得潇洒而倜傥。 “你们真美,就像画上的人一样。”佩珍由衷地赞道。不知怎的,站在他俩面 前,她越发觉得自己卑琐和粗俗。 “你有工作,干嘛还来考?”佩珍不解地问。 婉芯耸耸肩,笑道:“一是为艺术,二也是为那三百元的月工资。” “模特儿是干什么的?咋这么高的工资?”婉芯低声向她介绍了模特儿的工作 性质。 佩珍听完,脸白一阵红一阵,慌忙退出,边走边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 这事我做不得……” 婉芯目送她远去的背影,不由惋惜地对培青道:“她不干,真是太可惜了。” 培青也为之而叹息:“世俗的观念,埋没了多少美好的东西,美也变成了丑。 唉……” 这边,佩珍走着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越走越迟缓。无形中,美院门口有 一股力将她拉拽住。300 元一月的工资,这种诱惑的确是太吸引人了,特别是几日 来所蒙受的屈辱和冷眼,更让她心灰意冷、沮丧万分。去保姆角又能怎的,若是又 碰上万老师、张大胡子这样的雇主,又怎么办?即使是碰见像王老师那么热心肠的 主人,可每月60元的工资,要想还清金苟的债,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还有三哥娶亲 的彩礼,家里破旧该整修的房子,这些都得要钱呀。 何况,连任婉芯这么高贵体面的人,都来报考模特儿,可见这职业虽羞人,但 不下贱。再说,只要干个三年五载的,把债还清了,自己再找其他事情做,总比被 金苟强拉着回去当老婆强。 这么一想,她又扭转身往回走,可队伍里不见婉芯了,只有吴培青双手抱胸地 在大门口来回踱着步。 “大哥,大姐呢?”她上前怯怯地问道。 他一看佩珍回来了,眼前一亮,赶紧把她推进队伍第一个,并关切叮嘱道: “婉芯已进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别紧张,别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让你 摆什么姿态,你就摆什么姿态好了。” 正说着,婉芯喜孜孜地走出来,满脸春风:“中啦!中啦!主考官说了,复试 免去,让我下星期一就来上课哩。” 佩珍还想问一下考试的情况,里面出来一个女秘书,将她领到考场。 这是会议室,台前,坐着一排溜的主考老师。 众目睽睽之下,她拘谨羞怯地垂下了头。 领她进来的女秘书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把工作证给我看看吧。” 她惶惑地抬起头:“不,我是农村来的,没工作。” “那也行,拿乡里介绍信来吧。”她摇摇头:“我没有。”秘书有些不耐烦了 :“有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也可以。比如学生证、团费证、户口、粮油本什么的。” 佩珍依然是一问三摇头:“都没有。” 秘书不由训斥她道:“招生简章上说得清清楚楚,报考时,一定要带单位证明 或自己的证件。你啥都没带,让我们怎么相信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哎,你赶紧回去 拿证件来吧,明天还考一天。” 佩珍发急了:“我家在江西,怎么来得及呀?” 秘书为难地对中间一位白发苍苍的主考官请示道:“胡院长,她没证件,怎么 办?” 胡院长略沉吟一会,颔首示意道:“破个例,让她先脱衣服考考看。” 秘书对佩珍努努嘴:“放下包,把衣服全脱光吧。” “什么!”佩珍吓得紧紧攥住胸前的衣扣,惊讶地反问道,“在这儿脱光?” “是呀,不脱,怎么看得到你的体形哩。裸体、裸体,自然是要全部脱光的!” 佩珍浑身打着寒噤,双手颤抖着,半天也没解下一个扣子来。秘书真有点不耐 烦了,板着脸孔催促道:“喂,快脱呀,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要考裸体模特儿,又 不好意思脱衣服。喂,别磨蹭了,后面还有好多考生咧。” 佩珍两眼噙泪,终于解开了胸前的纽扣…… 顿时,她那健美、结实,富有力度的体形使所有的考官都怔住了,胡院长赞不 绝口地发话道:“好!好!她的体形充满了健康之美,是绘画雕塑的最佳模特。太 难得了,这样的体形太难得了。” 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唉,可惜现在许多女孩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美,以瘦为 时髦,一味绝食减肥,殊不知却适得其反。今天那些来应试的女孩子,干巴瘦削, 一副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哪还有美感而言……” 佩珍哩,却像木头人似的听着他夸赞,竟毫无半点喜悦或自豪感。 “行了,小杨,她的复试也可免了。”胡院长征求完大家的意见后,对秘书道。 她也一改刚才的冷漠,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喂,你被录取了。下星期一 8 时,到这儿来报到,我给你安排课时。” 佩珍穿好了衣物,犹豫再三,怯声对杨秘书道:“杨老师,我……我现在连住 的地方都没有……” “这……”杨秘书为难地望着胡院长:“简章规定,是食宿自理。我们系是腾 不出床位了。” 胡院长当即拍板道:“你和学校后勤处联系一下,想法一定要给她挤一个床位。 哎,没有一个好模特儿,再高明的画家也难以画出惊世之作啊。小杨,这姑娘就交 给你负责管理。”说完,又扭头对佩珍道:“你哩,以后生活碰到什么困难,尽管 找小杨秘书好了。” 佩珍感激地点点头,便由杨秘书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