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不完满才是人生 不完满才是人生 每个人都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内海外,一个百分之百 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 关于这一点,古今的民间谚语,文人诗句,说到的很多很多。最常见的比如 苏东坡的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南宋方岳(根据 吴小如先生考证)诗句:"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都是我们时 常引用的,脍炙人口的。类似的例子还能够举出成百上千来。 这种说法适用于一切人,旧社会的皇帝老爷子也包括在里面。他们君临天下, "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可以为所欲为,杀人灭族,小事一端,按理说,他们 不应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然而,实际上,王位继承,宫廷斗争,比民间残酷万 倍。他们威仪俨然地坐在宝座上,如坐针毡。虽然捏造了" 龙御上宾" 这种神话, 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他们想方设法以求得长生不老,他们最怕" 一旦魂断,宫 车晚出" 。连英主如汉武帝、唐太宗之辈也不能" 免俗" 。汉武帝造承露金盘, 妄想饮仙露以长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罗门的灵药,期望借此以不死。结果,事与 愿违,仍然是" 龙御上宾" 呜呼哀哉了。 在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们,"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力极大,骄纵恣肆, 贪赃枉法,无所不至。在这一类人中,好东西大概极少,否则包公和海瑞等决不 会流芳千古,久垂宇宙了。可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只是一个奴才,常言道:伴 君如伴虎,可见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据说明朝的大臣上朝时在笏板上夹带一点 鹤顶红,一旦皇恩浩荡,钦赐极刑,连忙用舌尖舔一点鹤顶红,立即涅槃,落得 一个全尸。可见这一批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谈不到什么完满的人生。 至于我辈平头老百姓,日子就更难过了。建国前后,不能说没有区别,可是 一直到今天仍然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 。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 宰" 了一刀;在 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会说" 对不 起" 了,代之以对骂,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 品,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 再说到我们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一生中就难得过上几 天好日子。只一个" 考" 字,就能让你谈" 考" 色变。" 考" 者,考试也。在旧 社会科举时代," 千军万马独木桥" ,要上进,只有科举一途,你只需读一读吴 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尽致地了解到科举的情况。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 的那一批举人进士,其窘态难道还不能让你胆战心惊,啼笑皆非吗? 现在我们运气好,得生于新社会中。然而那一个" 考" 字,宛如如来佛的手 掌,你别想逃脱得了。幼儿园升小学,考;小学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 高中升大学,考;大学毕业想当硕士,考;硕士想当博士,考。考,考,考,变 成烤,烤,烤;一直到知命之年,厄运仍然难免,现代知识分子落到这一张密而 不漏的天网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我们的人生还谈什么完满呢? 灾难并不限于知识分子:" 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 所以我说" 不完满才是 人生" 。这是一个" 平凡的真理" ;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义,对己对人都有好 处。对己,可以不烦不躁;对人,可以互相谅解。这会大大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 安定团结。 1998年8 月20日 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古今所共有,中外所同然,是最稀松平常的事,用不着多伤脑筋。 元曲《冻苏秦》中说:" 也素把世态炎凉心中暗忖。" 《隋唐演义》中说:" 世 态炎凉,古今如此。" 不管是" 暗忖" ,还是明忖,反正你得承认这个" 古今如 此" 的事实。 但是,对世态炎凉的感受或认识的程度,却是随年龄的大小和处境的不同而 很不相同的,绝非大家都一模一样。我在这里发现了一条定理:年龄大小与处境 坎坷同对世态炎凉的感受成正比。年龄越大,处境越坎坷,则对世态炎凉感受越 深刻。反之,年龄越小,处境越顺利,则感受越肤浅。这是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 的定理。 我已到望九之年,在八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一波三折,好运与多舛相结合, 坦途与坎坷相混杂,几度倒下,又几度爬起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可是真正 参透了世态炎凉的玄机,尝够了世态炎凉的滋味。特别是" 十年浩劫" 中,我因 为胆大包天,自己跳出来反对" 北大" 那一位炙手可热的" 老佛爷" ,被戴上了 种种莫须有的帽子,被" 打" 成了反革命,遭受了极其残酷的至今回想起来还毛 骨悚然的折磨。从牛棚里放出来以后,有长达几年的一段时间,我成了燕园中一 个" 不可接触者" 。走在路上,我当年辉煌时对我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的人,那时 却视若路人,没有哪一个敢或肯跟我说一句话的。我也不习惯于抬头看人,同人 说话。我这个人已经异化为" 非人" 。一天,我的孙子发烧到四十度,老祖和我 用破自行车推着到校医院去急诊。一个女同事竟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似的,帮我这 个已经步履蹒跚的花甲老人推了推车。我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如吸甘露,如饮 醍醐。这件事、这个人我毕生难忘。 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我不但" 官" 复原职,而且还加官晋爵,又开始了一 段辉煌。原来是门可罗雀,现在又是宾客盈门。你若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想法 当然是有的,一个忽而上天堂,忽而下地狱,又忽而重上天堂的人,哪能没有想 法呢?我想的是:世态炎凉,古今如此。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以及任 何一个生物,从本能上来看,总是趋吉避凶的。因此,我没怪罪任何人,包括打 过我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打击报复。并不是由于我度量特别大,能容天下难容 之事,而是由于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假如我处在别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动 不见得会比别人好。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