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九十述怀(2) 再继续谈我的家和我自己。 我在十年浩劫中,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位倒行逆施的" 老佛爷" ,被打倒在地, 被戴上了无数顶莫须有的帽子,天天被打,被骂。最初也只觉得滑稽可笑。但" 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 ,最后连我自己都怀疑起来了:" 此身合是坏 人未?泪眼迷离问苍天。"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坏,但在许多人眼中,我已经成了 一个" 不可接触者" 。 然而,世事多变,人间正道。不知道是怎么一来,我竟转身一变成了一个" 极可接触者" 。我常以知了自比。知了的幼虫最初藏在地下,黄昏时爬上树于, 天一明就脱掉了旧壳,长出了翅膀,长鸣高枝,成了极富诗意的虫类,引得诗人 "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了。我现在就是一只长鸣高枝的蝉,名声四被,头 上的桂冠比" 文革" 中头上戴的高帽子还要高出很多,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其实我自己深知,我并没有那么好。然而,我这样发自肺腑的话,别人是不会相 信的。这样一来,我虽孤家寡人,其实家里每天都是热闹非凡。有一位多年的老 同事,天天到我家里来" 打工" ,处理我的杂务,照顾我的生活,最重要的事情 是给我读报,读信,因为我眼睛不好。还有,就是同不断打电话来或者亲自登门 来的自称是我的" 崇拜者" 的人们打交道。学校领导因为觉得我年纪已大,不能 再招待那么多的来访者,在我门上贴出了通告,想制约一下来访者的袭来,但用 处不大,许多客人都视而不见,照样敲门不误。有少数人竟在门外荷塘边上等上 几个钟头。除了来访者打电话者外,还有扛着沉重的录像机而来的电视台的导演 和记者,以及每天都收到的数量颇大的信件和刊物。有一些年轻的大中学生,把 我看成了有求必应的土地爷,或者能预言先知的季铁嘴,向我请求这请求那,向 我倾诉对自己父母都不肯透露的心中的苦闷。这些都要我那位" 打工" 的老同事 来处理,我那位打工者此时就成了拦驾大使。想尽花样,费尽唇舌,说服那些想 来采访,想来拍电视的好心和热心又诚心的朋友们,请他们稍安毋躁。这是极为 繁重而困难的工作,我能深切体会。其忙碌困难的情况,我是能理解的。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都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诗 人、作家、教授。我们彼此之间,除了真挚的感情和友谊之外,决无所求于对方。 我是相信缘分的,"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缘分是说不明道不白 的东西,但又确实存在。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间就是有缘分的。我们一见如故, 无话不谈。没见面时,总惦记着见面的时间;既见面则如鱼得水,心旷神怡;分 手后又是朝思暮想,忆念难忘。对我来说,他们不是亲属,胜似亲属。有人说: "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得到的却不只是一个知己,而是一群知己。有人说我 活得非常滋润。此情此景,岂是" 滋润" 二字可以了得! 我是一个呆板保守的人,秉性固执。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我决不改变。一身 卡其布的中山装,国内外不变,季节变化不变,别人认为是老顽固,我则自称是 " 博物馆的人物" ,以示" 抵抗" ,后发制人。生活习惯也决不改变。四五十年 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古人说" 黎明 即起" ,对我来说,这话夏天是适合的;冬天则是在黎明之前几个小时,我就起 来了。我五点吃早点,可以说是先天下之早点而早点。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 主要是爬格子。几十年来,我已经爬出了上千万的字。这些东西都值得爬吗?我 认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让人 升天成仙;但是其中绝没有毒药,绝没有假冒伪劣,读了以后至少能让人获得点 享受,能让人爱国,爱乡,爱人类,爱自然,爱儿童,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之 一句话,能让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 但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决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费掉。如果我 有一天工作没有什么收获,晚上躺在床上就疚愧难安,认为是慢性自杀。爬格子 有没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说,过去是有的。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对我都没有什么 用处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于惯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话,我说不出。" 爬格 不知老已至,名利于我如浮云" ,或可能道出我现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