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九十五岁初度 九十五岁初度 又碰到了一个生日。一副常见的对联的上联是:" 天增岁月人增寿。" 我又 增了一年寿。庄子说:万物方生方死。从这个观点上来看,我又死了一年,向死 亡接近了一年。 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来看,我反正是增长了一岁,今年算是九十五岁了。 在增寿的过程中,自己在领悟、理解等方面有没有进步呢? 仔细算,还是有的。去年还有一点叹时光之流逝的哀感,今年则完全没有了。 这种哀感在人们中是最常见的。然而也是最愚蠢的。" 人间正道是沧桑。" 时光 流逝,是万古不易之理。人类,以及一切生物,是毫无办法的。夫" 天地者,万 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对于这种现象,最好的办法是听之任之,用 不着什么哀叹。 我现在集中精力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 当时只道是寻常" 的这种尴 尬情况。" 当时" 是指过去的某一个时间。" 现在" ,过一些时候也会成为" 当 时" 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永远有这样的哀叹。我认为,我们必须从事实上, 也可以说是从理论上考察和理解这个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如何生活? 第二个是如何回忆生活? 先谈第一个问题。 一般人的生活,几乎普遍有一个现象,就是倥偬。用习惯的说法就是匆匆忙 忙。" 五四" 运动以后,我在济南读到了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他 夫人的话:" 从今以后,我们要仔仔细细过日子了。" 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日子 过得不够仔细,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匆匆的意思。怎样才叫仔仔细细呢?俞先生 夫妇都没有解释,至今还是个谜。我现在不揣冒昧,加以解释。所谓仔仔细细就 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温柔,少一些莽撞;总之,多一些人性, 少一些兽性;如此而已。 至于如何回忆生活,首先必须指出: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常见的现象。一个人, 不管活得多长多短,一生中总难免有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这倒不一定都是喜庆 的事情,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之类。这固然使人终身难忘。反过来,像 夜走麦城这样的事,如果关羽能够活下来,他也不会忘记的。 总之,我认为,回想一些俱往矣类的事情,总会有点好处。回想喜庆的事情, 能使人增加生活的情趣,提高向前进的勇气。回忆倒霉的事情,能使人引以为鉴, 不至再蹈覆辙。 现在,我在这里,必须谈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问题:死亡问题。我已 经活了九十五年。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这是高龄。但是,在另一方面,它离开死 亡也不会太远了。 一谈到死亡,没有人不厌恶的。我虽然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我 也并不喜欢它。 写到这里,我想加上一段非无意义的问话。对于寿命的态度,东西方是颇不 相同的。中国人重寿,自古已然。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可见汉代的情况。人名李 龟年之类,也表示了长寿的愿望。从长寿再进一步,就是长生不老。李义山诗: " 嫦娥应悔窃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灵药当即不死之药。这也是一些人,包 括几个所谓英主在内,所追求的境界。汉武帝就是一个狂热的长生不老的追求者。 精明如唐太宗者,竟也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服食玉石散之类的矿物,结果是中毒 而死。 上述情况,在西方是找不到的。没有哪一个西方的皇帝或国王会追求长生不 老。他们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屑一顾。 我虽然是中国人,长期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但是,在寿与长 生不老的问题上,我却倾向西方的看法。中国民间传说中有不少长生不老的故事, 这些东西侵入正规文学中,带来了不少的逸趣,但始终成不了正果。换句话说, 就是,中国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 中国人是讲求实际的民族。人一生中,实际的东西是不少的。其中最突出的 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人们都厌恶它,但是却无能为力。 上文中我已经涉及死亡问题,现在再谈一谈。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若不想 到死亡,那才是天下之怪事。我认为,重要的事情,不是想到死亡,而是怎样理 解死亡。世界上,包括人类在内,林林总总,生物无虑上千上万。生物的关键就 在于生,死亡是生的对立面,是生的大敌。既然是大敌,为什么不铲除之而后快 呢?铲除不了的。有生必有死,是人类进化的规律。是一切生物的规律,是谁也 违背不了的。 对像死亡这样的谁也违背不了的灾难,最有用的办法是先承认它,不去同它 对着干,然后整理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多年以来就有一个座右铭:"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是陶渊明的一首诗。" 该死就去死, 不必多嘀咕。" 多么干脆利落!我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还没有超过这个阶段。江文 通《恨赋》最后一句话是:"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我相信,在我上 面说的那些话的指引下,我一不饮恨,二不吞声。我只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我也不信什么轮回转世。我不相信,人们肉体中还有一个灵魂。在人们的躯 体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灵魂起什么作用,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说得清楚。我想相信, 也不可能。 对你目前的九十五岁高龄有什么想法?我既不高兴,也不厌恶。这本来是无 意中得来的东西,应该让它发挥作用。比如说,我一辈子舞笔弄墨,现在为什么 不能利用我这一支笔杆子来鼓吹升平,增强和谐呢?现在我们的国家是政通人和 海晏河清。可以歌颂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歌颂这些美好的事物,九十五年是 不够的。因此,我希望活下去。岂止于此,相期以茶。 2006年8 月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