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歌的中板 1 2013年10月里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我在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203琴室练琴时, 忽然从窗外飘进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梧桐树枯叶,一瞬间像碎片盖满了琴键。我十分 惊奇它为什么不飘在地上,而坠落在我的琴键上?我仔细观赏,忽然发现键盘上的 枯叶奇妙地搭出周树森三个字,周树森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可如今他在哪里? 我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常来我家,那时他还教我舞剑、打拳呢!现在,我的思 绪在这堆枯叶搭成的周树森三个字上猛飞疾走,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20世纪末的 公元1997年。1997年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年,可我的一个同学香港 去了许多趟却不知道香港是什么年代回归祖国的? 我屈指一算香港回归祖国的那年我正好7岁,可我觉得我那时的心理年龄却远远 超过了7岁,我总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啊!我只能与我那架紫褐色的珠江牌 钢琴里飞出来的幽灵们在一起。不过与幽灵们在一起总是欢快的,我跟他们有着某 种特别的相似之处,因为我们漂浮在一个梦幻般的空中。尤其在夜晚静悄悄的时候, 我与那些从西方古典音乐里爬出来的一个个小精灵、仙女,以及温和的女巫,善良 的我祖先安详的魂灵在一起,共同沐浴在各种彩虹的光环之中。 “达琳,你要好好练琴。”妈妈那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句话。可我却 大逆不道地梦见她的尸体被悬挂在一棵蓝色的树枝上,还梦见自己被一个古怪的溶 洞吞没了。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幻觉是否属于今世、前世、还是来世?可我知道我的 生命延伸到了其他的生命之中,我好像同时过着好几种生活。那个弹钢琴的小女孩 是我?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是我?那个面黄饥瘦的残腿小女孩也是我?无论白天还 是黑夜,总有声音在对我诉说,达琳你的红皮球丢啦?达琳你卖完了火柴吗?我的 天,我那些幽灵同伴总让我不得安宁。 我给我最喜欢的一个幽灵朋友取名:克拉拉。它与19世纪德国著名的作曲家舒 曼的妻子同名。那天我对克拉拉说:我没有兴趣与你玩了,我们一起去窗前看外面 的世界吧!你看外面正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天快黑了可妈妈还没回来。 妈妈走时忘了带雨具,雪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体上,她准会弄湿了她心爱的拉毛长围 巾。克拉拉你说,妈妈这么晚还没回家,她会到哪里去呢? 噢!我知道了克拉拉,妈妈一定是与那个叫周树森的叔叔在一起,妈妈和他在 一起就把我忘啦!你说,我们现在该到哪里去找她?街对面那个红墙咖啡店是周叔 叔与妈妈常常去的地方,那里的灯光幽暗幽暗的,像鬼火。克拉拉我告诉你,妈妈 与周叔叔决定明年结婚了,明年是公元1998年,妈妈说九八就是就发,蛮吉利的。 克拉拉,你看我使尽了劲儿也打不开门,妈妈把我反锁在家里了。妈妈总是不 肯给我钥匙。可我多么羡慕我们班里有几个男同学脖子上挂着钥匙像小主人似的可 神气啦!但妈妈说,小孩子脖子上挂钥匙是很危险的。她听说,一个刚放学的孩子 由于脖子上挂着钥匙被坏蛋一直盯到家里,然后坏蛋丧尽天良地杀了孩子、盗窃了 现金和金银首饰。克拉拉,你听听这多么可怕,尤其像我这样没有了爸爸的孩子就 更加害怕了。李老师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不知道什么叫单亲家庭? 现在天越来越黑,窗外就显得更加白茫茫一片了。我想开灯,可拉了开关灯就 是不亮,我的门外有许多人乱哄哄地在说:“这么冷的天,怎么可以停电呢?” 克拉拉,屋子里越来越黑洞洞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棺木中似的,那些乱哄 哄的说话声也像在为我举行葬礼,我突然听到凄厉的哭声。其实那是上帝在厕所里 发怒,上帝一发怒我就觉得门外安静多了。当然一安静下来我就更害怕了,克拉拉 你可千万别离开我? 我真是饿极了,我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蟋缩成一团,我心里拼命骂臭妈妈,很 想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可转而一想妈妈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怎么会扔下我不管 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我在睡梦里被来自冥界的女人挟持到一个神秘的孤岛 上,那里的天空正升起一轮新月。我赤着脚走在遍地是枯叶、碎木片的土地上。我 看见女人被拖出汽车、垃圾堆燃烧着火苗,小木屋冒着滚滚浓烟。我跌跌绊绊地走 着寻找着妈妈,不觉走进了一条黑咕隆咚的街道。那里没有路灯,一支巨大的白蜡 烛孤零零地燃烧在烛台上,幽灵们横冲直撞,这时我听到一支低沉的歌,它来自一 个女人的嗓子,很像我妈妈唱的。我一边奔跑一边喊:“妈妈,妈妈。”突然一个 戴着假面具的人从半路上蹦了出来,他头上喷着缕缕浓烟,那样子真是极为恐怖地 咆哮着,使我吓得差点就尿湿了裤子。我恐惧极了。我躲在一棵树后望着他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他走过的地方阴森森地弥漫着某种远古的沉寂。我颤抖了起来,一不小 心就掉进了一个古怪的溶洞。我大哭着拼命喊妈妈,我想妈妈一定听到了我的声音。 “达琳,达琳。”这是妈妈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我睁开眼睛四下里张望,可 压根儿没有妈妈的影子。我又冷又饿又害怕,电还是没来,我走到窗前看楼下街道 上奔跑的汽车,可汽车在漫天大雪里像老黄牛似地吭哧吭哧跑不快,有几个骑自行 车的人还摔倒了,我真担心妈妈会不会摔倒? 克拉拉,我们的长辈都说我们这一代是被宠坏了的小皇帝和小公主,妈妈也这 样说。但是,他们有多少人能体谅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的精神苦痛呢?我们孤独、 我们寂寞。克拉拉如果没有你,我今晚真不知该怎么过? 现在我想起我在行知幼儿园上小班时,那年秋季的某一日,妈妈带我到柳浪闻 莺去看菊花,那年的菊花开得茂盛极了。“茂盛”这个词是我从妈妈这里听来的。 后来我倘祥在花的世界里,我无比快乐地把每一盆花都取了一个名字,然后自命是 “花仙子”。还有一次妈妈给我买了一套安徒生童话的小册子,可我看完一遍后就 把里面的图画剪下来贴在墙上,把妈妈新刷的墙贴得乱七八糟。不过妈妈没批评我, 反而夸我非常有想象力。所以,我玩的兴趣都是妈妈一点一点地培养起来的。 克拉拉,现在电来了我开亮了灯,你看屋子里亮堂堂的,我们找点吃的吧!食 品橱里有一盒朱古力和一包饼干,可惜太高了我拿不到。这样吧,你帮我扶住凳子 我爬上去,我们试一试吧。 “哎哟”我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把妈妈放在食品橱里的一瓶法国香水也打碎 了,这可怎么办?这是妈妈的一位法国朋友送给她的礼物,她舍不得用才放在食品 橱里的呀! 这真是糟糕透顶啦! 克拉拉,你想想这下妈妈回来首先准会对着打碎的法国香水心疼半天,如果心 情不愉快还会责备我几句,甚至怒气十足地打我一顿。做大人真是比做小孩自由多 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大人呢?今年是1997年,我扳着指头数到2013年,我喜 欢13这个数字,这不仅仅是我出生在13号这一日,还有其他的原因,当然天机不能 泄露。 现在我真的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越哭越想哭,越哭越是自己委屈。我 先是呜呜地哭,后来就哇哇叫地哭。我觉得哭一场真是太痛快了,可不知道为什么 从前爸爸老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2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打点滴,妈妈守护在我身边,不时地 抚摸我的额头和脸颊。我听到屋子里乱哄哄的声音,我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来 回穿梭,这氛围多么像我刚刚在梦中的情景。只不过梦中全是我的幽灵们。他们有 的高大、缄默,有的秀丽苗条;有的秃头留着稀疏的络腮胡,有的长着白色翅膀梦 魇般地在我的身边盘旋。其中我还看到一个幽灵长得像灵隐寺庙里的四大金刚,另 一个幽灵则长得像妈妈常说的那个奥斯瓦尔多上校爱上的美丽吉卜赛女郎叶塞尼娅。 叶塞尼娅的吉卜赛舞跳得棒极了,我无疑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们。这时一个警官幽 灵突然对我说: “你瞪眼看什么?” 我说:“看吉卜赛女郎跳舞。” “你买门票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就用警棍赶我走。我快步跑回家,关上门,躺在黑暗中凝视天花板。这时一 束桔黄色的光突然射进我的大脑,黑暗中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忧郁的鬼魂正在我的房 间里。他这会儿朝我飘来,在我的头顶俯视着我,我觉得十分压抑透不过气来难以 动弹。但我突然脑袋一闪,嗓音充满渴望地喊道: “妈妈!” 妈妈开始时一动未动,好像思想遨游在另一个天地,但经过短暂的沉默,她突 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说:“达琳,妈妈念一首诗给您听好吗?” 我说:“什么诗呢?” “相陪。”妈妈说。 于是妈妈开始在我耳边轻轻地朗诵起来: 每天你都要妈妈陪着睡觉 但你不知道你睡着了妈妈又起来 不过,妈妈还是守候在你的身旁 给你写着一首首小诗 当妈妈的诗行流露出对你的爱 你的小手忽然也伸出来寻找妈妈 这是你梦中的呼唤么 妈妈连连回答:妈妈在这儿, 妈妈在这儿 妈妈把你的小手放回被窝 望着你梦中甜甜的微笑 妈妈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的妈妈 妈妈的妈妈和妈妈一样 “这是写给我的吧!”我问。 妈妈说:“是的。在你两岁的时候我写了这首诗。”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陪我睡了呢?” “你七岁啦,要培养你的独立能力。” “天哪!妈妈不陪我还有充分的理由,做大人可真好。”我心里暗暗地想。 后来我点滴打完了,烧也退了下去,妈妈给我穿好大衣正要离开医院时,两个 头破血流的人被搀进来,他们为打麻将牌输钱而打了架。他们一个穿黑皮茄克,一 个穿咖啡皮茄克,两个人都很年轻,只不过一个又瘦又高,一个又矮又胖,两个人 的伤势差不多,说明长矮胖瘦各有优势。一个中年男医生没好气地说:“又打麻将 又打架,年纪轻轻的就不知道干些正经事吗?”男医生虽这样说,但还是手脚麻利 地给他们缝了伤口,缠了绷带;他们离开医院时倒像老山前线凯旋归来的英雄了? 妈妈说:“打架是不文明的表现。” 现在妈妈把我带回了家,她说我还没有完全好,今天就不要去学校读书了。她 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玩,自己却上班去了。我的玩具倒是不少,可惜都是男孩子爱 玩的,什么变形金刚、左轮手枪、电动小火车和航空小飞机,这些都是爸爸在家时 给我买的,他总是把我当成假小子,还教我踢足球呢!他说:“生命在于运动。锻 炼的人与不锻炼的人完全不一样,锻炼的人长寿的比较多。” 克拉拉,为什么人上了年纪都想长寿呢?如果大家都长寿了这个世界不就人口 爆炸了吗?我曾在电影上看见秦始皇为了长生不老派人到处寻灵丹妙药,可不也就 50多岁死了吗?我太太80多岁了,克拉拉这算是长寿的吧?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很害 怕死的,她老是在抗拒她的年龄。她说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天,她起码还要拍拍手 跳一跳舞。我的天,她以为她只有我这般大? 我听到门上的钥匙孔响了,我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才上午十点半,妈妈怎么提 早下班了?我似乎有点不太相信,我拿着一张凳子想抓起来到那个“猫眼睛”里去 望一望,究竟是谁?可我动作太慢了,我还没有爬上凳子门就被打开。 “达琳,你在干什么?”周树森说。 “怎么会是你?妈妈叫你来的吗?”我问。 “是的。你妈妈说她中午有事不能回来给你做饭吃,要我来陪你,你欢不欢迎 周叔叔呢?” “那当然不欢迎啦!” “你这小混蛋。”周叔叔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我一转身逃走了。 “我教你舞剑、打拳怎么样?” “你先打给我看,让我看看像不像电影上的少林功夫?” “嘿,嘿嘿。”周叔叔刷刷两下,就把我征服了。我说:“我要学打拳。” “那还不快给师傅叩头?”周叔叔得意地说。 “拜见师傅,弟子从今天起跟随师傅好好习武。”我认认真真地说。 周叔叔哈哈笑起来,他说:“先要练基本功,你不要怕苦啰!” “咱们中国人学功夫,怎么会怕苦呢?”我也刷刷挥了挥手臂。 “嗯,你会练得很好,做个文武双全的才女不错。”周叔叔说:“把大衣穿上 吃饭去吧!” 我们走到楼下,他让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并给我戴上安全帽;然后他飞 快地开了起来。他一直开到西湖边,他说先要带我在断桥赏雪景后,再去饭店吃饭。 其实两天来积雪已开始渐渐融化,不过这倒更像断桥残雪了。后来我们在中山公园 里面打了一场雪仗,我有一个雪球正对准了周叔叔通红的鼻子,我开心极了,而他 故意把雪粘在鼻子上逗我乐。 打完雪仗,我脸上鼻子上直冒汗,我浑身舒服,哪里还像个病人?我对周叔叔 说:“我要吃肉,东坡肉。” 楼外楼是很有名气的酒家,据说当年周恩来总理就在这里吃过东坡肉。我想我 坐的位置也许就是当年周恩来总理坐的位置吧!我对周叔叔说:“我妈妈经常给我 讲历史故事,所以我还知道许多历史人物。” “开始吹牛啦?” “哪里。 “那你说说看你知道多少?” “从古代讲,我知道吴越国王钱囗的故事,他身为一国之尊,但生活简朴,而 且执法如山。他的居处十分节俭,衣服被褥,都是细布所制。帐子破了也不肯换。 每年除夕,举行宫宴,数曲之后就命散席。大臣说,一年一度何不尽欢而散?他说, 恐怕别人以为我作长夜之饮,也要仿效。有一次,他的宠姬郑姬的父亲犯了法,希 望会得到他的宽恕,钱囗说:‘难道我可以为了私情而乱了自己制订的法制?’他 将郑姬送出宫去为民,而将她的父亲依法处死。” “哈!还知道得那么详细,妈妈讲过许多遍吧?” 我点点头,说:“我还知道鲁迅。” 这时热腾腾的菜上来了,我一见到东坡肉就有点馋涎欲滴,我用手抓起来就咬 一口,周叔叔说我没吃相。 我说:“妈妈告诉过我,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天堂杭州的,鲁迅就不怎么喜 欢杭州,他认为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只不过‘平平’而已。” “你妈妈真怪,你才七岁她怎么把你当成大人?灌输这么多东西。” “我是小大人。”我说:“我三岁的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了。” 离开楼外楼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我坐在周叔叔的摩托车后座上又绕西湖兜了 一圈风才回家。 3 也许是吹了风的缘故,周叔叔把我反锁在屋子里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开始感觉 不舒服了。我上吐下泻,大便都拉到裤子上了。但我不想告诉妈妈,也不想打电话 告诉外婆、太太;因为她们知道周叔叔带我出去玩,准会不高兴。 我该怎么办?自己找药吃吧!我听外婆说过她有一次拉肚子吃了两片黄连素马 上就好了。于是我激动地打开妈妈的药箱,把里边的药全部取出来看个明白;终于 在一个小纸袋里看见妈妈写着的“黄连素”三个字。我很快吞下去两片,我得意极 了。这时妈妈来电话了,她让我好好午睡争取明天去读书。其实,妈妈不打电话来 我也是要睡的,我已被肚子拉得没有多少气力,岂有不睡之理呢? 后来我躺下就睡着了,不过睡梦里看到了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情景。那是 一个盛夏的黄昏,爸爸坐在他那张三条腿的椅子上吸烟,妈妈正在收拾桌上吃剩的 几盘食物,窗户开着,有几只编幅在窗外盘旋;我冲妈妈嚷着要吃冰淇淋,爸爸严 厉地注视了我一下,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说:“我偏要吃。”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爸爸的声音令人生畏。 妈妈说:“让她吃吧!” 于是,她随即打开电冰箱取出一盒冰淇淋给我。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宠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 “爸爸你无事生非。”我忽然想起我弹过的一首曲子叫《无事生非》,就随口 说了出来。 “你这个小混蛋,还有没有大小规矩?”爸爸说着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妈妈 站在我俩中间,爸爸一把将她推开,用他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身体,弯过来就打我 的屁股。我没有哭喊,紧紧地抓住冰淇淋盒子,一声不吭。爸爸越加气愤了,他越 打越来劲儿,越打越厉害,妈妈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你打完了没有?你不要把 火气往小孩子身上发。” 爸爸停下来的时候,我捧着冰淇淋趁机逃了出去,我逃到楼下又冲到街上,直 到跑出好远才停下来。 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吵架,他追出来时远远地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淘气 的孩子!” 我呆在那儿没动。他一气之下就跑上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拖回家。爸爸狂暴的 时候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我心里摘咕着:“你这个暴君、暴君暴君。” “你还倔强什么?” 爸爸把我拖进屋子,往床上一摔就洗澡去了。我觉得十分委屈哇哇尖叫地哭起 来了。妈妈守候在我身边,她说:“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总是难以摆脱与那把三条腿的椅子搏斗,我抗拒他对我的劫 持;但我整个身体沉甸甸的,屁股痛得厉害;我只能对我那些幽灵朋友倾吐我内心 的痛苦。不过我的幽灵朋友都十分友好地围着我,他们中间有土著医生、女巫和警 察。这会儿他们在屋子里四下逗着,把我从物质和现实的世界中撤出;当然爸爸妈 妈是看不见我的幽灵们的。 第二天我病了,嘴和眼睛都很干,耳边却老是听见小鸟在鸣唯。其实那不是什 么小鸟,而是爸爸妈妈在吵架。 “那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 “你和他的关系不寻常。” “没有。” “还不承认,你真是一个奥婊子。” “婊子又怎么样?” 这时爸爸突然一下蹦起,勃然大怒,他把餐桌上的东西推了一地,还把桌子也 掀翻了;他抓起床上被褥朝我这边掷过来,正好盖住了我的头。我听到他们两个人 打架时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我忽然忍不住了,我钻出被窝关掉了空调,大吼一 声:“你们别打了。” 现在爸爸给我找了一个新妈妈,妈妈也有了周叔叔这个即将做我新爸爸的人; 这真让我琢磨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我的病全好了。两颗“黄连素”还真有用,肚子果然就 不拉了。晚饭妈妈做了糖醋大排,和青菜粉丝汤,我吃得一点儿也不香。我老在想 一个问题,等我长大了到底还认不认识父亲? “达琳,功课做完了吗?”妈妈一边吃饭一边问我昨天的回家作业。 我说:“做完了。” 她说:“现在你是小学生了,不能像幼儿园时那样贪玩懂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是很怀念幼儿园生活的,幼儿园里一人睡一张小床,我总是 偷偷地在床上玩。当然这是一件不能让人看见的事情,我听到巡床的阿姨快到我床 前的脚步声时,就克制地停止自己的动作,闭上眼睛装睡。这种装睡十分难受,要 有很强的自制力。尤其在夏天漫长的中午,不放蚊帐,阿姨的目光一览无余;我要 耐心地等待阿姨离开我们,才能重新开始自己的动作。 管我们的阿姨有两个,她们中午是轮流值班的。叶阿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 女,她很朴素,大热天也不穿裙子,一身长衣长裤,她的图画课上得特别好,小朋 友从她这里听来了凡高、毕加索等名画家的名字。郁阿姨长发披肩才二十多岁,她 最拿手的课是音乐课,她教我们形体训练,还教我们跳民族舞蹈,当然,她跳得最 好的是新疆舞。我曾手心向上挡在头顶,手背托着下巴,脖子左右扭动,上下伸缩 地跟她学新疆舞。在班里她比较喜欢我,她常常夸我乐感好,有悟性。 夏天午睡往往与蝉叫粘在一起,小朋友睡醒后鼻子上会有细小的汗珠。但我很 少睡着,只要是郁老师值班我在床上的动作就不会停止。原因是她近视眼不戴眼镜, 即使她发现我也不会出我的洋相,她总是袒护我。 我的邻床是一个叫戴天乐的女同学,她长得十分瘦小,但午睡时翻身、磨牙的 声音却轰然作响,有时吵得我没法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动作中,这多么令人扫兴! 只有到午睡之后,才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 下午有时在操场里做游戏,有时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故事,或者大家唱唱歌,猜 猜谜语;然后就是吃东西。我不馋,但我从未拒绝吃东西。有时是两片饼干、有时 是一只苹果,或是一碗红枣汤,当然也有吃西瓜的时候。 这会儿妈妈吃完饭,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饭盒给我,我打开一 看,里面全是切成片的西瓜。妈妈说这是她中午赴宴带回来给我吃的。现在冬天吃 西瓜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吃到妈妈专门为我带回来的西瓜格外亲切。 后来我与妈妈看完新闻联播后,我依然坐到琴凳上弹钢琴,今天我弹了贝多芬 的《G大调小步舞曲》。我非常喜欢贝多芬,可以说至今为止在音乐史上贝多芬是最 伟大的人物。每当我听到他的《命运》这首震撼人心的曲子,我就会想到他中年时 期就开始听力减弱,直到晚年完全失聪。巴赫和亨德尔都是晚年失明的作曲家,但 是对于作曲家来说,失聪实在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所以贝多芬每日必作的要事就 是散步。 从1802年起,他为了易地疗养,每至夏天移居到海利根施塔特,这一带有许多 葡萄园,那里的斜坡和森林都成为他散步的场所。有许多人一定知道,《田园》交 响乐正是描绘了这一带的自然风光,对他说来,步行就是和上帝谈话,就是灵感、 就是作曲。他书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森林啊!树木啊!岩石啊!请赐给我人生所 渴望的更大的回声吧!在这里我可怜的耳朵一点也不使我感到痛苦。” 妈妈临睡前,给周叔叔打了个电话,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些 什么?但从她的神情看,似乎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 4 病后第一天我到学校去上课,同学们大多对我很关心、很热情。只有我的同桌 钱力,他总是以欺侮我为快乐,一天不止一二回地弄得我每一根神经都怕他。但今 天我不知哪来的力量,我试着周叔叔教我的几招拳脚,与他对打了起来。这时正是 下课时间,教室里乱哄哄的,许多同学被我敢与他打架惊呆了。但他们还是给我加 油,使我用尽全力把他这个长得又高又大,黑黑皮肤看上去很健康的男同学一下推 倒在地。我得意地有一种赢了的快感,我说:“你以后再欺侮我,我仍然要狠狠地 还击。” “丁老师来啦!”同学们中有人喊。 “是谁出卖了我?他为什么要当《红岩魂》里面的叛徒甫志高?” “达琳,你怎么会打架?你太令我失望了。”丁老师十分惊讶地说。 我沉默无语。 丁老师说:“你们两个放学前一人写一张检讨书给我,保证今后不重犯。” 我们都点点头。 晚上我回到家里把打架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丁老师对我们是从宽处理。她 说她小时候也打过架,只是她的老师为了教训她把她关进一间又黑又潮湿的大礼堂 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妈妈说着就找来她刚刚发表的一篇小说对我说:“这一段就 是描写当时我被关起来的情景,你看看吧。” 于是我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不认识的字就问妈妈。她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一个人呆在这个阴暗、漆黑的小房间里,并没有感到十分害怕;因为我似 乎已穿越了害怕的隧道,似乎已经历了害怕的千锤百炼,满身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 壁,害怕已进入不了我的内心。只是感觉内心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伤害。于是,我在 这个小房间里呆呆地站了十分钟后,就开始观察这个屋子的结构与摆放的每一件物 品。我发现这个如尼姑庵一般阴森森的屋子,除了浓浓的潮气呼出来,把空气捣得 又湿又重之外;还使我看到它的窗棂之上,有一片湛蓝的苍宇,还使我看到它的整 个屋子里面埋藏着一片广袤而绚烂的田野。我想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为什么冥冥之中好像在告诉我那田野上的湖泊、幽谷、丘陵与山岳都叫什么;告诉 我急流是怎样穿越峡谷,告诉我如何使荒野变成丰沃的田园。我极目凝视着这儿的 一切,发现那张单人床上垂挂着的乳白色帐子,就像一个蒙古包的帐篷静静地伫立 着;它的正前方是两扇巨大的百叶窗,但百叶窗紧紧地关着,丝毫不透露一点亮光。 我想这间屋子之所以给人以恐惧的感觉,也许全部的秘密就来源于那个这里住过的 人。 我曾经听我们班里一个十分霸道的女孩子讲,那个人是她的舅舅,也是我们这 个学校原来的校长,他是被打成坏分子关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忽然中风断气的; 因此,殡仪馆的人也就是在这里把他抬走的。从那一天起,这个屋子就弥漫着一种 鬼魅般的气息,很少有人闯进来。 然而,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要呆多久呢?难道要让我度完整个悲惨的下午吗? 我的心儿是多么的惶恐不安,又是多么地混乱啊!我无法回答自己内心不断提出的 问题:为什么关敏强蛮横无礼,凶狠毒辣,邱老师却仍然纵容他,为什么我被他打 倒在地,头上流出血她却视而不见,还要惩罚我呢?这真正是太不公平太不讲道理 了。 我十分气愤又十分痛苦地想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方法:逃走。于是我像个弹簧似 地蹦起来,跳上一张凳子欲想把百叶窗打开,从这儿爬出去。可是这儿曾经关过坏 分子,百叶窗早被钉得死死的。根本无法打开。唯一的只有把天窗的玻璃砸破了, 从屋顶上逃出去。但屋顶离地面是那么高,无论如何也是爬不上去的啊!没办法, 我只好在这里进行一场精神上的搏斗了。或者我索性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对她进行反 抗。 下午的阳光开始从天窗上消逝了,已经过了第三节课的下课时间,天忽然地转 为阴沉沉的黄昏,好像还有小雨点抽打在天窗板上,可邱老师仍然不来放我出去, 她已经把我遗忘了?我的心一点点地变得像块石头一样冷,我终于忍不住地啜泣了 起来。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似乎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我真正感到一种浸透内心的孤 独。 天越来越暗淡下来,屋子里突然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我忽然迷信起来,走到 床边眼光被床里一个什么东西吓呆了。我想那是不是死人的鬼魂在唱着凄楚而哀怨 的歌呢?从前听人讲关于鬼的故事,我总是半信半疑地提出许多问题,可现在这里 是否真的有鬼啊!我满脑子想到鬼这个恐怖的字眼,就变得神经极其脆弱。尽管我 竭力想打消这个想法,试着大胆地向周围观察,但都无济于事。我的心怦怦地乱跳, 我的脸发烫头发热,耳朵里充满了那种吱吱声;似乎那吱吱声要摧毁我似的,我感 到压抑、感到窒息、感到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终于使尽全身力气,不顾死活地猛摇 那扇坚硬无比的本门。许多时候都没有人走过来,学校早已放学了,我急得哇一声 大哭起来。这时正在上厕所的一个男老师听到哭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面?’他问。 ‘快把门打开,让我出去。’我嚷道。 一会儿,他从传达室王大伯那里带来一大串钥匙,终于把我救了出去。” 读完妈妈写的这段文字,又听妈妈说她小时候被老师关起来是在六十年代末, 而我现在已在九十年代末了,当然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无论怎么不一样,妈 妈说我的脾气很像她。 后来快要睡觉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了,妈妈接完电话后说要出去一趟,让我 一个人先睡。我想妈妈肯定是到周叔叔那里去了? 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肉体悬浮在黑暗中,没有妈妈的陪伴是多么的孤 独多么的寒冷。而我又是多么渴望妈妈能守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可她总是忽视 了又忽视,她的心如今化在我身上的远远没有过去多了,她说她正在松绑。这晚我 迷迷糊糊睡着时,就开始做梦。我做的梦很抽象,没有具体人物与情节,只有像光 谱一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或者是这其中的几种颜色,构成长条形的 彩虹,充斥着梦里的全部空间。这个梦我无法猜到隐秘的意义。我醒过来睁开眼睛 发现妈妈还没有回家,我翻了个身看见一缕白光很强地照射在墙壁上,已经过了五 点了,妈妈怎么还不回家?我焦急极了,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乱七八糟地想, 妈妈会不会被人杀害? 我这样想的时候,胆小得把头躲进被窝里;并在被窝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 刚把一滴成威的眼泪从脸颊上拭掉,就又有一滴跟着落下。我伤心我一个人置身于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而不知道妈妈的下落。我是否应该报警? 后来我穿好衣服正想找电话簿报警时,妈妈回来了。妈妈说:“太太病了,我 们把她送进了医院。” 5 克拉拉,我现在吃着妈妈从医院食堂里带回来的几个馅饼,它们被盛在一只色 彩鲜艳的盘子里。盘子的底面上画的是徐悲鸿的奔马,这奔马在我心里激起最热烈 的赞叹;我把它搁在我的膝盖上,一边吃那几个味道甜美的小圆饼,一边欣赏马。 这时候妈妈在整理房间,她忽然找出一本《鲁滨逊漂流记》的图画书,她问我要不 要看?书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我兴奋地顺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鲁滨逊漂流 记》。其实这本书我已读过许多遍了,书中的主人公鲁滨逊在青年时代就不安于平 庸的小康生活,他违背父亲的劝告,私自逃走,到海上经商,被摩尔人捞去,做了 几年奴隶。后来,他逃往巴西成了种植园主;由于缺乏劳动力,他到非洲购买奴隶。 途中遇风暴,他独自漂流到南美附近的无人荒岛。他在岛上很快战胜了忧郁失望的 心情,从沉船上搬来枪械和工具,依靠劳动改革了自己的环境。他又猎取食物,修 建住所,制造各种工具,种植谷类,驯养山羊,表现出不知疲倦、百折不挠的毅力。 后来他独自生活了多年以后,遇见一些土人到岛上来举行人肉宴。他从他们手中救 出一个将要被杀的土人,把他收为自己的奴隶取名“星期五”。他在岛上生活了28 年,最后他帮助一个舰长制服叛变的水手,乘船返日。他得到了冒险积累的财物, 成为巨富,并派人到他经营的岛上继续垦殖。毫不怀疑,鲁滨逊是英国作家笛福理 想中的英雄人物。他为了个人生存,为了创造私人占有财富,表现了顽强的毅力和 不屈的斗争精神。然而,现在我手捧这本书的时候,却已无心再一页页地翻看了, 仿佛一切内容已不再新奇,不再吸引我。我很快合上书,把它放回妈妈的书橱里。 这会儿妈妈已经打扫和整理好房间,她从抽屉里拿出大红毛线,坐在床沿边动 手为我编织一件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还轻轻地唱着李后主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歌我曾经听到过好几回,但那不是妈妈唱而是外婆唱的,外婆唱得自然没 有妈妈好,但她们两个人都似乎唱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 大概八点多钟,明媚的阳光把窗台上的月季花照得更加艳丽、更加香气扑鼻时, 妈妈说今天是礼拜天,你要到你爸爸家里住一天,你爸爸八点半在龙翔桥等你呢! 于是,妈妈用自行车把我带到熙熙攘攘的龙翔桥农贸市场大门口,可爸爸还没 来,妈妈就领我进农贸市场里面去看看。 哇!这里的东西多极了。克拉拉,这里有活鸡活鸭,还有甲鱼、牛蛙、蛇、鳗 鱼;许多人都讨价还价地在购买。我还看见杀活鸡的情景。那是只公鸡,它身上的 毛看上去是五彩的,尤其是屁股上的几根很漂亮。如果用它来做毽子是很理想的羽 毛。然而那个穿黑皮袄的乡下汉子,拧弯那公鸡的脖子,拿起一把亮得晃眼的刀, 嚓地就把刀捅向了鸡的脖子;鸡挣扎着,血一点一点地流到一只大的白瓷碗里,鸡 不动弹了;那汉子就把鸡放进一只木桶里,用水浸湿后开始拔毛。他的动作很快, 没有多久老太太已拎着杀白的鸡回家去了。 克拉拉,杀鸡是件很残酷的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一刀被杀死了,多么 可怕,我以后再也不吃鸡了。 从农贸市场出来爸爸已等在门口了,他穿了一件黑色皮大衣,又高又大的身材 看上去帅极了。妈妈把我交给爸爸说:“早点送她回来。”爸爸笑笑说:“好的。” 我发现爸爸妈妈离婚后比原来客气多了。 现在,爸爸拉着我的右手在农贸市场门口的水果摊里买了一袋苹果和一把香蕉, 他忽然问:“几号放寒假?” 我说:“公元1997年1月27日。” “还有半个月。”他说:“考100分爸爸有重奖。” 后来爸爸带我先来到我后妈宫雪姣的新生路皮鞋店里,他说让新妈妈给我选一 双漂亮的皮鞋。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 爸爸说:“别这样,新妈妈挺喜欢你的,千万不要使她尴尬。” 原来爸爸接我回家,是为了讨新妈妈的欢心,并不是他想我,我真想转身就跑, 可爸爸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克拉拉,说实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新妈妈,爸爸为什么要娶一个卖皮鞋的做 老婆呢?不过,为了爸爸我还是跟他进了皮鞋店。 “达琳。”一个女人从柜台里边走出来,她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夹克皮衣,下 面穿一条黑色羊绒直筒毛裙,一双大红皮鞋耀眼得很。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嘿,漂亮的小公主,你喜欢哪一双皮鞋?” 克拉拉,她的嗓音简直难听极了,我就好像在听母猪叫。 “这双红色的学生皮鞋吧!”爸爸抢先代我选择与回答着。 “不,我不喜欢红色。”我肯定地说。 “那喜欢什么颜色?”那女人问。 我沉默不语。 爸爸说:“那你自己挑选吧!” 克拉拉,我这会儿选了一双黑色的学生皮鞋,我喜欢黑色。 “哈,小小年纪喜欢黑色,什么时候才穿红色呢?”那女人嘴舔了一下大拇指, 一边点一刀钞票一边说。 我说:“到你的年龄我就穿红色了。” 她听后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家明,你这女儿聪明极了,将来一 定比你有出息。”说着,她在爸爸的脸上亲了一口,爸爸当着我的面觉得不好意思 地推开了她。 我很生气地走出了皮鞋店,爸爸追了出来,他说:“达琳,我先带你回家吧!” 爸爸的新居在翠园新村,他带我骑了足足有半个钟头的自行车才到达。我走进 他的屋子,感到非常陌生。我想这是我爸爸的新家吗?它怎么没有家的气氛,倒像 在宾馆里似的?这使我怀疑爸爸与这个女人结婚是不是因为她有钱呢? “达琳,你换一双拖鞋吧!”爸爸拿来了一双那女人的拖鞋。我有点不高兴, 真后悔跟爸爸来到这个陌生的家时,爸爸却告诉我管这个新妈妈叫“宫阿姨”好了。 我想他一定发觉我没有叫她,他才这样要求我的。 一会儿,爸爸到厨房里烧饭洗菜去了,我在房间里一边找玩具一边想:爸爸和 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下厨,现在居然能烧饭做菜了? “哇!那么漂亮的洋娃娃。”我在爸爸的大床上看到了它。可我没有把它抱下 来,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她说不定很想和爸爸生个孩子呢?妈妈曾告诉我, 她结婚时有一个很大的洋娃娃,后来洋娃娃就换成了我。 宫阿姨回来的时候,爸爸还在厨房里忙;宫阿姨没有去厨房与爸爸打招呼就坐 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吸烟,烟是那种古铜色的,又细又长,她抽得很来劲,一下子 把个房间吸得烟雾腾腾。 午饭的时候,爸爸像个厨师端出来葱油鱼、龙井虾仁、青椒炒肉丝、鱿鱼卷和 粉丝青菜汤,还拿出来一瓶香槟酒和一罐可口可乐;他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喊宫阿 姨吃饭。可原来在家里的时候是妈妈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喊爸爸吃饭的。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宫阿姨不但会抽烟,而且还很会喝酒。她一杯接一杯地与 爸爸干杯,我真担心她要喝醉了。饭后,宫阿姨忽然醉醺醺地一把将我抱起来,说: “达琳,阿姨带你去溜冰好不好?” “不,你喝醉酒了不能溜冰,我要回家去了。”我说着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阿姨没有喝醉,是你不喜欢我?”她哀声哀气地说。 爸爸收拾碗筷后,厨房里就又一次传来叮当的餐具声。我真觉得爸爸可怜,宫 阿姨远远没有妈妈好。 后来爸爸洗完餐具,给我穿上大衣准备送我回去时,宫阿姨送到门口斜着眼睛 对我说:“下次咱们一定去溜冰。” 6 我回到家里妈妈正在洗衣服,妈妈奇怪地问:“这么早就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我说:“没意思。”妈妈就伸出湿淋淋的手过来抱我了。可是遗憾的是妈妈还没抱 紧我,外婆来了。外婆今天穿着黑色薄呢大衣,看上去十分高贵。 “达琳,去爸爸家玩了?”外婆问。 “嗯。”我说。 外婆坐在沙发上与妈妈聊天。他们一会儿聊太太的病情,一会儿聊股票指数。 克拉拉,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叫股票指数,只听见妈妈说她买了伍仟元申能股票, 净赚了伍佰元。原来股票能赚钱,那妈妈为什么不多买些呢?我很想问妈妈股票是 什么?是像钱一样的票子吗?可大人聊天是不许小孩子插话的,这个道理妈妈早就 告诉过我了。 吃过晚饭,妈妈和外婆的聊天还在继续进行,她们怎么会有聊不完的天?后来 外婆要去医院陪太太,妈妈送她出去的时候我听到她们也还在聊天,直到她们走到 楼道口我这才听不见了。 妈妈去了很长时间。我的脚底开始发痒。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听到楼下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声音大得吓人,我纳闷是什么人在放鞭炮?不怕罚款吗? 大院里的孩子在楼道里跑上跑下,我听到男男女女在热烈地谈论着,好像街上 出现了什么奇异的新景观,像是娶新媳妇进家门一样,喧闹声越来越近,听起来就 像是从房顶上传来的。很多人都从窗口探出头去,或者跑下楼去看个究竟,我听到 一个婴儿或许是害怕鞭炮声哇哇地大哭起来。 出于强烈的好奇,我朝门口走去。没错,我看见了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正从桑 塔纳轿车上手牵手地缓缓下来。新郎穿着一身黑西服,新娘穿着婚纱礼服,摄像机 紧紧跟着他们,多么壮观的景象啊!可站在我身边的一个老爷爷却说:“太浪费了, 太浪费了。我们的国家还很贫穷,这样的高消费不适合我们。” 其实,老爷爷说得很对,我也经常在电视的新闻联播上看见我们国家的某某城 市和乡下遇上了天灾、地灾、水灾的,还有贫困山区的孩子没有钱读书,如果我们 每一个人都勤俭节约、支援社会,那么贫困山区的孩子就有书读了。这会儿我真庆 幸我有书读,还有钢琴弹。 摄像师不停地在摄像,我在一堆人群中看到妈妈正跟一个中年妇女聊天,我怕 被她发现赶紧穿过街。这时一张粽叶粘在我的脚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吓了 一大跳还以为是谁的鬼魂在跟踪我? 我回到家,刚在琴凳上坐下来,妈妈就回来了。妈妈一点也不知道我溜出门去 了,她一进门就喊:“达琳,吃喜糖啰!”克拉拉,这会儿我一边吃喜糖,一边偷 偷地翻看妈妈的笔记本,谁叫她放在我的钢琴上呢?我一张张看卞去,忽然看到妈 妈写我的文章《女儿的维也纳之梦》,妈妈这样写道: “那年夏天很热,在黄昏迷蒙中女儿拉着我的手,将她囚禁了多日的一只翠鸟 放了。女儿看着因被她用绳子捆绑弄疼了的翠鸟双脚,在几次奋力振翅的颤抖中远 去,不禁双眼间出莹亮的泪珠。我知道她一定在迷恋那份短暂而美好的友情。然而, 事情并不仅仅如此。那晚在淡淡的乳白色灯光下,她睁大美丽而黑色的眼睛认认真 真地伏在我怀里说:‘妈妈,翠鸟能飞到维也纳吗?’奇怪为什么要飞到维也纳而 不飞到别的地方?而我这之前未曾给她讲过维也纳的故事! 其实,四岁的女儿维也纳是个什么地方并不太清楚,但我却看出了她幼小的心 灵里有一种向往。后来就为了她的这一种向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带她去看了匈牙 利著名钢琴家普鲁妮·伊伦娜在杭州的演出。那晚当音乐声雷霆般地响起,当钢琴 鸣奏起莫扎特的天堂之声;当女儿置身在如梦幻一般的世界中出奇地安静的时候, 我便下意识地决定买一架钢琴。这也许为了我儿时未完成的美梦,这也许为了她未 来而美好的愿望。 后来,当那架褐色的钢琴伫立在客厅时,我用一串诱人的旋律告诉女儿:‘坐 上这张琴凳,翠鸟就有可能飞到维也纳去了。’当真,女儿就急着把我推开,坐到 琴凳上用小手咚咚咚地拨动键盘;就像开始拨动自己如翠鸟般小小的翅膀。这晚女 儿独自一个人在琴凳上坐了很久很久,她迷醉一般地听自己弹出来的音乐在房间里 弥漫。入睡时她悄悄地告诉我:“妈妈我喜欢钢琴,我要到维也纳去。” 从此,女儿与我都被捆绑在这架心爱的钢琴键盘上,漫长的学琴期就变得枯燥 而乏味。自哈农、拜厄、599、849……这么弹下来,一切的要求又都那么严格;来 不得半点马虎。就这样有无数次她都不想弹了,她面对钢琴面对如豆莱般越来越密 密麻麻爬满五线的一首首乐曲,她哭了。她抬起泪水莹莹的眼睛看着我,我无言地 面对着她心里一阵阵难过;双眼便也渗出几滴滚圆的泪。我们泪眼相对几分钟之后, 她又转过身去继续弹枯燥而又难度相当大的巴赫。当她艰难地用双手再一次弹奏两 种不同旋律的曲子时,我看到她眉心之间那一刻显现出来的坚韧与刚毅。我似乎听 到她内心默默的誓言,我一阵安慰又一阵感动。 然而,后来有一次我用自行车载着她去老师家学琴回来后;她说:‘妈妈去维 也纳太难,我不想去了。’接着,我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又讲了一大堆音乐家的 故事都没用。第二天晚上,当我让她坐到琴凳上去的时候,她忽然一反常态地大着 嗓门:‘我不弹。’并且随即冲出了家门—— 我想她是多么害怕被老师批在本子上的那个3分啊!于是,我赶紧两脚三步地追 赶出去把她抓回来。我一边把她抓回来,一边历历在目地想起无数个刮风下雪、雷 雨交加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遥远的老师家口琴的场景;以及那倾注了心血的一个个流 淌过去的夜晚。我心酸了。我们又一次一起流泪。直到琴声再一次地响起,直到琴 声慢慢伴着她长大的那一天;她拿到考级证书后,忽然无比激动地抱着我的头说: ‘妈妈,谢谢你!’ 如今,七岁的女儿就像一只翠鸟展翅着她的小小翅膀飞旋在唯有她才拥有的世 界。她的世界虽然并不成熟、宽广;但她已习惯并且喜欢在坚韧中攀登,在雷霆般 的轰鸣中叙诉内心无限的渴望,那渴望充实了她的童年。她并没少了玩。有一天, 她高兴地对我说她在梦里看见那只放飞了的翠乌,正朝着维也纳飞去,它飞越了不 知多少个黄昏、黑夜与黎明……。说实在,这或许是我女儿灵魂的飞翔。为此,我 期待她灵魂飞翔之后,证明她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出色的作品!” 妈妈把我写成了她的“作品”,我的灵魂在飞翔吗?此刻我想起了妈妈第一次 带我到钢琴老师家里去的情景。那一天妈妈用自行车驮着我去钢琴老师家正下着雨。 雨淋湿了妈妈的头发和裤腿,她远远望见一个铁墙门上的门牌号码说:“到了,到 了。” 妈妈跨下自行车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时,这扇油漆斑驳的铁门已经被里面一个矮 个子老头打开来了,妈妈表明了来意,而我则穿过小老头的身影朝里边望去。我隐 隐约约望见里面还有一堵墙,墙上还有一扇椭圆形的紫色木雕花纹的门。于是我随 妈妈轻轻地穿过这扇门,来到一间开着空调的屋子。 此刻屋子里没有主人,妈妈给我脱掉了大衣,接着她向四周看了看说:“这是 幢老式洋房,现在这样的洋房很少了。瞧,大红的地板,淡黄色的帷幔和紫色的红 木家具,这户人家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但他们是干什么的呢?”妈妈正困惑不解 地猜测着,门开了,进来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女人,她黑黑的头发梳着一支 又粗又长的独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上面,额头显得苍白与宽阔。她整个身子都裹 在一件玫瑰红的长大衣里面。她容貌明艳,举止端庄,我心里想我长大了能像她这 样漂亮吗? “这是你的女儿吗?”她一进来就朝妈妈笑笑问。然后转过头细细地打量了我 一下又问: “你喜欢钢琴吗?今年几岁了?” “喜欢。我今年四岁了。”我说完站到她身边去了。她用柔软、纤细的手指抚 摸我的脸蛋,说:“我叫黄老师,我希望你是个好学生,现在坐到琴凳上开始上课 吧!” “注意手飞上去,然后掉下来,手腕、手臂要放松,触键时的那个指尖要站稳, 这样声音就会饱满、结实。”她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动作,一堂课很快就在这手腕 的飞上飞下之间结束了。后来我常常去黄老师家口琴,她的声音、神情、风度给我 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对她有一种深深的怀念。 7 克拉拉,期末考试的成绩今天终于发下来了,我语文、数学都得了100分,全班 第一名,爸爸说过要给我重奖,他到底奖我什么呢?我很想要一只新书包和一只新 的文具盒,还要过年穿的新衣裳和压岁钱。妈妈说宫阿姨又开了一个皮鞋分店,还 买了一辆夏利牌轿车,宫阿姨真能折腾,只是她怎么还没有带我去溜冰? 寒假里又是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其他的孩子与我玩,我感到很沮丧。克拉拉, 除了看电视,我就只能与你作伴了。 现在我正在看一个《彩虹桥》的少儿节目,今天这个节目是配乐诗朗诵,《生 命中的生命》这首诗的作者是:池青青。池青青不就是我的妈妈吗?噢,我的妈妈 什么时候把诗寄到电视台去了?她想当诗人和作家吗? 克拉拉,你现在与我一起听这首《生命中的生命》吧!说不定妈妈又会写到我 呢? “你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你用落地时第一声响亮的哭声,乞求妈妈对你的 爱。呵!可爱的小精灵,让妈妈温暖的手臂溶化你吧,你是属于妈妈生命中的生命! 你粉嫩的小脸为什么总是流着泪水?是因为妈妈对你的爱不够么?还是对充满 艰险的未来世界的恐惧?哦,妈妈知道了,在你的纯真世界里是没有一切束缚的, 即使是泪水也浸润了微笑。哭吧!孩子,妈妈理解你。 妈妈也知道在你的哭声里,包含着许多渴望的语言,那就让妈妈教你吧!你来 到这个世界,妈妈就是你第一个老师。 黄昏。妈妈让你躺入摇车,轻轻地放在小花园里;天空在你面前低垂,云朵和 彩虹都与你做游戏。那些邻居小伙伴们都不把你当作哑人,捧来了五颜六色的玩具, 挂在摇车上给你讲最动听的故事。 你竟然听着,听着大笑了起来,我的小小的宝贝孩子,是什么样的期盼使你把 手镯拍得叮当作响? 小花园里的梦蝴蝶,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而你温软的肢体上穿着绿色的小衫儿, 多么像妈妈心目中一块希望的田野。 妈妈愿在孩子们中间,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深处,播下种子。” 克拉拉,你都听见了吧!妈妈又写了我,妈妈怎么老是写我?除了我难道不能 写别的?妈妈这样写下去能当一个作家?克拉拉,我不大相信。 窗外又下起了雪,克拉拉,你看到街对面那个红墙咖啡店了吗?它今天让雪花 打扮得多好看呀。可是现在我忽然牙齿痛了,我真想哭,我的牙齿肯定让牙虫蛀了 个洞。我曾在动画片上看到过,牙虫在人的牙齿里爬来爬去,大闹天宫,这会儿我 该怎么把牙虫杀死呢? 我痛得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一哭起来,我的幽灵朋友就慢慢地变成了一 只只鲜蓝色的蜻蜓,嗡嗡地鼓动翅膀在屋子里飞着,随后又消失在一个漆黑的角落 之中。 克拉拉,我还听到我的幽灵朋友们的谈话声,那声音仿佛让我置身在现实世界 中一样。我看到了在一个很大的广场上,人们围着一辆敞篷汽车,不停地吱吱哇哇 说着些什么,描绘出一幅幅无限美好的灿烂前景。但我觉得路在摇晃,耳边鸣响着 支援贫困山区孩子读书的声音,许多人送来了钱、粮食和旧衣服。妈妈这时也挤在 蜂拥而至的人群中,从家里拿来了粮食和旧衣服。贫困山区的孩子,这下得救了。 他们一个个高兴得雀跃起来,摄影师用照相机对着他们咔嚓咔嚓几下,一个贵夫人 模样的中年女人,戴着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走到汽车前, 她捐了一笔很大数目的钱。我在人群中找妈妈,人们的臂肘在我头上碰撞着,一个 青年男人不小心将拳头打在我的鼻子上,鲜血直流。我挣扎着退了出来,那些有着 坚硬骨头的腿脚绊着我。汽车突然起动了,可车后仍然人流不断,捐款的、送旧衣 服的人越来越多,真正体现了我们城市市民的素质和奉献精神。 牙痛得越来越厉害,妈妈回家后马上领我去医院看牙医。克拉拉,我最害怕的 就是看牙医。我的太太曾说:“她看牙齿时,医生用电钻把她的牙挫得嘶啦啦响, 真是可怕极了。” 现在我一进医院,就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手捂着牙齿,她的左脸已肿了 起来。她显得忧虑与痛苦。妈妈挂完号后,领我到二楼牙科诊室。她让我坐在一张 长椅上排队等着,我豁着门牙,动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个白色的世界。 “这是给太太看过牙齿的何萍医生。”妈妈向我介绍道。 我尽可能地张大由于牙疼的折磨显得越发枯大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墙壁是白 色的,一个游荡的声音是白色的,一束在这声音后边从那个很高的嘴角射出的微笑 是白色的。那儿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她右手正推动着针管,针头冲上,欲要向 一个青年女子的嘴里戳去,妈妈说那是拔牙前的止痛针。 嘴里打针比屁股上打针更让我害怕了。几个月前,我由于高烧不退常常到医院 来打针。当时我被妈妈一领进注射室,就会立即看到护士阿姨的表情全被白色的大 口罩涂染成冷漠而冰凉的气氛了。 “别怕,达琳。”妈妈冲我笑笑说。 我一动不动,眼光游移着来来回回打量那针头。我把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凝 聚在目光中,阻挡着那针头向我靠近。 “妈妈在你身边呢,达琳勇敢些。”妈妈又冲我说着。 针头已经朝我过来了,带着尖厉的寒光和嘶鸣。 “妈妈,我不要打针。”我一下子跃身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我不要打针。” 我大声哭叫。可白大褂和针筒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那护士阿姨握着针筒就像握着一 把手枪,啪一枪就冷冷硬硬地打中了我的屁股。后来,整整半个月我都独自感受和 面对着这冰冷的针头。 这会儿牙科诊室响起一阵刺激的钻洗牙齿的声音,那嗞嗞声钻在我的神经上, 使我打了个冷战。 “达琳。”划号员阿姨喊着我的名字把我划在16号何萍医生的诊椅上。 我战战兢兢地坐了上去,灯光很快钻进我的嘴巴。何医生用钩子、钳子、刀子 在我的牙齿上搬弄后,就开始用电钻把我的牙洞钻了好半天,我痛得忍不住哭了。 后来何医生在我的牙洞里面塞满了消炎药,她说要炎症退了才能补牙。唉,我还要 再来医院,但愿下次来就不要再用电钻了。 克拉拉,我们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妈妈带我逛了食品市场,她给我买了两罐娃哈 哈八宝粥和一大瓶可口可乐。后来我们还想买一袋桂元的时候,妈妈遇见了一个叫 山子的叔叔,他是《现代旅游报》的记者,也是苏艺成阿姨的同事。妈妈与他站着 聊天,我则在几个柜台前走来走去。这时一个老爷爷推着残疾的老太太往我身边经 过,我看见老太太的手里捧着许多食物、脸上遮盖不住地洋溢着笑容。这是多么幸 福的老人啊!她的腿虽然残疾了,但她的心灵一点也不残疾,她得到了人间最伟大 的爱和温暖。 我回到妈妈身边时,山子叔叔正与妈妈道别。我忽然想起了苏艺成阿姨,我问 妈妈:“苏艺成阿姨为什么很久不来我家了?” 妈妈说:“苏艺成阿姨到天国去了,暂时还不能回来。”我不明白天国是个什 么地方?! 8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周叔叔就来带我去武林广场晨练了。他今天教我一套《蛇 拳》,第一个动作是:金蛇抖腰。可我怎么也抖不好腰。周叔叔说:“这路拳是山 东艺人杨人康先生所传,它吸取蛇的动作和身型,以其独特的掌法而得名。练拳时 上体放松,步伐轻捷,手段多变,同时采用钻、翻、缠等动作组合而成,动作开合 得宜,刚柔相济,柔中藏刚。长期习练对人体身心健康有较好的效果。” 克拉拉,武林广场晨练的人可多了,除了打拳、舞剑的,还有跳舞、练气功的; 我一到武林广场就远远看见一片水红的羽扇,我起先还以为是哪个警校的小朋友在 演出;但走近一看,原来是老奶奶们在跳扇子舞。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抗拒着自 己的年龄,真是活得比我还快乐呢!周叔叔又说:“为了健康大家来到公园,聚在 了一起。然而这时的公园已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简直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你看我 们打拳的场地附近,一边是吊嗓子时此起彼落、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一边是腰鼓 队锣鼓咚锵咚锵的喧哗声。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响声,当然道门很多响声也就各 个不同。不过,达琳你得注意力集中,首先把蛇拳的谱子背下来,听见没有?” “听见啦!”我说:“金蛇抖腰、青蛇出洞、蛇形小架、蛇鹤相争……” “好了好了,金蛇抖腰,你这腰要像蛇那样柔软懂吗?再来一遍。”周叔叔命 令似地说。 我又做了一遍,这遍我把幼儿园里郁老师教我跳的新疆舞动作用了进去,没想 到周叔叔说:“好,很好。” 克拉拉,下次周叔叔再教我蛇拳时,我就要把新疆舞一并跳进去了,我想这样 的蛇拳应该叫它:”新疆蛇拳舞了。” 后来我大汗淋漓地练完了拳,我坐在石头长椅上看周叔叔练陈式太极拳时,我 的眼前忽然产生了幻觉,我仿佛见到了古代的祖先们,见到了黄河中的精灵之船, 见到了丝绸之路……,但我的幻觉恍惚间被一个独眼女人打破,她紧紧抓住我,用 她的一只眼睛盯着我。 “喂,我的朋友你来了!”独眼女人对我说。 她穿着一件绿色上衣,领口上面镶着一圈绉褶花边。我好像在梦境中见过她, 她那时的脸上布满一种紧张而疯狂的笑容。 “你看到我跳水红的扇子舞了吗?”独眼女人说着、闪动着她那不可思议而又 富有生气的微笑。 我摇摇头。 独眼女人就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我触到了她硕大的乳房。它们像两 颗巨大的心脏突突跳动着;一会儿独眼女人颤抖了起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她把我拖向一片水红的羽扇之中,让我与她一起踩着音乐节奏。不过,我不明白她 为什么把我紧紧贴在她的乳房上?这又不是交谊舞,为什么一个劲儿带我旋转着, 使我眼花缭乱,像喝醉了酒一样,耳朵里的血液好像马上会爆裂出来。这时,我忽 然有了一种新的幻觉,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是一个二十岁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红 色的灯光正流泻到我的头上,我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时,2011年的空气里无数的香水, 酷热迷狂之夜的兽欲、阴道分泌物。以及东西方人的汗液;在舞池可怕的狂热中, 在色迷迷的跳舞者中,我看到了政客、商人、学者、演员以及恶棍和暗娼;所有的 人都合着新潮音乐的节拍扭动着,灯光变成了紫罗兰色;我二十岁的魂灵在无法控 制的舞蹈中,发现自己原来是在荒芜的沙漠之中;幻影在这里成为真实的事物。沙 在空中刮着,而后又凝固成令人难以置信的玻璃怪物的形状。于是,我的幽灵带我 跳着舞穿过沙漠,它们用铁掌紧紧地抓着我,我越是想挣脱,这铁掌就抓得越紧, 我的手臂都又青又紫了。 我在沙漠的风中跳着,在布满道道条纹的沙漠上跳着;我看见一望无际的沙漠 有如一条条蠕虫,穿过海市蜃楼的城市,在那里流动的空气幻象遮掩了在虚幻的繁 华集市、商业中心。以及匪窟贼窝中悸动的城市;我穿过海市蜃楼的城市跳着,这 里有美艳的女人拖着磷光闪闪的猫尾,飞越深井、越过绿洲,名流住宅区的街道正 为了爱而喊叫着。这时候一首完全由沙漠元音组成的新曲向我倾泻而来,我与我的 幽灵朋友们极其痛苦地跳着死亡之舞。 “斯芬克斯,”我大声叫着,我说我喜欢你这张独特的黑脸。然而,沙漠怒号 着,我陷入了沙暴和旋风之中;我看见了那些隐形的树和植物,我竭尽全力呼喊: “妈妈,妈妈。” 独眼女人带我旋转着,她忽然听到我喊妈妈,立即停了下来。她以最柔和的声 音说:“你怎么啦?” “我做梦了。” “白日梦?” 我点点头。 她轻轻地扶我坐到石椅上,然后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走了。 后来周叔叔打完陈式太极拳,领我去小吃摊吃牛肉粉丝和煎饺时,一个美丽的 女乞丐向周叔叔讨钱,我看见周叔叔一下子就给了她拾元,真够大方的。 回到家里,妈妈刚刚从屏风街菜场买回来十几只螃蟹和一条黑鱼。妈妈说请我 吃,其实是请周叔叔吃。这会儿,妈妈把螃蟹养在水池里,我数了数一共有12只, 一个人可以吃四只,够多的了。 克拉拉,你喜欢吃螃蟹吗?如果你喜欢吃我就分两只给你,你可千万别怕它有 那么多爪子呵;它其实是纸老虎,看起来张牙舞爪,实际上并不伤人的。如果你把 它蒸熟了,是一道顶顶好的下酒菜。看来今晚妈妈与周叔叔是一定要一醉方休了。 现在,妈妈和周叔叔都上班去了;克拉拉,你别离开我,我们一起来弹琴吧! 今天我们弹莫利斯啦威尔吧。拉威尔是继德彪西的印象派作曲家的代表,他1875年 生于靠近西班牙的农村,生后不久就移居巴黎,并在那里度过了一生。克拉拉你知 道吗?拉威尔殁于1937年,1937年怎么会死一个追求音乐技术完美的人呢?这可憎 的20世纪啊! 我真怀疑20世纪有多少人听过《西班牙狂想曲》呢?20世纪发生过战争、瘟疫、 饥荒,多少人在废墟和凯旋门前留下了苦难的回忆和忧伤的阴影。克拉拉,如果我 生在20世纪初,我会给我最尊敬至爱的拉威尔先生写一封信,我的信会这样写: “尊敬的拉威尔先生: 你的音乐给了我一个比你的出生地西班牙还要美丽的故乡,这个故乡是天堂。 天堂里我常常能听到您的天籁之音,您确实让我顶礼膜拜地感动着。现在,我要把 我的感动倾诉成文字,愿它从天堂飞到晴朗如洗的法国,飞到您的身边。” 我想这封信。从时间上来说早已诞生一个世纪了,可我想起这些文字依然心潮 难平。克拉拉,现在我与你一起弹拉威尔的《西班牙狂想曲》吧! 9 傍晚时分,昏昏的街灯在冷风里粼粼地闪着。家家户户都在忙碌晚饭,洗菜池 里肯定都是水声潺潺,炒菜锅里肯定有好吃的菜在炉灶上喧闹;无论大人和孩子有 时都会从炒菜锅里抓一块食物塞进嘴里。此刻,我们家里显得异常空旷和寂寥。妈 妈还没有回家,水池里的螃蟹有两只爬到地上了,我用火钳又把它钳回了水池。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你们看不见的我的幽灵朋友克拉拉。这会儿,我打开 了一盏壁灯,房间里顿时就涂染一层黯黯淡淡的橙红色。隔壁邻居家传过来一首流 行音乐,我知道这是范晓萱唱的《雪人》,学校里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过的。我特别 喜欢那一句:“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妈妈还没回家,窗外枯树们在冷风里摇荡,像一个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乞丐, 看着它们我就非常感激把我包裹在温暖中的房间。克拉拉,你听见墙壁上的挂钟均 匀而沉着的哒哒声了吗?它公正地把岁月轻轻向前摇去。过了年我就要八岁了,我 早就盼望过年了。过年有压岁钱、有新衣裳、有好吃的东西、有看不完的电视,还 有春节联欢晚会。 克拉拉,你喜欢那个节目主持人倪萍阿姨吗?你看她的口才多好啊!我长大要 有她的一半口才就好了,可我总是笨嘴拙舌的,对说话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克拉拉,这会儿我听见门上的钥匙孔响了,一定是妈妈回来了。可我又猜错了, 首先进来的是周叔叔,其次才是妈妈。妈妈手上拎着一把青菜,显然他们两个早就 约会好的。 “达琳。”周叔叔一进来就把我举起来荡了个圈,真潇洒。 妈妈放下青菜,杀鱼、蒸螃蟹、烧饭,她的动作又快又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摆 满一桌丰盛的佳肴了。 我还是喝可乐,妈妈和周叔叔喝绍兴加饭酒。绍兴这地方我虽没有去过,但我 知道它是个水乡,那里小桥流水,还有乌篷船和男人们戴的乌毡帽。据说周恩来总 理就是绍兴人。克拉拉,你知道周恩来吗?妈妈说:“他可是个美男子啰!” 螃蟹蒸熟了就变成了桔黄色,黄黄的硬壳真好看。克拉拉,你猜猜看它一共有 几条腿? “4条、6条。” 不对,不对。一共有8条腿,如果再加上前面的一对螫,就算有10条腿了。腿上 的肉又白又嫩又鲜,用醋蘸蘸吃味道好极了。 我们从六点半开始一直吃到八点半,这顿饭的时间够长的了。妈妈和周叔叔都 喝到了微醺的程度,他们的话特别多。我听见他们说:“雪碧与可乐在餐桌上永远 也无法与酒的那份神韵媲美的,要不阮籍与嵇康这两颗充满忧患和痛苦的酒魂,如 何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呢?!” 阮籍与嵇康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克拉拉你知道吗?哦,我想他们大 概是两个酒鬼吧! 这会儿周叔叔大概也是个酒鬼,你看他拿着一本1997年2月的《作家》杂志,朗 诵起一个叫严力诗人写的一首《病人》来了: “我有许多病 友谊更使我一病多年 我首先在被爱情碰掉了门牙的地方 镶了一块糖 后来被文学的病毒传染 就再也没断过文字的葡萄糖 我还发现不必去药店就能买到的 营养品——失恋 那是一种充满了多种维生素的苦恼 …… 有人告诉我必须锻炼身体 要让自己长成一件武器 才能躺在草地上不被虫咬 但我的血在喊着世界的血 千万不要流动在战场上 …… 啊 如果人生就是这么一场接着一场的病 那么 自己就是最好的药品 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 周叔叔的声音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觉得严力诗人这首诗写得棒极了。如果我 将来生病或者遇到什么问题时,我就会想起他这两句座右铭般的诗:“自己就是最 好的药品,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 后来晚饭结束后,我忽然想起妈妈曾经答应过我,过年的时候带我坐飞机去北 京玩,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去过北京呢?但我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有故宫、有慈禧太 后动用海军经费兴建的颐和园、有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还有毛主席纪念堂。妈 妈说毛主席就躺在纪念堂里,去看他的人可多啦,要排长队的。 妈妈的抽屉里还有一盒毛主席的像章,妈妈说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当时男 女老少胸前都挂一个;毛主席就是红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 克拉拉,现在是深夜11点钟了,我一觉睡醒发觉周叔叔还在我们家里。他今晚 不回去了吗?他与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吗?我曾听妈妈说过,没有结婚睡在一起的叫: 同居。 那么妈妈与周叔叔算不算同居呢? 我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候我梦见爸爸来了,他拉起大床上躺 着的周叔叔说:“你给我滚。” 爸爸的声音响亮极了,像他自己在口琴上吹出的一节曲调。 “啊,你这是干什么?”周叔叔穿着白色睡衣,一拳就打在了爸爸的脸上,并 使他踉跄了一下。我看见爸爸倒在一张桌子上,整整半分钟他都没有动;妈妈走过 去拉了拉他的手,他一下跳起来四下看了看,不停地眨着眼。 “我这是怎么了?”他大声问道。 “你不应该来这里。”妈妈说。 “为什么不应该?这本是我的家啊!”爸爸说着在房间里走动着,喝着一杯又 一杯他所能找到的酒。然后他摇了摇头,他猛地发出一声开战的呐喊,朝周叔叔冲 了过去。可爸爸哪是周叔叔的对手,周叔叔不等爸爸动手就又猛击一拳。爸爸跌在 地上蜷成一团,他像一条被割碎的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扭曲着。我朝他奔了过去。 “爸爸你回去吧!”我说。 “为什么?”他大声嚷道。 “这已不是你的家了。” “是谁的?” 我吃了一惊。爸爸好像在一个虚幻的、神话般的国度里,他仿佛并不知道他所 遭受的这一切。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也能看清楚他的脸已暴出两个可怕的青紫肿块, 就好像遭到了一个隐身巫士的惩罚一样。 “那个人是谁?”爸爸虚弱地问,声音含混。 “周叔叔,妈妈的未婚大。” 爸爸站起身,摇晃着、蹒跚着,他走到妈妈面前说:“我的妻子,你好吗?” 妈妈后退了两步,她的头发从头上垂落下来,双手捂着松散的衣服。 “你走吧!”妈妈说。 “复完婚我再走。”爸爸声音颤抖地说着。 “你不要再做梦了。”妈妈说。 “我没有做梦。”爸爸说:“嗯,你是想让我与你那个男人决斗吗?”爸爸说 着脱去了外衣,做着空拳练习和俯卧撑练习,他把关节弄得嘎嘎响,活像个临场决 斗的勇士。 “住手。”我在睡梦里狂喊了一声。我醒了。妈妈和周叔叔都走了过来,他们 说:“达琳,你怎么了?” “上洗手间。”我说。 一会儿大家又睡下了,房间里黑黑的,冬天的夜真是长啊。 10 过年了。妈妈根本没有带我到北京去玩,她说今年过年天气不好,明年再去吧! 又是一个明年,明年是永远也过不完的。毛主席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呢? 年三十晚上,我和妈妈去外婆家团圆。克拉拉,你猜猜看外婆给我们吃什么? 肉丝炒年糕,黄豆烧猪肉、炸稣鱼、麻辣豆腐和青菜粉丝汤。妈妈说,吃着外婆烧 的这些菜就勾起了她许多遐想。当时外公是“右派”在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中,被迫当了搬运工。妈妈说,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也就是公元1968年的年 三十下午,八岁的她拿着一杯外婆烧好的黄豆烧猪肉,给被关在单位里隔离审查的 外公送去。但是她为了节省一毛钱的电车费,宁愿步行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她看见 一辆装得又满又高又重的三轮车,她想踩这辆三轮车的车夫肯定是又粗壮又高大又 力大无比。然而,当她从车尾走到车前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身子又瘦又 单薄的男人,那男人脚尖踮地在啃3分钱一个的凉冰冰的咸烧饼。她顿时觉得这三轮 车上的庞然大物怎能不压弯肚里只有一个威烧饼的又瘦又小的车夫?她朝着车夫走 过去,她很想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帮他推过一个小土坡。只是当她的目光触摸到他长 长的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以及他那双十分熟悉十分深邃的眼睛时,她浑身颤抖了 起来。她难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世界怎么会把她皮肤白皙,外 表文绉绉的父亲一下改造成一个黑不拉几又活脱脱像一个三轮车夫的人。但是,就 在这一天妈妈才真正知道外公被关在单位里隔离审查,除了坦白交代还要干繁重的 体力劳动。妈妈为此十分担心外公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倒下去,妈妈很害怕很伤心地 掉下了眼泪。然而,外公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自卑感,他坦坦荡荡决不遮遮盖盖地在 大街上蹬着三轮车穿来往去;他不知那来的力气与精神居然能使他这个本来毫无束 缚之力的斯文男人,在一次次的摧残之中,反倒变得无比刚强无比硬朗。可是,妈 妈杯子里的黄豆烧肉不能直接交给外公,它要经过好几道关口的检查,才能到达外 公手中,原因是他们怕黄豆烧肉里面藏有秘密文件。妈妈这个故事,使我想起电影 中地下党藏着秘密文件时,被严格检查的情景。 克拉拉,我一点都不喜欢吃外婆烧的这些菜,它像妈妈讲的故事一样属于六十 年代末。我吃了一点点就不想吃了。为什么没有虾没有螃蟹? 现在我溜进了外婆平时不让我进去的她的卧室,我在那儿偷偷地翻看外婆的每 一只抽屉,想找到外婆的一些秘密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比如给我的压岁钱, 或者其他什么的。我正有点灰心丧气时,忽然看见外婆的书橱顶层有一只漂亮的双 耳陶罐,那罐里装着什么?它深深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使我全身紧张、兴奋, 同时又感到危险、绝望。于是,我踮起脚尖使劲儿地往上攀,一大堆书就噼噼啪啪 地掉了下来。我慌乱地赶紧将房门反锁上,又将窗帘拉拢;仿佛这样才能更加隐蔽 起来,不让外婆发现。一会儿,我从这堆书中选了一本字体很大又很薄的,盘腿坐 在窗口的一张长沙发上读了起来。我一边读一边不时地撩起窗帘向外面窥探,年三 十夜晚街上的人影稀少,但能听见一些不顾罚款的冒险者所放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我又继续低头看书,我看的是一本绘图千家诗。其实说是看书,不过是看上面 的插图。但是有几页上的诗,妈妈在我二三岁的时候,就已让我背得滚瓜烂熟。比 如杜牧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有李白、杜甫等人的诗,我也能背出许多。不过从插图上看,我能背的都是 一些比较忧伤、凄凉的诗。这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妈妈要让我背这些诗? 究竟是什么感情萦绕着她?我虽说只是个孩子,却在脑海里沉浮着一些似懂非懂的 概念。 现在我知道每一首诗及每一幅画,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往往又是很神秘, 很富有趣味的;就像我的邻居李叔叔在夏天黄昏的院子里给我们讲的故事一样。我 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想象里,感到非常快乐。 “开门,开门……”忽然外婆把门敲得咚咚响,我心里慌慌地从木椅子上跳了 下来,赶紧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塞进床底下,然后胆怯地把门打开。 “你在干什么?快出去吧。”外婆把我赶出了她的房间,我就只好到太太屋里 去了。 太太说:“达琳,来吃糖。” 太太从她的床头柜里抓出来一把糖,里面有吉百利巧克力、有大白兔奶糖等十 多个品种,如果我的牙齿没有蛀成一个洞,我就会把它全吃完。但一想到牙科诊室 嗞啦啦的电钻声,我就不敢再吃糖了。 客厅里的团圆饭还没吃完,我都有点监睡了。对呀,我先睡一会儿,等一下就 可以把春节联欢晚会全看完。于是,我一头摊倒在太太的床上。我一睡着就掉进了 梦里,我怎么老是做梦?现在我在梦里被坏蛋追逐,无论怎样奔跑躲藏,总是被人 抓获,然后像抗日战争时期就义的英雄那样,被押到刑场,面对众多敌人的枪口, 我想我必死无疑,永远不能再活过来了。紧接着一串子弹,猛击着我的胸口,我感 到一阵灼热,便扑通一声倒下了。我就这样在我真切的梦中死去了。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真有点怀疑,这躯体还是不是我自己?我在太太房间里走 了一圈后,就悄悄地走向客厅。然而,客厅里都是大人们的世界,他们谈论着、嘻 笑着、多开心啊!可我没有玩伴,孤零零的一个孩子,我真想逃出去找同学玩。 其实我在七岁的时候逃出去过的,那是一个灰蒙蒙异常安静的黄昏,我穿上一 件藕荷色的小衫儿,趁妈妈一不注意我就溜出去了。当时我走在大街上没有被妈妈 发现,我松了一口气,顿觉自由多了。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想找谁呢?韦佳、蔡田还 是赵琳?我这样想的时候,黑暗如同一只阴险的黑猫,不知不觉地来到我的身边。 倘若不是夏天街边坐满了纳凉的人,那我肯定会很害怕。 韦佳家离我家足足有两站多的汽车路,好在都属同一条大街上,只要笔直朝前 绝对不会迷路。但是我满头大汗走到韦佳家时,大门竟锁着。韦佳去了哪里呢?我 想来想去还是再去蔡田家,我很快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小巷,然后再沿着小河行走。 我就这样走啊、走啊,忽然发现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时 的薄光,既虚空又富有质感,给河岸带来了清凉的气息。这清凉的气息从我的身边 流过时,我感到有一股薄荷般的香味正沁人我的肺腑。我越走越慢,前边叉路口的 一间小木屋里,有嚎嚎大哭的声音,还有围着许多戴黑袖章的男女老少。毫无疑问, 那里一定是死人了。死人的场景,吓得我魂飞魄散;于是手脚一软就瘫了下去。当 我重新爬起来再走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恐怖无比,一具死尸抬了出来,阴森森地向 我逼近。我狂奔起来,很快逃离了那块地方。 后来天越来越黑了,小路上松松散散地几乎没有几盏路灯,只有很淡很淡的星 星的光;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内心感到十分委屈与孤单。这时我多么希望妈妈 来找我啊!可是她没找到我,我像个流浪的孤儿似地被送进了派出所。我想到这里, 太太已持亮了电视机,她总是不忘她香港的家,她说,七月一日香港回归祖国,她 一定要庆贺庆贺的。 我说:“太太,到时候让妈妈带我去一趟香港吧!你掏钱。” “啊哟,我的宝贝重孙女儿也会提要求啦!”太太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太太,你看倪萍来了。” “倪萍是谁?”太太问。 我说:“中央台综艺大观的节目主持人,好几年春节晚会都由她与她的同伴主 持,你看她口才多棒。” “嗯、嗯、嗯。”太太一连三个嗯,可实际上她还是不知道倪萍是谁? 太太有时候简直比我还小呢! 11 大年初二,爸爸开着夏利牌轿车把我接到了他家里。爸爸的外表可威风啦!他 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怎么推磨呢?克拉拉,我一点儿也不相信爸爸说的这 句话、他内心的痛苦其实多着呢!他只是掩盖着不说而已。 宫阿姨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进来脱掉大衣就大声嚷嚷,一会儿说要吃八宝饭, 一会儿又说要吃牛蛙,爸爸在厨房里忙着她也不去帮忙,她坐在沙发上把指甲涂得 血红血红的。她低头涂指甲时,我忽然发现她脸上长了许多雀斑,一点点的真难看 啊。 “达琳,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宫阿姨说:“这里是两条布带,看谁能又快又 好地系个活扣。” “一、二、三、开始。”宫阿姨喊着。 我手忙脚乱地系起来,没想到系个活扣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啦! 系不好就成了死扣,我无论怎么解呀解的,便怎么也解不开了。宫阿姨哈哈笑着说: “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死扣就是灾难与死亡。” 我的天,系扣子怎么会与灾难死亡联在一起呢?宫阿姨一定是胡说八道了。她 想诅咒我吗?我真想吐她一口痰,可爸爸在客厅里喊:“宫雪姣、达琳吃饭了!” 哇!爸爸把客厅的灯全部关掉了,他在餐桌的中间点了两支流泪的红蜡烛,还 在组合音响里放了巴赫一一古诺的《圣母颂》;他说:“这情调像不像18世纪的一 个黄昏和夜晚?” “你就这么酸溜溜的,哪个大男人像你这样玩这种鬼花样?”宫阿姨说着就吹 灭了蜡烛,点亮了大小四、五盏灯,把个房间照得通亮通亮。 爸爸虽然不高兴,但他自嘲地说:“嗯,20世纪比18世纪先进多了,达琳你看 这五彩的灯多漂亮啊!” “嗯,很漂亮,当然很漂亮。”我说。 这时候宫阿姨大口大口地吃着菜,还用手啃着鸡骨头,弄得手和嘴巴都油腻腻 的。爸爸抿了几口酒,一声不吭地吃着菜;这哪像过年的团圆饭?好情绪被宫阿姨 破坏掉了。当然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瞧!她把东西吃得啪啪响,还手忙脚乱地把 一只筷子弄到了地上,她俯身把筷子捡起来擦也不擦地就夹菜了。我十分吃惊她这 一举止。我想她打扮得非常漂亮,却这么不讲卫生,要是我这样被爸爸发现了,准 要挨骂了。我朝爸爸看看,爸爸却无奈地冲我耸耸肩,仿佛告诉我他对宫阿姨毫无 办法。 爸爸怪可怜的。 我吃完饭就想回家,可它阿姨用手指捋了捋头发生气地对爸爸说:“你这女儿 一点也不喜欢我,我这后妈真难当。” 克拉拉,为什么我与宫阿姨彼此都觉得格格不入呢? 现在,我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会儿正在放一个叫《魂断蓝桥》的故事片,我虽 然看不太懂故事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我还是很喜欢看,因为那个女演员很漂亮。如 果我长大有她一半漂亮,我就非常满足了。 “达琳,”宫阿姨笑嗬嗬地朝我扔过来一只布娃娃。她说:“喜欢吗?” 我说:“喜欢。” 其实,我喜欢布娃娃是因为我常常把布娃娃想成是克拉拉的躯体。她是我唯一 的真正伙伴,她总是伴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冷清的日子。尤其是冬天,我和 她在床上一起躲避寒冷和黑暗。我几乎把我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到她身上了。我疼爱 她、溺爱她,相信她有生命、有知觉地紧紧搂抱着她睡,如果不这样我就睡不着。 这些爸爸和宫阿姨是压根儿不知道的。 这会儿宫阿姨要我叫她:“妈妈”。克拉拉,我实在叫不出口。我调皮地说: “我给你背唐诗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一口气就背完了, 可宫阿姨说,这首诗3岁的小朋友也会背,有什么稀罕的? “那我再背一首。”我说。 “不用啦,不用啦。”她摇着头笑起来,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她说:“背什 么诗呢?你妈妈让你太辛苦了,还是跟你爸爸踢足球或者跟我去玩电子游戏机吧!” “你胡说什么?”爸爸说:“你真没文化。”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好!我没文化,那你有文化为什么还要找我做老婆,你 不为我的钱又为了什么?” “住嘴!你这个婊子。”爸爸突然揪住她的右手,咬牙切齿的,眼睛都气红了, 那样子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宫阿姨也不示弱,她抓起一把扫帚就把爸爸揪住他的手打落了。她恶狠狠地说: “我是婊子,你是什么货色?你不就是一个无能的男人吗?你这头蠢猪。” 克拉拉,这下可不得了了。宫阿姨激怒了爸爸,爸爸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宫 阿姨就哇哇大哭起来,还把桌子都踢翻了。 我吓得躲到门背后去了。我听见宫阿姨骂了许多下流话后,摔上门走了。宫阿 姨可真会骂人啊! 现在爸爸扶起摔倒的桌子,收拾完了碎渣残盘,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达琳, 大年初二我们不该吵架,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你们常常这样吵架吗?”我问。 爸爸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转话题说:“走,我送你回家吧!” 后来爸爸开着夏利牌轿车,一路上一声不吭,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克拉拉,大人们的事情真复杂,我们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中去吧! 你知道孩子是怎么出生的吗?克拉拉,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那是去年夏天,我一个人跑到外婆医院里找外婆,我从一楼走到六楼,又从六 楼走到一楼,几乎找遍了每一个病室,也找不到外婆的踪影,我正着急时忽然听见 婴儿的啼哭声,那啼哭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想看人生孩子一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于是,我首先弄清楚那个垂挂着墨绿色窗帘的最大房间,就是产房。产房的窗台很 高,我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必须爬上产房窗口的那棵桑树,同时又要碰巧有风将窗 帘吹开。这种千分之一的可能,却充满曲折与危险。但越是曲折、危险的事越诱惑 着我去做。我脱掉大红塑料凉鞋,赤脚爬树。我爬上去,掉下去,又爬上去,掉下 来,反反复复无数次,终于爬到了树半中央的一个枝权上,大胆地使劲往窗子里面 看。可是此刻没有风,窗帘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里面说话的声 音和铁器相撞时的叮当声。我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生孩子,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然而,我从树上爬下来时一直在想,孩子究竟是怎样生出来的?这个神秘的问 题曾使我想过许多次。有一次还偶然地听见邻居李奶奶与外婆说,她的儿媳生孩子 出了许多血,差一点有生命危险。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难道我今后也要生孩子吗? 我离开产科病房时,陷入了一种空幻之中,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 阴暗、那么的可怕。仿佛有一个双头儿的怪胎,在黑暗里显出苍白的脸庞和胳臂, 如幽灵般地睁大眼睛,在荒草萋萋的幽谷里爬出来,向我这边走来。我仓皇地逃出 了医院,向前走去。我听见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黑暗中奇怪地响着,这使我总觉得 身后有人在跟踪似的,我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紧张得要命。 克拉拉,现在爸爸把我送到妈妈家里了,可是他不肯上楼,他为什么不肯见妈 妈?! 12 虽然禁止放鞭炮已有两、三年了,可是克拉拉你听见了吗?从年三十晚上到今 天年初五了,窗外仍然不分晨昏昼夜地传来噼啪作响的鞭炮声。有时我正在睡觉, 有时却是坐在钢琴前弹琴,心都被那声音搅得一阵烦躁。怎么就没有警察来抓他们 罚款呢? 大年初一那天,妈妈在墙上贴了一张年画,她说她小时候就非常喜欢这张杨柳 青画的童子骑在鱼身上的年画。瞧!那童子稚拙天真的笑意和他手腕、脚脖子上胖 嘟嘟的涡,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形象之一了。我也非常喜欢这张年画,它飘着旧时 代的气息,却依然显得虎虎有生气。可是现在的家庭一般都不贴这种年画了,而用 挂历。 妈妈说她小时候居住的华藏寺边有一个童子庙,每逢阴历七月初七到阴历七月 十五鬼节期间,前来童子庙烧香的人络绎不绝,传说这样才能保佑童子平安无事。 但这座庙早已倒坍了,所以现在鬼节也不兴为童子烧香,童子一个个不也长得活泼 可爱么?妈妈这样说的时候,我望着墙上画中稚拙可爱的童子的笑靥,就想起某个 电影上的一个镜头: “许多穿着节日盛装的童子奔跑在田野上,他们在管风琴的伴奏下高唱丰收的 歌曲,那歌曲余音袅袅地回荡在宇宙间。”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穿着节日盛装, 奔跑在田野上,那该多么扬眉吐气啊! 克拉拉,你愿意做一个乡下孩子吗?乡下有田野、河流。树木和新鲜空气;然 而这么好的天地,为什么乡下人还是喜欢往城里跑呢?有一次妈妈用自行车带我经 过火车站广场附近的公园时,我看见那儿聚满了来城里找工作的乡下人;妈妈说他 们中间有的在城里呆上几个月也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真是很可怜的。 妈妈曾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过,她说那时她每天收工回来,总是搓搓手上的泥巴, 让脚伸到田水坑里淘淘,然后爬上山坡去田埂上看一个浑圆的落日像火种似地在天 边砰然坠落,霞晖无声呼啸地横越天空,真美呵!美得庄严、深邃、美得让人拍手 叫绝! 克拉拉,这会儿妈妈说要到一个朋友家去拜年,妈妈问我去不去?我说我不喜 欢到陌生人家里去,我不去。 妈妈拿着大包小包走了。她走的时候关照我:“达琳,不要忘了关电视,早点 睡觉。” 其实这会儿我根本没看电视,过年的电视大部分都是联欢晚会,我都看了好几 遍了。那么我做什么呢? 克拉拉,其实我很想去溜冰。宫阿姨怎么说话不算话那么多天了也不带我去溜 冰?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了冰上芭蕾舞,那叔叔和阿姨穿着冰鞋在一个很大的椭 圆形的冰场上跳着芭蕾,那动作又惊验又漂亮又潇洒,真让我大饱眼福。 电话铃响了。 “喂,是谁?” “是达琳吗?我是黄岩桔乡的张阿姨啊,你妈妈在不在?” “张阿姨好,妈妈出去了。” 我挂完电话后,想啊想的,终于想起这个张阿姨来了。那是去年秋天,在一个 凉丝丝静谧的清晨,我和妈妈来到满目金黄的桔乡。我们在桔乡幽香的桔树中间倘 佯,秋凉的芬芳使桔乡到处是人声和大卡车叽叽嘎嘎的响声,那是早起的农民将桔 子装上汽车,以便早早地运往城里。于是,我和妈妈闻着飘浮在清新空气中的汽油 味,帮着他们将摘下来一盆一盆的桔子咕辘辘地倒进箩筐。待汽车出发,我们透过 日渐稀疏的树叶,看见在桔树的附近搭着一长排竹棚。 原来入秋以来,许多以种桔为主要收入的农户把家当也搬了过来。妈妈就在竹 棚里认识张阿姨的,竹棚前香喷喷的桔子味,香得尤其馥郁。我一口气吃了很多桔 子,几乎撑胀了肚子。我觉得当一个桔农多么好,这又大又甜的桔子让我不能忘怀 在桔乡的日子。 克拉拉,我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再去桔乡?如果去我一定要与桔农们一起去桔树 丛中。 13 明天就要开学了,克拉拉今天我与妈妈去攀登了海拔314米的北高峰,你一定想 不到我的这一勇气吧!我是那么兴奋地自山下登数百级石阶,盘折三十六弯通向山 顶。然后登临眺望,群山屏列,西子湖云光倒垂,波平如鉴。钱塘江从南面重山背 后绕出东去,有如新濯匹练。而我自己简直就像初赦的国人,顿觉心畅神怡。的确, 妈妈和我都是比较喜欢登山的,尤其喜欢观望远树笼烟的画境,与晨光熹微中的一 切。妈妈说登上北高峰,她就想起了多瑙河东岸的城堡山。城堡山有王宫。教堂, 还可以俯瞰多瑙河两岸和全市,其风景是多么的美丽。克拉拉,你知道吗?妈妈说 那里还有以诗人裴多斐命名的文学博物馆。那种“庞大的贵族宅第,雄伟瑰丽的建 筑,以及白尔塔赠给裴多斐的青丝编织的花篮……。”妈妈说,曹雪芹没有裴多斐 幸运,但红楼梦却是她最喜欢的一部书。 我一点都不知道裴多斐是谁?但我知道曹雪芹那是因为我看过电视录像片《红 楼梦》,我想《红楼梦》里的那个贾宝玉就是曹雪芹吧? 现在妈妈给我包新书的封面,正好是用一本《红楼梦》剧照的旧挂历,那上面 有贾宝玉、林黛玉以及那个身世下贱、心比天高的晴雯。我翻看着我的新书,耳朵 里灌满了妈妈的叮咛。我想妈妈一定怕我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被老师点到名而尴尬 地站到黑板前做不出数学题吧。这样的情况我有过一次,妈妈就好像永远记住了。 克拉拉,这会儿妈妈给我包好新书后就蜷到床上看书去了,她一看书就会忘了 时间,有时候甚至把饭也烧焦了。其实我也是这样,只要看到好看的连环画小册子, 我就能把它一口气看完。现在我正在翻看一本绘画本的忡国近代史》,第一页有清 朝道光皇帝的肖像,还有一段文字。文字是这样写的:“鸦片战争发生在1840年道 光二十年的时候,英国发动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使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 国家。” 克拉拉,这下我可不懂了,什么叫鸦片战争?什么又叫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 呢?唉,这个学问可大了,我暂时还弄不懂以后再说吧!接着我又继续翻看下去, 可是不知怎么的哈欠一个接一个,翻了没几页我就有点睡意朦胧了。妈妈说,达琳 快睡觉吧,明天就要读书了,要早早起床呢! 后来我抱着布娃娃睡觉了,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我这是不是成了一种 习惯性的毛病呢? 这会儿我又梦见了爸爸,爸爸在我梦里总老是跟人打架老是输得一败涂地。你 看他这会儿在一个广场上一手拿着一把口琴,一手拿着一块羊肉串坐在一张石椅上 双脚乱蹬,活像一个有东西吃的过于激动的孩子。 周叔叔这时正好穿着白色运动服在广场上练拳,他脸上一副冷漠超然的神情, 十分平静。爸爸吃完东西,一眼看见了周叔叔。爸爸十分厌恶周叔叔,他一鼓足劲 儿就朝周叔叔扑去,手臂挥舞着,狂暴地击拳,然而这些挥击只是扰乱了绿色的飞 蛾和小蚊子,他就是碰不到周叔叔。 “你想打我吗?”周叔叔停下正在练的陈式太极拳说。 “是的,我想接扁你这个抢我老婆的混蛋。”爸爸说着趁周叔叔不注意一拳打 中了他的鼻子,周叔叔的鼻子流出了血;爸爸正得意时,周叔叔以极快的速度像电 流般的拳击砸向爸爸。我发现周叔叔的拳头太快了,好像时间都被他静止了;这时 围观的人蜂拥而来,有人喊警察来了快逃啊! 爸爸的鼻子也流着血,并且肿了起来,他那得意神情早就烟消云散了,脸上流 露出一股痛苦状。不过,当时我看见爸爸每挨一拳都会有一道来自另一星球的灼热 之光,穿过我的头顶,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起风了,路边的树枝咯吱作响,爸爸的口琴声逐渐消逝在风中,而那风的复调 沿着电缆呼啸滑行,明亮的黄色和蓝色灯不住地忽闪,我站在那儿抽搐着,迈开步 的时候双腿像橡皮做的,软弱得没有力气。 后来在充满喧哗的黑暗中,周叔叔把爸爸背口了家,他把爸爸平放在床上就走 了,我听见他走出去时唱着一首歌曲,那歌曲我听一遍就记住了。克拉拉,你听是 这样的: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这歌声缭绕在我的耳朵里,觉得唱起来特别顺口。爸爸的嘴扭曲着,他好像也 会唱这首歌,只是他的嘴唇像肿胀的花瓣,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 “我快死了。”他说。 “胡说什么?”妈妈说。 “我失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妈妈一时语塞。 房间里死一般的静谧,我听见一首古老的歌声在我心灵深处回响起来,那是来 自幽灵世界的古老声音;这古老的声音让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天才的钢琴演奏家克拉 拉演奏的声音。 “克拉拉。”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妈妈还在灯下看书,她奇怪地问:“达 琳,你喊什么?” “没什么,我在做梦。” 妈妈继续看书,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上厕所时看见脸盆架子边有一张伍元 钱的票子,就想到明天开学了,学校门口有冰糖葫芦卖,我就把它揣进了内衣口袋 里。 “这算不算偷钱呢?”我手捂着口袋里的钱,翻来复去地想。 早上起床后,妈妈没有发现她少了伍元钱,但我做贼心虚地老担心妈妈会知道 这件事,心里不免惶惶不安,后来总算熬到了上学时间,我早早地走出了家门,顺 着中山街一直往南走,这时我看见一个蹬三轮车的人正大包小包地给一家商场送货, 他在拐弯时一个小包裹突然从车上掉了下来,一个过路青年男子捡起就跑。他怎么 不还给失主?我刚想大声喊抓贼,可那青年男子已逃得没有了踪影。 我脸红了起来,走到校门口我看见冰糖葫芦再也不敢买了,我想如果我把伍元 钱买了冰糖葫芦,那么我就和那个青年男子一样是个坏蛋了。 下午放学回家,妈妈坐在书桌前写东西,我把伍元钱又悄悄地放回了脸盆架子 边,一天的不安情绪终于过去了,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达琳是个好孩子。” 14 克拉拉,我的同学石小蕾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爸爸妈妈都不要她,她成了个 孤儿在学校里呜呜地哭,李老师叫来了她的奶奶,可她奶奶也不愿意把她领回家, 她无家可归了,多么可怜多么伤心啊!我看见她流泪我也流泪了,因为她让我想起 我爸爸妈妈闹离婚的那一阵子,家里几乎天天发生战争。尤其是最后一次战争使我 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春日里一个阴雨缠绵的夜晚,妈妈带着我去新华电影院看电视。那天,山 子叔叔就坐在妈妈身边,山子叔叔是个诗人又是个记者,他当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时 候沉闷的空气就会变得鲜活起来,尤其是妈妈那双黑洞洞盛满忧郁的眼睛一下变得 妩媚动人光芒四射。那晚我们看完电影后,已是深夜时分。湿漉漉的大街上行人稀 少,几辆运货的卡车不时发出几声疲倦的鸣叫。路边妈妈与山子叔叔的别离持续了 几分钟,我默默地站在一边,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我想是不是妈妈因为与山子叔 叔在一起,爸爸才对妈妈那么凶狠吗?后来我与妈妈走完那条阒寂无影的小巷,回 到家里时发现爸爸醉醺醺地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我们尽量蹑手蹑脚轻轻地洗澡、 刷牙。可是当我们刚准备上床休息时,爸爸忽然如雄狮般怒吼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风驰电掣地冲到妈妈面前,使劲儿地拽住妈妈的衣服,大声骂着:“臭婊子,你还 回来做什么?你给我滚。”爸爸不由妈妈解释就蛮不讲理地把她推出了门外。 那晚妈妈独自一人先是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上像个幽灵似地来来回回走, 后来就索性一鼓足气地冲了出去。那晚妈妈伤心得一点眼泪也没有,她跑到西湖边 站在一盏幽暗的灯光下,面对一碧湖水沉思了许久许久。直到巡逻的民警以为她寻 短见时,她才怅然宛若梦中似地离去。但是妈妈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我正偷偷摸 摸地逃了出去。 我很爱妈妈,我从心底里讨厌爸爸喝酒,讨厌爸爸只要心情不愉快总拿妈妈出 气。他不知让爸爸滚过多少口了,可怜的妈妈总是滚了又回来。这并不是妈妈懦弱, 我知道妈妈为了我才这样忍气吞声。那天我想着想着终于拿起父亲的老酒瓶十分恐 惧地朝地上砸去,这是我蓄谋已久的事;我为自己的勇敢感到欣慰。然而当我听到 一阵酒瓶的碎屑声时,一阵更加响亮的打骂声便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体上,落进我的 耳朵里。我大声哭泣了起来,以死亡般的哭喊呼唤妈妈回来。可我哭到嗓子干涩沙 哑,脸颊麻木抽动起来,哭到令人想起“半夜鸡叫”的故事时,妈妈还没回来。我 终于停止了哭声,我终于按捺不住地要去寻找妈妈。我趁爸爸一不注意就溜了出去。 后来我迷路了,我被警察送回了家。 克拉拉,石小蕾比我更不幸,我真担心她会受不了自杀呢?因为今天她下课时 对我说:“做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现在我想起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可我觉得石小蕾的妈妈就不好,她 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要呢?大人们的事情真复杂,我弄不懂他们。所以,我喜 欢活在梦想里,在梦里我天马行空,喜欢想什么就想什么。 这会儿我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到九七年春天的阳光格外温暖; 蝴蝶在四下里翻飞,梦想飞鸟般向我袭来。我听到我的幽灵同伴的歌声,他们一个 个在我眼前闪过,有了自己的归宿。 克拉拉,我现在看到罗马的一个赌徒,德国的一个女诗人,西班牙的一个斗牛 士,美国的一个拳王,日本的一个娼妓,法国的一个画家,中国的一个有着十个孩 子的母亲。我们中国真是人多有力量啊! 妈妈坐在书桌前写作,她写不出的时候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她在恨自己没有灵 感是吗?灵感这个词我是从妈妈这里听来的,但我却不知道什么叫灵感? 周叔叔今天又来教我打拳舞剑了,我们在武林广场练剑的时候,一个白皮肤蓝 眼睛的美国中年男人,偷拍了我好几张相片。不过,他拍完后走到我面前用半生不 熟的中国话对我说:“小姑娘,剑舞得好!” 其实我舞得并不怎么好,只是我穿了一套妈妈给我做的红色练功服显得精神十 足而已。后来,周叔叔带我去一家录像厅看录像,那是一部香港武打片,打得很厉 害,界青脸肿的男人有好几个。不过,我很喜欢片中一个舞剑的阿姨,她一剑就戳 瞎了一个坏蛋的眼睛。我们从录像厅出来后,周叔叔又带我到柳浪闻营去溜了冰。 这下实现了我的愿望了。 一会儿,周叔叔租来了一大一小两副冰鞋,克拉拉你绝对不会想到穿上它有多 么困难,我几乎一步也走不了。幸亏周叔叔把我抱到冰场上,他扶着我滑;然而滑 了没几步他就弓着腰先滑了起来,我只好扶着栏杆不动。他如鸟般地滑了两圈后, 就教我滑;可我只要一离开他的手就会摔倒。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学,就整整学 了一个小时总算能走两步了,我很得意。 回家的路上,我们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我有点累了。我产生了幻觉。我看 到一只乌龟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穿过马路,它大概经过了一百多年的长途跋涉,犹如 一位远古的英雄在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克拉拉,乌龟的寿命可真长,这么长的寿命 应该是吉祥的动物,可为什么杭州人把乌龟当作骂人的话呢? 后来我和周叔叔回到家里时,妈妈正坐在书桌前写作,我看见她的稿子上这样 写着:“如同大自然一样,街道上也有其自身的景象。这种景象充满着时代的声音, 它们越来越聚集成了我生命四周泛起的高低起伏的波涛。每当我在街上散步总能听 到:人与车的叫喊,大哥大与BP机自豪而又固执的呼唤。以及卡拉OK走调得令人晕 眩的歌唱。这些现代都市情结,使街道更加烟烟生辉,并且富有神秘感。” 克拉拉,妈妈好像在写街道的声音,可我觉得街道上的人与人根本互相不认识, 他们走在街上根本就像个哑巴,哪来那么多声音? 现在,妈妈放下手中的笔,她要和我一起去街对面的农贸市场买鱼和一些蔬菜。 一会儿,我们就在一个鱼摊前停了下来,妈妈在一只大木脚盆里选了一条扁鱼;那 个卖鱼的老头儿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他是个蒙古人,五百年前我遇到过他,他给我 讲了他的经历。他说他二十岁那年,因为偷了一只苹果蹲了牢房;后来他从监狱里 逃了出去,乘上飞机去了香港,在那里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现在他退休了,他 从香港来到了抗州,做起了水产生意。 “喂,小姑娘我们好像见过?”卖鱼的老头儿说。 “嗯,我们见过。” 我们离开他时,他塞了一条小扁鱼给我,他说:“老朋友,送给你。” “谢谢。”我说:“老朋友好。” 15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鱼骨头卡在我的喉咙里了,我难受得要命,怎么抠也抠不 出来,妈妈急得把我送去医院了。一路上她不停地安慰我,而我则疼得迷迷糊糊的, 到了医院我才清醒过来。这时一个中年女医生拿了一把长长的钳子,把我卡在喉咙 里的鱼骨头艰难地钳了出来;她对妈妈说:“吃鱼要小心,鱼骨头有时也能卡死人 的。” “哇,有这么严重啊!”克拉拉,你看我多么幸运,居然平安无事了。 从医院出来,妈妈到一个水果摊买了十八个桔子,这桔子多像我的十八个幽灵 朋友,他们来到世上想过人间的生活,并亲历人世的种种矛盾。现在我与这些幽灵 朋友走在一条小路上,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冒出了新芽,这些新芽使我的神思游荡到 了遥远的2013年,那年我22岁我该在哪里呢?!哦,克拉拉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