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天空(1) 陈妈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手里拿了一杯热腾腾的东西,“魏小姐,你喝点这个。” 我茫然地接过来,嘬一口。原来是热巧克力。那一股温暖涌进来,终于让我能长长 出一口气,“陈妈,谢谢你。” 陈妈眼圈也是红的,“小姐您心肠好,一定帮帮我们阿翔。”——家里的老人, 提起少主人来总是眼泪汪汪。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扶她在床边坐下,低声说:“我会尽力。” 陈妈捉住我的手,“小姐,你不知道。阿翔,他、他是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呀。” 一句话没说完,竟然开始大哭。 我拍拍妇人的手,轻轻叫她:“陈妈,陈妈。” 妇人慢慢地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她最好的时候早已经过去,我所面对的是 一张疲惫的五十岁妇人的脸。眼睛因为哭泣有些浮肿,而嘴边尚有没有擦干的眼泪。 我想她在年轻的时候也并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有闽南人的脸型,有厚厚的嘴唇, 脑后那根辫子几乎刺眼。 我温言道:“陈妈,一切都会好。” 陈妈用右手的手背擦擦眼泪,几乎恨恨道:“阿翔从小就是好孩子,从来不让 人操心。他小时候老爷的生意还小,太太又一直病。阿翔一直很努力,读书也好, 下课了就回来帮太太做家事,买药。阿翔十岁的时候太太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老爷 公司里忙回不来,家里就只有阿翔帮我。” 我没说话,纪允泽的童年竟然并不是我想像中的仆从如云、娇生惯养,这让我 有点吃惊。纪少钦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是自从三十岁出道一直一帆风顺,连几度 金融危机都奈何他不得。传说他初时籍籍无名,本城王家年度舞会的时候谁也不知 道这个年轻人如何得以出席。他并无请柬,但是于席上谈笑风生。席未终,已经很 多人争问这年轻人是谁。 纪少钦年轻时风度翩翩,据说风靡一时。最著名的当然就是他和钱莹如小姐的 一段风流韵事,结果当然是妾有意,郎无情。原来社交界的新贵已经有糟糠妻,当 然就是纪允泽的母亲。钱小姐一往情深,直到五年后才离开伤心地,到现在也再没 出现。难得的是这一段桃色新闻并没有丝毫损害纪少钦,他一路顺风顺水,生意越 来越大。十年之间居然跻身本城名流。 而余晴,也居然修成正果。 不过显然的,丈夫生意的一帆风顺并没有让纪少钦的原配夫人生活舒适,丈夫 日日应酬,只有儿子陪伴身边。 我轻轻拍拍陈妈的背,帮她慢慢平静下来。 陈妈带着期盼看着我,“阿翔十五岁就自己出去闯天下,吃尽了苦头。现在好 容易好了,可又得了这个病!魏律师,只要你能帮他,要我的命都行呀。” 我不知道说什么,妇人的眼睛恳切地看着我。我也许可以随口说几句话安慰她, 可是她的眼光里的悲哀和爱打动了我,让我无法用表面文章来敷衍了事。我张张嘴, 终于说:“陈妈,我答应你尽我的努力。可是有的事情结果如何……不是我们可以 控制的。” 陈妈嘴唇抖了抖,仿佛想说什么,终于叹了口气。 我喝完了那杯热巧克力,站起身来。陈妈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魏律师,你 不明白。阿翔一直以为老爷辜负了太太……”一句话未完,又已经后悔,匆匆转过 身喃喃说道:“我送你出去。” 我没说什么,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陈妈的独辫在我面前几乎刺眼地竖着。 她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中式衫裤,一双黑色的鞋子,这样的打扮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我在历史里行走。走下小小的楼梯,陈妈带着我穿过那美丽的回廊。我回头看 了一眼,阳光已经过去了,走廊里显得有些萧索。我想所有人应该都在为这纪允泽 忙碌吧?那个有梁朝伟似的眼睛的男子。 “哟,这就走了?不四处看看,四处逛逛?”不用回头,我已经知道这是余晴 的声音。我慢慢转头,在脸上带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就是职业女性的责任了, 我还有一个会,非常重要。” 余晴把头一偏,这女子年纪已经不轻,然这一侧头竟然还是有些天真顽皮的模 样,“哦,是我忘记了,魏小姐是本城鼎鼎大名的大律师。” 声音里带的冷淡和嘲讽她甚至没有费力掩饰,所以我只好装做没听见,“纪太 太您过奖了,改天我再来请教,那我先告辞了。” 陈妈早已有一些焦急的样子,一双手绞在一起再不肯松开。我对着她微微一笑, “劳驾您。” 陈妈仿佛松了一口气,刚想回头走开,余晴却似笑非笑地一瞥,“陈妈,原来 你也在呀。我正奇怪怎么好戏开锣了你不在呢。你放心,眼瞅着别人不是一里一里 地就爬上来了么?说不定明天后天你们老爷回来了,脑子忽然清楚了,跟我离婚也 说不定呢。” 陈妈喏喏两声说不出话,余晴眼睛一挑,又续笑道:“陈妈,你怎么还不赶快 把这个消息四处传传呀?没人在背后点我的脊梁我还真不习惯呢。对了,这边过去 是厨房,你乐意添油就添油,乐意加醋就加醋。听说你前几天还逢人就说是我要克 死你们少爷了,是吧?” 陈妈的头越发低下去,双颊涨得通红,我看不下去,斜斜一步走过去,“纪太 太,何必跟下人生气呢?” 余晴把眼睛上下扫了一眼陈妈,收回来浅笑,“魏律师,现在就来管我的家事, 就算你有自信似乎也嫌早了点儿吧?” 这个女人真是蠢得有趣,只可惜她我得罪不得,所以我只淡淡一笑,“纪太太 您真是幽默。” 余晴可能没想到我居然退让,一拳打空不免疑惑,我再一笑,“陈妈,劳驾你 带我出去。” 我的口才不是用来跟不相干的人在庭下吵架的,我向她微微点头,“再见。” 陈妈把我带到门口,犹豫一下终于说道:“魏律师,太太她……” 我打断她,温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记在心里。” 陈妈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我冲她挥挥手,径自上了车子。说不生气 是假的,我毕竟不是圣人,只不过既然那女人不曾付钱,我亦没兴趣教她学乖。江 湖上行走,迟早有人劫富济贫,给她一个教训,那是后话。 车子滑出大门,电话响。接起来竟然是素素,“魏姐,允泽是不是出事了?” 我大奇,“怎么?” 素素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他的宝贝漫画书,今早有人来拿给我,说是他 送给我的。”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只怕素素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纪允泽了。我们的一生如无 意外,都将千疮百孔,纪允泽也许就是素素命里无可逃避的那一滴眼泪。我拿出轻 快的声音,“你别担心,我刚刚见到他。我们聊了一会儿,他的精神尚好。” 我这样无力的敷衍居然安慰了那女子,素素顿了一下,犹豫问道:“那,他有 没有提起我?” 我再叹一口气,“他问你好不好,我说你很好,要他放心。” 女孩子喏喏几声,并没有成句。我在电话的另一端耐心地等着,听着她心乱如 麻,听着她心里的百转千回。她细细的喘息声后头是少女的恼人心思,听着惊心动 魄。我们沉默了很久,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说:“你放心,纪先生在家里 得到的治疗和照顾都是最好的。” 女孩子屏息一刻,慢慢说道:“他,会好么?” 我只得勉强说道:“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不过纪家都在努力,现在医学昌 明。素素,你不要想太多,我想纪先生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难过。” 杨素素却忽然问道:“他是不是还惦记着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晓竹,我只能低声回答:“是。他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