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来了,先上楼去吧。”老者很熟稔地和刘沉打招呼。 楼是过去的木楼梯,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房间不大,中间摆着一个小方桌, 没有油漆,裸露着白茬子,四边四个磨得很是光溜的圆木墩子。 一会儿,老者用托盘麻利地端上来四个配菜:醋泡花生、鸡蛋香椿、姜汁藕片、 凉拌西芹。 刘沉早摆好三个酒盅,把酒倒好,老者也不客气,坐了下来,三个人轻轻一碰, 都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老者炯然望着刘沉问:“惯例?” 刘沉点头:“惯例。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白书记。” 老者神色平和,对白向伟轻轻点了个头。 现在,电视、报纸传媒那么发达,市以下的电视台,没有更多的节目播,抑或 是懒,或是拍马屁把人给拍麻木了,逮着个主要领导作报告,一个特写就敢给十分 钟,真成了特别的写。一把手又是焦点中的焦点,中心中的中心,不相信老者会不 知道。但老者深沉发自自然,显然是看淡了许多事,他敬重地举杯单独和老者碰了 一下。 老者道:“成朋友了啊。” 几个字让白向伟大为感动:“成朋友了。” 老者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起身下楼去了。 白向伟望着老者坐过的地方:“刘沉同志,你们是熟人,筷子都没给老先生摆 一双。” 刘沉笑着说:“你请客,我抠什么?他这是惯例,可以陪客人三杯酒,但绝对 不动筷子。” 白向伟有点自言自语似的:“‘前朝’这个名字也起得很有点意思。” “怎么,书记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对咱们这些父母官淡了点?” “不,我怎么都觉得这个人,肯定有过轰轰烈烈的过去。” 刘沉哈哈笑出声来,说:“不愧是班长啊,看人的眼力就是在,他叫乔、东、 山。” 白向伟猛然间一愣:“哪个乔东山?” 刘沉伸手把小酒杯收起放到后面柜子上,拿出两个精致厚重的水晶玻璃杯,边 朝里面倒酒,边说:“能有哪个乔东山?文革后期的北方省革委会主任。” 白向伟差点没吃惊得站起来,正是这个人,在那个非常时期,把一个将近上亿 人的大省几次推向政治的风口浪尖,用现在的话讲,对政治形势和决策者的心思判 断把握极准,几项最终引起全国政治地震的大举措,全走在了形势发展的最前面, 也因此,把自己大步推向了政治的顶峰。二十多岁的年龄,就成了北方这个人口大 省的实际主裁者。他的极富煽动性的讲话,常常让所有听的人都热血沸腾,他敢和 所有对立面公开辩论,常常辩得对方有理也哑口无言。为此,在北方人的心里,他 一度成了有本事的代名词,拥护他的反对他的在这一点上都伸大拇指。他是文革前 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家庭出身不好,富农。后来,审他的时候,他有一句很著名 的话:我当时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是当右派,要么是造反。我不想“挨斗”,当然 就选择了后者。你们当中大多数人之所以没有走我的路,不是不想,而是缺少我这 样的政治判断力。我真正辉煌过,所以,我的人生比你们富有。 白向伟突然失声笑了,说:“是他,像。应该是,怪不得敢自称是‘前朝’。” 刘沉说:“后来,因为没有民愤,提前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几经辗转,来到老 家,再后来就开了这个黄焖鱼店。” 白向伟点头:“我记起来了,不错,他老家就是临河的。” 刘沉举起杯子,笑着说:“光凭这,能不能把这瓶酒喝下去?” 白向伟肯定地:“能。” 两人很响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看看历史,搞政治,最洒脱最豪迈的就应该是我们这些农民子弟,要么一鹤 冲天,一鸣惊人,要想就敢想当皇帝坐江山,连丞相都不放在脑子里;要干就揭竿 而起,提着脑袋上。输了要么掉头,要么跑回家继续种地,有什么损失?”刘沉给 两个人重新倒上酒,独自抿了一大口:“入了仕途,说穿跟上了贼船差不多,是人 都是势利眼,开弓没有回头箭,谁不想朝上走?谁不想跃上更高层次的权力平台一 展身手?谁不想就不是真正的男人!英雄在找用武之地,无可厚非的! ” 白向伟和刘沉碰杯,轻轻点了点头。 刘沉诡谲地一笑,说:“反正我是想。如果我现在是书记,坐在你大班长的位 置上,继续按我现在的想法儿干,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谁不理解,就是跟不上领 导的思路,跟不上时代变革的脚步;谁反对,就是不能和上级保持一致,就是贯彻 市委指示不坚决,就是没有组织原则,就是想拔高自己出风头另搞一套,而谁要是 自己给自己戴上了这顶帽子,那就是自找死路,将来去哪儿,都会像烫手的山芋一 样,没有人敢伸手接了。” 白向伟端起杯子,和刘沉放在桌子上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独自喝了一口。他 不能不承认,刘沉讲的是现实中最大最大的大实话。谁职务高,谁有理;谁握有权 力,谁说了算,是人治社会通行的最基本法则。他说:“你还在机关的时候,咱们 就认识,你下来当市长后,咱们之间的联系就更多了,从私人感情上来讲,应该说 是无所不谈的朋友。我这人好事?自始至终你都是清楚的,省计委老主任的位置空 出来后,省委迟迟没有任命,说不着急、不想、不心焦那都是假的,咱们又不窝囊, 学,学了;干,干了,要成绩要群众基础都有,为什么要不想?能把位置占住,别 让那些钻挤小人摸到权柄,本身就是在对革命做贡献。我给你打电话,你还批评我 不能松劲。省计委主任和这个市委书记哪个轻,哪个重,是不言自明的事,最后这 个结果,是我所愿意看到的?红头文件一下,我能不来。可来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