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暗流(1)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只记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九微天 南海北地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日苍白淡漠的脸,清瘦的肩,细弱的 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蒙中有人笑盈盈地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 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人,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 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却着了魔似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殊影,九微低低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身冷冷地 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容称是,九微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 深浓的夜色中。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探指轻抚微蹙 的眉,一寸寸抚过年轻俊美的脸。 " 她有那么美?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的声音消失了,女子伸手替他脱去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 了一把宁神香。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 一切。 殊影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地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抚 上他的额,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默默地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涌入脑中,几乎要懊 恼地咒骂: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 我……可有……" 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安慰:"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 做过。" 他的心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 公子哪里的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 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 起来," 只盼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比起遥远不可及 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更真实。或许这才是九微安排在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中映着淡淡朝晖。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殊影踏过池 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上。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像恒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 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如此行为,心情多半是不好。待走近了,殊影才发现她 裙摆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 永远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 趾圆而小,十分秀气,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 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没有躲开,任他擦拭。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 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润脂滑,竟像是无 生命的物件。 殊影将它在掌中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踏过凌乱花枝,拂过方砖 路面,瞬间便已走远,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藉,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从,回来却思虑 良久,一份又一份地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 她在教中如此戒备。 " 这次的时机不妙。" " 什么意思?" " 目前北狄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 北狄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 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术在军中历练多年, 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掌控,北狄的军队训练有素, 剽悍勇武,强行刺杀只怕折损过重,不宜硬来,所以我教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 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间谋划即可 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淡问道:"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 左大臣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 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观望的臣子认清形势。" "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 迦夜冷冷地一笑," 巧的是,刚刚收到密报,左 大臣与休墨国有联系,曾对北狄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 休墨?数年前曾与北狄有过战事。" " 他大概是被休墨收买刻意掣肘,甚至进言北狄国主削减军队,卸下赤术的 军权。" "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 他不无微讽,迦夜向来长于利用为了利益 而出卖国家的内臣。 "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诚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又是赤术的舅舅, 所以深得国主信赖。" 错过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为遗憾," 早知如此,还不如 直接收买,我猜左大臣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 去掉一个家贼,激起北狄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分的理由整顿军备厉 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多得。" 她淡淡地点评,不无赞赏之态。 " 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 如此看来,现在去北狄恐怕不是好时机。" " 非常糟糕。" 她轻哼一声," 赤术很有可能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 永无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迦夜喃喃自语。 "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低声道:" 不行,此时赤术一定防得很严,况且连杀重臣,激 起北狄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 那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 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 足以打消教王的宠嬖,如何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北狄,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 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一丝 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休墨。" "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地抬眼," 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 我去。" 他少有地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无奈道:"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 休墨本是北狄属国。多年前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北狄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卫渠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由殊影安排打点,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 庐的无措。迦夜照例寡言,默默地骑马跟在身后,漫漫长路只闻铃儿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远了些。 一支远行的婚嫁队伍行过,狂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 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 那一支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映入了黄昏的余晖,茫然而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