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情人 作者:夏志强 [上] 一 秦可东犯故意伤害罪入狱两年。两年来在狱中一直很消停地待着表现也不错 的他,却在即将刑满释放的前夕,越狱潜逃了。 说得再清楚些。到七月二十六日为止,秦可东两年的刑期就满了。这中间有 他在看守所拒不交待同伙而接受审查直至案情大白的半年,也有在他被宣判后到 Q 市监狱劳改二支队服刑的一年半时间。跑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三日,过了二十三 日,就是二十四日,然后是二十五日,再熬过一个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他就可 以扬眉吐气地呼吸自由空气了。七百多天都挺了过来,只差三天,就这三天时间 就熬不住了吗?时任二支队教导员的宋教和负责可东那个号的马看守不住地这么 说。这不是坑人吗!可东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俩私下里也一劲地念叨着。 秦可东是谁呀,那可是个人物!这么说吧,你到Q 市监狱劳改二支队或是监 狱外的附近地方打听某某看守或是什么国家干部也许有人不知道,但是若提起秦 可东或者再委屈一下您打听一下秦二爷,那便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了。这其中缘 由还得由我慢慢给您道来。一是秦可东的出身好。所谓的出身,可不是过去的那 些地主资本家或者贫农工人什么的,也不是现如今经理呀大款啦人五人六的,那 都是在外头,比不了狱中的小天地。在狱中所有的人都一样,都是无产阶级专政 的对象,烈女和婊子也没什么区别,关键是看你犯的哪门子事。比方说贪污犯在 这里就受歧视,若没有你们这些狗官脏官,这风气该有多好日子也会好过些老子 也不会受这份罪,特别是那些没捞到多少钱还胡乱瞎咬特爱争取宽大处理的软骨 头,那熊样在号子里也没多大出息,人皆可辱之,属最下层的一等。再就是强奸 犯也不招人待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拣几个破易拉罐卖卖挣的钱也够找个妓女 发泄一番的了,竟还干这等下作的事情,真不要脸!再往下排就是纵火犯。放什 么火呢,没能耐的表现吗!接下来依次应该是诈骗、盗窃(偷公家的和偷个人的 还有点区别)、抢劫、绑架、包庇、伤害、杀人,大概如此吧。说大概如此也就 是说基本是这样,也不一定一成不变的。之所以把杀人犯排在最后,就是说是最 好的出身,是因为一般人在自由的环境当中很难遇到杀人的人。犯人当中凑到一 起偶尔打听那么一句:嘿,哥们,犯的啥事呀?对方眼不睁头不抬地回你一句: 杀人!难免让你心里一激灵,哧,了不得,比我狠,人你都敢杀呀,躲您点吧! 所以说秦可东在狱中的出身还算不错的。伤害罪,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吗,谁 怕谁呀,出去后还是条好汉,不是怎么太丢人的过错。另外,秦可东这人忒仗义, 为人正直,有人情味,这在狱中是特别特别难得的品质。刚从看守所转到二支队 时,秦可东挨了整治。整治这个词你若不懂的话就再细说一下,所谓的整就是挨 揍,不用什么原因,号子里的老大也就是号长也称作牢头某天看谁不顺眼或是他 老人家心里不痛快,都不用说,只用手指划指划你就会有几个值日的上来打你一 番,还不许喊,若不然下一次还会轮到你,谁值日就可以打别人,就这么瞎轮, 你打我我也打你,你打我狠些我打你时下手更黑,取乐呗!所说的治就更惨些, 让你活不起死不了的活受罪。人到了这时千万别提什么自尊,权当自己是条狗得 了,是一条没尾巴的狗。你以为这监狱是好来的好呆的,不挨整治你哪会体会出 自由世界的和坐牢的辛苦。清政府发明的以夷治夷的理论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 致,管教们睁支眼闭只眼随他们闹去只要别太出格别太过分别整出事端来,有时 某个犯人不服管教或有意无意得罪了“政府”,管教还会特意安排号长回去后加 点餐整治一番以儆效尤。写到这好像我有些污蔑政府的意思了,那就当支队是万 里挑一的坏典型吧,反正二支队确是这样。秦可东刚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人稀里糊 涂地从铺上拖到地当间好一顿暴打蹂躏,完事后一瘸一拐地回到铺前,揭开被子 却发现褥子当中不知谁在上面屙了一滩大便,臭气扑鼻。好在秦可东在看守所里 呆的时间长有些经验,人又机灵,挨打时只顾用手抱着头趴在地上,护住了头和 要害,一声不吭。见到大便也不声张,默默地将褥单连同那堆人屎收起来放进一 个塑料袋中,并扎好口,使臭味很快消失,然后倒头便睡,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似的。这就使号长和那些值日的人以及旁观者很沮丧,因为这戏演得太没乐子了, 哪管换来几瞥仇恨的目光或是哭爹喊娘的讨饶声也好呀,没意思太没意思了!第 二天临到熄灯的时候可东也不睡,木头似的立在铺前。号长崔老大问他,杵在那 干啥,挺尸呀!秦可东笑着说,兄弟们都闲着呢,要还打的话我好赶紧趴下。说 得崔老大乐了,老子今天心情好,睡觉!就这样秦是没有挨打,可没几天却该轮 到他整别人。号子里总共四十人,分五、六个人不等的一组每天值日,任务也包 括执行号长整治人的命令。那天倒霉的是一个叫老白的犯人,走路时没小心踩了 老崔铺前的鞋,惹得他一个高跳了起来,破口大骂,瞎眼了你这老鬼,来人,整 他!其他人是不用动的,值日的人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那老白弄翻在地。 那老白其实也不姓白,而姓崔,犯的是盗窃罪,家住农村。你说他偷什么不好, 非得去和一帮胆大的人偷割油田的地下电缆,他只是负责用驴车半夜里拉了回来。 这下可好,油田两个采油厂一千多口抽油井停摆50小时,那损失用钱算老鼻子了! 偏又滩上这老白没啥经验,让公安大冬天的顺着他那架破毛驴车辙就摸了来,几 个家伙正从电缆里剥皮薅铜线呢,一窝端,轰动一时。为首的两人吃了花生,老 白是从犯,十年的有期,真不值!家里穷得要命,早就没人看他了,营养不良再 加上少见天日,脸白得吓死人,连睫毛都是白的。号长崔老大没住进来时人们喊 他崔老鬼,崔老大来了以后他就只有被称作老白的份了。那天轮到秦可东值日, 按规矩他必须要参与整治老白,手段越狠越显得忠诚,可他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表情漠然。掐腰站在铺上横眉竖眼的崔老大见状很生气,喊了一声停后就直冲到 可东的面前,全号的人已是鸦雀无声,整老白的那伙人也停下来了。崔老大问可 东,今天是不是你值日?可东说今天是我值日。崔老大逼视着他,那你他妈的怎 么不干活?这时已有几人向这边靠拢了,单等崔老大一声令下就该整这个不知好 歹敢坏规矩的家伙。秦可东也很紧张,但满脸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整他没意思。 崔老大紧追不放,那你说什么有意思吧。秦可东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兄弟们不 就是想找些乐子吗?都消消火,我说故事给大家听,保准你们高兴。一时间号子 里议论纷纷。崔老大轻蔑地打量了一番可东,阴笑着说,好哇,让你一道。闭灯, 听这王八蛋白话白话,有一个不乐的咱们再找他算账。于是,秦可东就开始讲开 了故事。他心里有数,这些人不是好对付的,一般的幽默很难让他们开心。他讲 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有这么一家人,父母早逝,哥哥拉扯弟弟过日子。哥 俩人品都好。哥哥娶回个嫂子也是好人,贤惠能干。转眼弟弟也长大了,到了成 家立业的年龄了,就托人在邻村说了一门亲,双方见过后老少都满意。就商量下 何时洞房。到了迎亲这天,当嫂子的还在新房忙活着,用一碗绿油漆刷房中的墙 角线,刷完了也想起个事来,就顺手将油漆碗放到床前的窗台上,出去找丈夫商 量事。说当家的,咱弟岁数小,不懂得多少事情,父母又走得早,这男女之间的 事,我一个女人家不好说出口,最好你给他提点醒,头一夜别猴急似的,像你那 样不知深浅。讲到这秦可东已经听到别的铺上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他接着讲。 那当哥的一想也对,就把弟弟拉到新房里照嫂子的意思嘱咐了一番,特语重心长 地。完了以后突发奇想,到厨房找了一小碗香油端了来,和弟弟说,好兄弟呀, 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呀,第一次一定要悠着点,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她那里涂上点 这玩艺儿。当弟弟的心领神会,接过碗来也顺手放在了床前的窗台上,和嫂子放 绿油漆的碗放了个并排。先放下男方家不表,却说女方家这时也有这么一幕。老 太太将闺女领到跟前,嘱咐说丫头呀,婆家可是个好人家,哥俩都是实诚人,过 门后可别给当妈的丢脸,咱家也是个正经人家不是?新婚的第一夜呀,你把这条 白丝巾垫到屁股底下,等第二天拿给嫂子看,免得人瞧不起。姑娘就红着脸将白 丝巾收好了。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又吹又拉又唱又喝酒又闹洞房等等一切程序都 顺利地运行完后,到了关键时刻。灯一关这兄弟就把持不住自己,心想这下好了, 终于到手了,看你还推三推四不。急匆匆气喘喘地挥枪上阵。那新娘经过老妈的 开导心里别提有多紧张,但也没忘将那条白丝巾垫上。忙活半天,两个不谙云雨 的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嘿,有了!新郎想起哥哥嘱咐的招了,一伸手就摸到床前 窗台上的碗里,只可惜他胡乱地摸到了油漆碗里,而那碗香油在那傻等着没有派 上用场。他也没顾上那么多,依旧按哥哥的教导操作,别说这回瞎猫碰上死耗子, 好事竟成了。只是苦了新娘子,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痛苦,实在捱不 住了,猛地将新郎推下身,跳下床来,打灯一看,只见丝巾上绿绿的一片,我的 妈呀!新娘这下可吓坏了,穿好衣服扯上丝巾就往娘家跑。老太太见了,也大吃 一惊,大怒道,好你个臭小子,如此的歹毒,竟将我丫头的胆给干破了,这还了 得,找那小子算账去。说完拉起丫头就奔新郎家来。她们到时洞房里还亮着灯, 新郎正拿着一把小刀从他那惹祸的东西上面往下刮油漆。丈母娘闯进来,一眼就 看出端倪,勃然大怒,好你个王八羔子,胆都让你给干破了,你还在这儿削尖啊! 可东讲到这儿,嗄然而止。继而号子里笑声四起,乱作一团。看守闻声而到,用 警棍使劲敲击号门,并伴以恶声的训斥才将笑闹声镇压下来。静了静后号头崔老 大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姓秦的小子讲得还真有点味道,这么着吧,罚老白到门 口去望风,看守来了就咳嗽一声,让这姓秦的接着给咱们讲乐子。众人皆说好。 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后,当天值日的就会有一人到门口望 风,由可东讲上一到二小时的乐子故事。好在秦可东入狱前受的教育比较好,读 的书也多,竟也能讲不竭说不断。狱友们也逐渐听上了瘾,不论可东讲什么他们 都愿意听,从岳飞、宋江,到老舍先生的祥子,再到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和聂赫留 朵夫,多年来沉积在可东记忆深处的许许多多鲜活的人物如今都活跃开来,粉墨 登场。可东再时不时地加上点令人捧腹的所谓成人故事,荤素搭配,雅俗共存, 使得号子里成了说书场、故事堂。有时,一个故事讲下来,要耗去半个月的时光。 就这样,秦可东在狱中的生活也不算太难捱,在他讲故事的同时,也等于将 他以前读过的书又重新温习一遍,而且还要时常地现编现讲一些吊胃口的故事。 取悦了别人,也充实着自己。在号子里的身价和地位也起来越高,和号头崔老大 的关系也处得很融洽。 二 崔老大姓崔名建国,三十来岁,膀大腰圆地,家住农村,犯的也是伤害罪。 事由很简单也很常见:他出外打工,俊俏的媳妇在家被村支书欺负。他回来听过 媳妇的哭诉什么也没说,晚上整了一桌子菜,又让媳妇将那个鸟支书请来,几巡 酒过后,崔建国到外面取回根麻绳,结结实实地将支书给绑了,然后又不紧不慢 地脱去支书的裤子,伴随着支书的鬼哭狼嚎,只一刀就将他给阉了。判刑七年, 法不容情啊! 有一段时间,已经和崔老大关系很不错了的秦可东发现他的牢头情绪很不好, 整天两眼发直,哀声叹气个没完,就问他怎么了。崔老大说前几天媳妇来探监时 说他们三岁的儿子快不行了。崔的媳妇可东见过,一脸的风霜,看上去足有四十 岁的模样,可想她生活的艰辛。孩子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越早手术越好。 但上哪去找钱呢,打官司时家里已倾家荡产,东挪西借的手术费还有六千元的缺 口,这让当爹的崔老大能不急吗。可东就问崔老大想怎么办。闷了半天,崔老大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逃。吓了可东一跳。后来可东又问,逃了又能怎样?崔 老大两眼看着地面,整钱,治病。可东当然知道这整钱二字意味着什么,不禁又 一心惊。转念一想又问道,可你怎么出去呀。见四下无人,崔老大从裤兜里掏出 攥紧的手摊开来给可东看,两眼坚定地望着可东。只见他的手心里有一颗生了锈 的二寸多长的铁钉。见可东满脸的疑惑,崔老大说,帮我把它吞下去,然后我自 有办法。可东又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一紧,也马上明白了崔老大的用意,疾手夺 过那颗铁钉,使劲扔出去很远。崔老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还充满请求的 双目中,逐渐弥漫上一层泪光。可东说,就算你吞了它又能怎样,住进医院又能 怎样,跑出去又能怎样,整到钱后又能怎样,你才三十来岁呀,无论如何不能这 么做。隔了一会儿可东又说,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崔老大依旧是不动不吭,接 下来是两个人的沉默,沉默后各自散去。晚上临熄灯前,可东来到崔老大身边坐 下来,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说将你家的地址写下来吧。见崔老大不解地望着他, 可东说,这么看着我干嘛,让你写你就写吧。还有就是你要记住,你儿子的事包 在我身上了,请你相信我,以后千万别再胡思乱想。说这些时可东很平静。接过 崔老大写过地址的纸片后,可东微微一笑,重重地拍了一下崔老大的肩膀,说请 你相信我,别干傻事。 接下来的日子对崔老大来说是很难熬的。可东整天围在他身边转,逗他开心, 防着他干傻事,却绝口不提他孩子的病。有时他试探着向可东提起这事,也被他 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头叉开。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逼着可东问究竟。可东只 是微微一笑,说快了。问快什么呀?他还是笑,然后走开。二十多天后,又一个 探视日到了。崔老大眼睁睁地看着同号的人被一个个叫出去,他的媳妇却没有来。 把崔老大急得跟什么似的。坐着、站着,怎么都不舒服。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 过去了,有些被探视的狱友陆续地都回来了,却还没有叫崔老大的动静。完了, 这下完了,崔老大心里不住哀叹着,汗都下来了,孩子这回真的没救了。最可气 的是秦可东回来后竟是满脸的独自喜悦,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没有承诺 过什么似的。正当他气愤间,号子外响起了看守的声音。没错,是叫他,当然是 叫囚号而不是姓名。他激动万分。他紧张万分。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低着头跟 在管教的后面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半个小时过后,其实探视时间也就只剩这半个小时了,崔老大回到了号子里。 他神色木然,两眼直直的,眼泡红红的显是哭过。他径直走到自己的铺前,坐下, 双手蒙面,哭了起来。刚才号子里还有的些许喜悦气氛一下子没了,鸦雀无声。 秦可东此时也很紧张。这是怎么了,难道那孩子没救好?他心里也犯着嘀咕。他 缓缓走到崔老大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崔老大拿开手,仰起他那满是泪痕的脸, 怔怔地望着可东。猛地,崔老大一下子从铺上跳了起来,向可东跪了下去,双手 抱着可东的大腿,嚎啕大哭。大哥,秦大哥,孩子……我的孩子,崔老大说,是 你救了孩子……救了孩子,救了我们全家…… 往下我也不想多罗索了,在后面的故事里还会陆续有所交待,这里只简单的 说两句。可东给Q 市的某某打了电话,某某就带足了钱到五十公里外的崔家接那 母子俩去了省城医院做心脏矫正手术。某某还在住院其间一直陪伴着崔家母子, 承担着所有的费用。 崔老大自然是感激涕零。自此对可东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同号的人也跟着 这么称呼。这样一来在称谓上就出现了两个大哥,重复了。崔老大就找可东商量, 说干脆我这个号头让给大哥你得了。可东说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我只剩下一 年多的时间就出去了,你的时间还长,这个位置还是留给你吧。坚持不受。崔老 大没办法,就说要不你当老二吧。话一出口他又马上反悔了,大哥怎么能当老二 呢,大哥应该比老大还大。说到这他一拍脑门,想出了个主意,说实在不行就叫 你二爷得了,即响亮又气派。崔老大被自己的主意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就这么 定了,就这么定了二爷。也不顾可东的强烈反对,他先叫开了。并万分严肃地在 号子里下达了批示。他这一叫,号子里的人哪个敢不这么称呼。再说了,可东那 时在大家伙心目中的威望一点也不比崔老大低,除了讲故事受大家看重外,得到 他恩惠的人也绝不止崔老大一个人,所以大家也愿意这么叫。开始管教和看守还 制止甚至镇压过,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可东同号的人这么称呼,就连管教 和看守的嘴里有时也会不小心冒出秦二爷这三个字。 秦可东的多才多艺在监狱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会弹钢琴玩吉他,在省 里各劳改队文艺汇演中,他自编自弹自唱的一曲《找回我心》引起轰动,为二支 队捧回个特等奖;他会美术懂书法,将二支队板报标语什么的宣传得生龙活虎; 他在高中就有文章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所以凭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将劳改二支队吹 捧成省级先进就不足以为怪了。如此这般作为,这位“秦二爷”也受到了支队 “政府”们的格外重视,委以重任,下厨做饭。可别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差事。 在外头火头军算不得什么,在里头被专政的对象当中可是个至高无尚的活计。不 用每天外出劳动改造出大力不说,还可以借机滋养身体。可东在厨房干得可是不 错,对每个人都一碗水端平,不克扣不刁难,还经常性地拿钱交给负责采买的 “政府”改善犯人的伙食,将饭菜搞得香味俱全。可东的朋友多,有钱的朋友也 不少。逢节时,倒水果的朋友会送来几十箱的苹果桔子什么的,管教们每人一箱, 犯人们一人几个;过年时会有朋友拉来几头羊几头猪,美其名曰警民共建,杀完 后管教们每人分两大兜,犯人们喝羊杂汤,吃大碗肉,皆大欢喜。等等诸如此类 吧,可东的名声怎么会不火呢,谁叫着秦二爷心里都会觉得不屈,怪舒坦的。 秦可东在外面的社会交往也很广,办事能力不是很强,而是特强。故事前面 说到的放跑可东的宋教导员和马看守就都有求过秦可东,为他们办成了大事。马 看守专门负责可东他们这个号子。他现在拿的手机就是可东的朋友送的。说是送 给他,其实也就是和送给可东一样。犯人不许带手机,所以有什么大事小情的都 由马看守转达,手机话费当然不用他交了。半年前他的爱人得了一种怪病,去了 很多医院没得结果,求大仙拜神医也不见效。可东托了个朋友,朋友又托了朋友, 用车接到省城中医学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教授家里,两付药汤子下去,好人似的, 没事了。直接管着秦可东的马看守自然是对可东关怀有加,感激在心了。宋教导 是二支队除了监狱长外的第二把手。他有个不太怎么争气的儿子,小小年纪除了 谈恋爱的经验惊人外再无其它可取之处,考大学时自然是一塌糊涂。父母都是望 子成龙,就是不成龙也拚命地往龙样抻。好在现如今只要舍得花钱上大学就不是 什么不可及的事情。秦可东在H 大学就读时就和系主任郭老师关系很好,毕业后 两人也没断了往来。现如今郭老师已经升任校办主任了,办个新生入学的事不是 太难。当然凭宋教儿子那点烂分按自然录取是不可能,只能招在现如今花样繁多 的录取名目下,收费就是了。这收费就有水分了,收多少是办事人的能力问题。 可东用马看守的手机和郭老师联系了几次,宋教导又去了一趟学校,事情就成了。 宋教导在儿子接到重点H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一核计,少花了三万元,足足三万 元哪!可不是个小数目。有了秦可东为宋教导和马看守办成这两件大事的人情, 也就为他后来的越狱逃脱埋下了伏笔。 其实这事在头天夜里可东和崔老大已经商量妥了,在推翻几种方案后选了这 种方式。 是这样的。出完操吃过早饭后崔老大找负责他们号子的马看守说报告政府, 马看守问过什么事后他又说秦二爷对不起我说错了是秦可东马上要出去了号子里 的一帮人非常感念他这一年多的好处凑了一个份子有五百多块呢,只讲究个知恩 图报想送送他可又不知怎样做才好。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对马看守来说有些震动, 但这是监狱不是别的地方所以他立即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那还了得,这是监狱又 不是你家。想了想他又说,不过送送他也是应该。然后走开,然后他心里也在想, 这秦二爷这一年多来确实帮了自己很多忙,号子里不用怎么操心不说,媳妇的病 也是他帮忙治好的。这以前他也曾和可东一起到狱外的饭馆喝过酒。说到这你也 许感到奇怪,犯人会和看守一起出去吃饭?其实这没什么,罪轻刑短为人讲究些 的犯人你就是让他跑他也不会跑,更况可东是厨子,有时也会偶尔和负责采买的 狱警到外面转转,出出进进对把门的狱警来说也有些惯了。再者说秦可东只剩下 三天时间就刑满释放了。这们想着,马看守来找宋教导员,和他说了想在可东出 狱前请他出去吃顿饭的意思。宋教导必竟是领导,想得周到些。这事行是行,只 是别太声张,就咱们仨人就行了。另外带可东出去时最好将他那套囚服换了,免 得影响不好。他这样说。其实宋教导对秦可东心里也是存有很大的感激之情。本 来他想等可东出狱后再有所表示,听马看守一说,又觉得还是这样实在,一个监 狱的二把手请一个尚在服刑期间的犯人吃饭,那是何等面子啊。可东的为人和他 那些朋友也实在令他佩服,对于他这样一个行将退休的老警察今后有求于可东的 事还会很多呢。他这样想着。马看守得令后心情很好。到食堂让可东将中午食堂 的工作安排一下,又到自己办公室里找出一套自己穿的衬衣外裤给可东预备好, 就只等着太阳往正头顶升了。 吃饭的地点选在狱外不远处的一家狗肉馆,吃的是狗肉火锅。空气很热气氛 也很热。宋教导和马看守酒量都很一般,比不得可东。可东可了不得,斤八的白 酒量,还有个绝招是一般人比不得的:啤酒解白酒。刚开始喝时大家还都很正经, 可东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少言寡语。可喝着喝着就开始掏心窝子,时不时的秦 二爷这三个字直往外蹦。当宋教导说可东老弟啊,以后可别忘了我们时,可东哭 了。那两位很诧然,问何故。可东说其实我挺感谢二位的,我这一走……承蒙二 位关照……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多谢了,我不会忘记二位的恩情。那二位 警察愣是没听出音来,还一劲劝着别说这么多了老弟咱们还是喝酒吧喝酒吧只是 你以后别把我们给忘了…… 可东在席间说是去厕所。然后他慢步走出饭店,拐过几个弯后来到马路上, 穿着马看守提供给他的一身干净的服装,拦了一辆出租车,扬尘而去…… 三 我们将话头到此打住。更近些更细些地把镜头对准秦可东,去了解他,品味 他…… 可东小时住在农村。可东的父亲叫秦承志。秦承志可不是一般的人,十七岁 那年在山西一个穷得尿血的山村中锄地时看到解放军的大部队从山角下路过,扔 了锄头就跟部队走了。从此就算参加革命了。打过麻城、打过四平、打过锦州, 东北全境解放后,当上了副县长。全国解放后,又被抽调去青岛海军航空兵学院 学起了开飞机,毕业后分到哈尔滨平房飞机场开了一阵子酒精也当汽油用的战斗 机。当时秦承志资格算很老的了,虽然只有二十七八的年龄。但他有个美中不足 的是,每当将战斗机拉升到八千米高空以上时,浑身上下感觉都特不舒服,尤其 是脑袋,涨得要命,下地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最后有很权威的人就说是 他在四平战役和锦州战役留下的两处伤疤做怪。做怪就做怪吧,反正是上不了天 了。使他很苦恼。组织上就又派他去航空兵学院学了两年,回到哈尔滨现如今已 经废弃多年的空军基地当上了一名机械师。可东的母亲就是那时经过组织的介绍 和秦承志组成家庭的。刚开始时两人关系不太好,别别愣愣的,别别愣愣的当中 也没断了他们的养儿育女,一连生了四个丫头。转眼间就到了王震将军率领十万 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年景。秦承志可积极了,在全团第一个报了名,第一个得到了 批准,第一个戴上了红花,准备开赴祖国最需要的东北垦荒事业当中去。当妻子 的只有服从。那时候觉悟若上不去是很严重很丢人的事情,况且秦承志还总在妻 子面前叨咕着打四平啦打锦州啦全排的战士都死光了全连的人就剩下我啦等等这 套嗑儿,祖国需要咱,我不去谁去呢。没法儿,走吧。那时候王震老人家可是了 不得,用拐杖在黑龙江的地图上左戳右戳地就将十多万官兵安顿下来。烧荒的烧 荒,垦林的垦林,愣是将一个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荒凉之地变成 了现如今稻谷花香、四野牛羊的北大仓。不可谓不是个奇迹呀!也就是那时,秦 可东的生命开始在秦承志一家也算是颠沛流离的垦荒生活中孕育开来。也是因了 妻子怀孕子女多的缘由,秦承志将家安在了一个偏僻的农村,由他到四十里开外 的一个原始山区撒欢似的领着一帮人建起新型的林场。 秦可东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那时候的他,有母亲和四位姐姐宠着,感觉 非常好,对那位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的父亲没什么好感不说,还有些敌意。那位 当父亲的也是的,对可东这样一位仅有的儿子缺少些宠爱不说,还有些严厉。行 伍出身的他,对被五位女性宠得如皇帝一样的可东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总是咂巴 着嘴摇头叹着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啊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这也难怪,可东 到三岁时都还没有戒了奶,可见那时他被宠成什么样子。一吃粮食就闹肚子。那 时是什么年代呀,多穷啊,秦承志当时一月的工资才六十元零五角,属高工资了。 可给可东维持四天生命的奶粉替代品——大瓶的炼乳就要用去七元钱,由此可见 那时的可东有多优越了。四位姐姐也对他宠爱有加,整天小弟长小弟短的围着他 转,深怕这颗嫩苗有些许闪失。 可东小时还有两位要好的朋友,一个是二牛,长得愣头愣脑,一个是小娟, 跟商店里卖的洋娃娃似的,都是他左右两个邻居家的孩子。二牛的父亲也是转业 兵,和秦承志在一个单位工作。小娟的父亲是个右派画家,下放来农村监督劳动 的。二牛他家的那位“老牛”也不总回家,样子挺吓人,长了一双往外凸起的牛 眼珠子,说话也跟牛叫一样,嗡声闷气的,可能当兵的人都这味。不过二牛的妈 妈很和蔼,笑起来也很迷人。最喜欢逗小娟了,总问她说小娟啊,你长大后是嫁 给你二牛哥还是东哥呀?然后就笑眯眯的。小娟也很认真,傻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竟回家问了她妈,结果挨了一巴掌。她妈还恶声地说,嫁谁? 谁都不嫁,我们要回城的。小娟她妈就这样,整天恶眉怒眼,像似每个人都欠她 钱。三个家都一样,两个大人一个让人觉得可怕另一个却很可亲。小娟的爸爸是 个乐呵呵的小老头。说是老头有些夸张,只不过头发有些白胡子有些长罢了,岁 数不一定大。小娟家倒有三个真老头,是小娟的爷爷和爷爷的二个弟弟。大多数 时间,三个孩子都在可东家玩,若二牛他爸不在也会去他家,由着那位笑眯眯的 母亲拿他们寻开心,有时也会炒一瓢瓜籽什么的给他们吃。若赶上小娟的妈妈不 在家,他们也会到她家。缠着她爸给画些猫呀狗呀兔子什么的。有一天早晨,那 时是冬天,很冷的冬天,厨房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三个孩子这下有营生做了。 先是将可东家的冰茬子都分光吃尽,当然可东的姐姐们也得了些,然后征战到二 牛家,可二牛他妈不让吃,说是会肚子疼。意犹未尽的他们仨就又来到小娟家, 正巧那位当妈的不在,三人开始行动起来。那天小娟家的水缸里只有半下子水, 沿缸边结了一圈很厚的冰茬。可东就拿了一个饭勺子往下砸。其实也没怎么用劲, 或许那只缸本身就是个伪劣产品,反正可东三砸二砸的就将那口缸敲成了两半。 小娟吓得直哭,而那两个小男子汉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各自跑了回家。当然免不 了小娟那厉害的母亲找上门来一顿臭训。小时候那三个孩子闯的祸可真不少。就 说套麻雀那件吧。离可东他家不远有生产队的马棚,说棚不太准确,应该称马圈 或马房:用土坯垒起的高高的墙,上面铺了厚厚的草,房檐和墙中间有一道缝隙, 小鸟们每天就自由自在地从缝隙间钻进飞出。二牛有办法逮住它们。先是弄几根 马尾巴扎成活套拴在一根细绳上,然后用两根木杆举到缝隙处,再由他到马棚里 没好动静地大喊大叫,就会有惊惶失措的麻雀奋不顾身地一头冲进马尾巴套里, 再也跑不掉了。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出在如何弄马尾巴这件事上。也该着二牛 倒霉,谁让他那么没经验呢。每次他都悄悄地蹭到一匹老青马的屁股后面,薅下 几根马尾巴就跑。马棚里有十多匹马,你倒是轮换着薅哇,可着一匹马欺负那怎 么行呢,一天被薅好几次尾巴搁谁也不会愿意。一来二去的那匹老青马就总结出 些经验,当二牛再一次躲到它的屁股后头时,只见它猛地一蹶子尥了出去,就将 二牛当胸踢到了空中。断了二根肋骨,差点没将小命丢了。这下可好,以后再见 到那匹老青马,二牛大老远的就开始躲。软的欺负硬的怕,人的通病,没得治的。 就这样,风风雨雨的他们继续一天天过着。到了可东八岁那年,还是这几个 孩子,不经意间闯出了一场大祸。 那场雨断断续续稀稀拉拉的下了好几天,烦死个人。可东他们几个只好呆在 家里,百无聊赖地。那天可东他妈也没什么事做,就从一只大木箱中往出倒腾东 西,想着找块合适的布为可东缝制个书包,再开学时就准备让他去村小学学写毛 主席万岁了。几位姐姐争相翻看着从箱底折腾出来的父亲的几本日记。记些什么 她们倒是不关心,感兴趣的是日记当中的插页: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新 鲜着呢。可东对这些不是太热衷,瞥了几眼就围在母亲的身边,摸摸这个,看看 那个……不经意间他在杂物中发现了一支烟,便抓在手里。见母亲和几位姐姐都 在专心干着自己的事,他就一个人到厨房找出火柴把那根烟点着,冒出黄色的烟。 他把烟夹在两唇间,昴起了头,挺起了胸,将两手背到身后,很有些大人样,想 进屋里给其他人一个惊奇。正在这时,可东的父亲挟着一身的风雨走进屋来,看 到眼前这一幕,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正当可东诧异间,他一步蹿了过来,劈手夺 下可东嘴间的烟,顺手扔进身边的水缸里。由于用力猛了些,可东被父亲抢去烟 的同时也无疑于同样被扇了一巴掌,鼻子里就有热辣辣的血流了出来。他哪受过 这份罪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个姐姐吓了一跳,争着从屋里跑出来, 扶起可东。小弟不哭,小弟别怕,你看这张画多好,这是叛徒王连举,这是坏蛋 ……这是严伟才,打白虎团的那个,起来听姐给你讲……在几位姐姐哄着可东的 同时,秦承志也在大声地训斥着妻子。可东点着并叨在嘴上的哪是什么烟呀,那 是一支炸石头时用来引爆炸药的雷管。幸亏那天点着的是它的“屁股”。但可东 却一点也不理会问题的严重,依旧咧着嘴委屈地哭个没完。 转天雨就停了。太阳很好,明晃晃地,空气湿漉漉的透着几分清新。昨天的 事可东已经忘却了,况且爸爸一大早见天晴了就急匆匆回了单位,所以心情也特 别好,依旧和二牛和小娟没命地疯玩起来。后来玩累了。二牛说,去我家吧,给 你俩看好东西……三人就来到二牛家。二牛他爸也在家,坐在炕里抽着烟,挺大 个眼珠子使人不敢对视。二牛小心地从一支箱子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的日记本。 打开来,头一页的人可东认识,是毛主席,他家墙上就贴着一张他的像。第二页 的插图上面也是一个人,穿着绿军装,好像在偷着乐似的,样子很怪。二牛指着 那人说,这就是林彪,我爸说当初就是跟着他干革命来着,打死老鼻子鬼子啦… …二牛洋洋得意,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凉嗖嗖的溅到可东的脸上。可东说,这 有什么了不得,我家书上的画比你家要多,不信上我家看去。一直没有吭气的二 牛的爸爸“老牛”这时插了一句话,说也不用去你家,你回去拿来就是,让叔叔 也看看都有什么好看的。说完他还用那双牛眼睛命令似地盯着可东。可东就硬着 头皮回家,将昨天姐姐看过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也没有人拦他或是问一句,由 着他将那些本本搬到了二牛家的炕上。几个人逐个看着那些画页,数可东知道的 多,添枝加页地讲着从姐姐们那里学来的英雄故事。二牛的爸爸也参加了进来, 逐个地翻看着那些本子,还一劲说真不错,可东家的画就是多……使得可东心里 自豪无比。到中午姐姐来喊可东回家吃饭,他才收拾好那些本本,和小娟走出二 牛家门。那天的太阳可真是亮啊,亮得使人都不敢直视它。 十多天后,可东的爸爸秦承志又回到了家中。可东一见他竟吓了一跳,眼前 的这位爸爸和十多天前的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胡子长长的,脸又黑又瘦,只有 那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回来后也不多说话,只顾一劲儿地闷头抽烟,使家里 的空气都很紧张。他一回来,照例是晚上可东不再由母亲搂着睡,这是可东对秦 承志有敌意的主要原因。晚上临睡着前,秦可东听到父母在小声地说着话,时不 时地夹着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后来母亲还嘤嘤地哭了起来。再后来他就迷迷糊 糊睡着了。 可东家住的那个地方不远处有一条河,在地图上也可查到,叫汤旺河。水面 很大,水势也很急。他们总喜欢到河沿儿玩修水渠的游戏。那天仨人又来到这里。 先是挖两个坑,在两坑中间刨出一条渠来,再将地势高的那个坑填满水,由可东 负责一个用木片做的闸门。放水喽喊完后可东就将那木片拿开,便有虽然浑浊但 在阳光下也能生辉的水流哗哗地流淌开来。小娟每次都热衷于将一个小木片当成 船放到渠里行驶,拍着小手蹦跳着催促着她的船儿快快的航行。其实那也不叫什 么航行,充其量是在放排而已,因为每次她的船都要在途中翻着跟头跌跌撞撞地 到达终点。大家玩兴正浓,兴高采烈,个个满脸的泥水……突然间,有人在喊他 们,一声紧似一声地。抬头望去,只见河堤上二牛的妈妈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 们这边跑来。二牛啊,可东——她喊道,快点回家,可东快点回家啊—— 在秦可东的家门前早已围满了人。几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正推搡着秦 承志向一辆小车走去。可东的母亲坐在门前的地上呜呜地哭着,几位姐姐则在几 名公安的后头,哭着喊着爸爸呀爸爸呀地跟着。是现行反革命呢。人群里有人说。 这罪可不轻啊,听说写了好多的反动日记。另一个人说。可东站在人群后面,脑 袋翁翁作响,不知所措。小娟的三爷走了过来,推着他说,快去呀,快去和你爸 告个别吧。说完就拽着可东向小车那走。秦承志要上车时,回头看到了可东。他 和身边的公安说了句什么,那公安就点了下头,许是批准了他和儿女们告别。秦 承志向可东走来,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了身。这阵势可东哪经过呀,心里别提 有多害怕,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怯怯地望着他的父亲。秦承志的眼睛红红的。 那眼神也是可东从未见过的。几位姐姐也围了过来,倚在他们的父亲身旁哭泣着。 爸爸,隔了一会儿可东小声说,爸爸,你……你还什么时候回来呀?可东看到爸 爸的眼里滚出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在胡子上。秦承志缓缓地伸出一支手, 替可东擦拭着脸上的泥水,动作很轻很轻的,说孩子,我的好儿子,快点长大吧。 那几个公安又过来拽秦承志,一直将他塞进吉普车里。 车开出很远后,可东的母亲才从屋里摇晃着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 尖声地喊着:等一等啊,给他带几件衣服,给他把衣服带上啊……不知那车听没 听到她的喊声,反正没有停下来。 四 你知道王连举吗? 不知道。 二牛他爸就是王连举。 …… 你知道李玉和吗? 不知道。 我爸就是李玉和。 …… 王连举叛变供出了李玉和,李玉和让鬼子给杀了。 这是八岁的可东和六岁的小娟一天傍晚的对话。是姐姐们告诉可东这些事情 的。其实可东那时对父亲的存在与否并不是很在意,但他看到母亲和姐姐们因为 父亲被抓走如此的伤心,心里也不免惴惴不安起来。冤有头债有主,这仇恨全洒 向了二牛家。四位姐姐是再也不许二牛到自家来,不是骂他就是往出撵他,并且 也不许可东再搭理二牛,还经常性地向可东灌输着仇恨二牛家的理由。二牛也很 乖,虽很委屈的样子也不申辩,后来就干脆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和小娟谈过开头 的那段话后,可东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 天完全黑下来时,可东走在前头,小娟哆哆嗦嗦地跟着,来到二牛家的院杖 前。二牛家亮着灯,母子俩隐隐约约的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可东从地上左摸右摸 地捡起个石头,朝着那片亮光处,使足劲扔了过去。隔了有几秒钟的寂静,从那 亮光处猛地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可东立即跟兔子似的,猫腰朝家里猛跑。可苦 了跟在后面的小娟,没跑几步就被地上的半块砖头拌了个大前趴,鼻子好悬没给 蹭掉,疼得哇哇哭喊了起来,东哥,呜……东哥,你都等等我啊……这下可好, 全露了馅。二牛家被砸了玻璃,也没出面追究,第二天就用一块塑料布将那块坏 玻璃补上。可东却不罢休,第二天中午,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支死耗子,拎着尾 巴来找小娟,吓得人家瞪着大眼睛直往后躲。可东狞笑着,拿着电影里汉奸的腔 调说,把这玩艺儿扔到二牛家水缸里泡上一泡,你说好不好?把个小娟吓得直缩 脖子,抹着紫药水的鼻尖还隐隐作痛呢,说什么也不敢再跟可东去冒险。可东就 自己去,但没有成功。当他蹑手蹑脚地拎着那支死耗子来到二牛家厨房,东张西 望中却发现正屋间二牛他妈正抱着一支猫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立时扔下那只死物,落荒而逃。便有二牛他家那只又黑又长的老狸猫跟了出来, 叨着那只老鼠,虎视眈眈地,快活地寻着角落去吞噬品味了。这不纯粹是给猫喂 食去了吗!可东很是懊恼。 一来二去的,秦家和二牛家的怨恨总也化不开,村里也有很多人对二牛父亲 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半月后的一天,二牛家就迁到秦承志率领“老牛”等人开 发出的那个林场。那天可东也没有去送二牛。二牛将他家的那只老黑狸猫送给了 小娟,还把那带有毛主席和林彪画像的红塑料皮日记本托小娟带给可东。从此可 东再也没见过二牛。听说后来他很出息呢,在中国的最南方办起了公司,坐上了 奔驰。 说这些其实没多大意思。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走了的,已经和咱们的故事 无关;留下的,让我们继续下去。 大丽,死了。秦可东有四个姐姐,大丽、二丽、三丽、四丽。大丽死那年差 三天满十八岁。为什么死啊,为了所谓的爱情。大丽那时长得可漂亮了,是姐妹 四个当中的姣姣者。在镇上高中,学习好,觉悟也高,共青团员,还是红卫兵中 队长。所有的日子都是那样的灿烂。同班有个后生,叫江。可东的家离镇上有五 里路程,每天大丽都早早起床,带好午饭,赶往镇上的学校,下午放学后再从学 校步行回家。江这个人是邻村的,纯农民的后代,长就一副壮实的身板。上学放 学,大丽和江同路,一来二去的时间久了,两人的心里就都有点那个意思。那时 候的人还不是很开放,可以说还很封建。比不得现如今,现如今的小青年可了不 得,十六、七岁的男女就敢当街搂肩搭背的,旁若无人。过去那时候不行,大丽 喜欢江,也就是时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多瞧他两眼,或是遇到家里有些细粮当午饭 时把自己的饭盒和江的换一下,跟小偷似的。江对大丽好,就每天上学放学都跟 在大丽的后面,不远不近的充当着守护神。埋在心底的感情是最神密的,不说破 的爱意是最撩人的。在那些个撩人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丽和所有初次怀春的 少女一样,无数次地红着脸遥想着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幸福。但这所有的一切都 随着秦承志犯现行反革命罪入狱而轰然破碎。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小偷的儿 子一定是贼的年代里,大丽的世界被猛地翻了个个儿。先是被永远地开除红卫兵 队伍,接着就是和校里的其他几名地富反坏右分子子女一起,接受无休无止的批 判和人身污辱。以前大丽回到家里铺开一张大白纸,神采飞扬地用根木棍蘸着墨 水写大字报,现在换成了流着泪灰头丧脸地写认罪书。江很怯懦,早已失去了保 护大丽的勇气。这怪不得江,就像怪不得那时千千万万个热情几近被烧得疯狂的 年青人一样。 大丽出事时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照例是上午上课,下午学习。传达完 最高指示后,又开起了批斗会。一个多小时的暴风骤雨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偏偏 有一个和大丽同班的名叫秀的女生散会后又起事端。那女生长得很不招人看,平 时就对大丽有些敌意,要知道女人之间的忌妒所发出的能量有时也是很惊人的。 那天大丽穿了一件天兰色的毛衣,独自一人闷头往教室走。秀和其它几个女生围 了上来。秀咧着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板牙,斜眼对大丽说,哟,我当是谁呢, 这不是我班的大美人吗,都来看呀,你穿这么妖精的衣服给谁看呢。说完就动手 扯大丽的毛衣。大丽本能地躲闪着,仍旧低着头。另外几个女生也动手了,有薅 头发的,有按双手的,使大丽动弹不得。秀终于得手了,她找到了大丽毛衣的结 头,狠劲拽了开,然后突突突地拆了起来。此时她的欲望在飞速地膨胀着。让你 臭美,看你还臭美不。她咬牙切齿地说,并绕着圈地从大丽的毛衣上飞速地往下 拽着毛线。大丽哭着喊着,挣扎着,引来许多同学,有男有女的。就和观众越多 演员越卖力一样,秀满脸的得意,逞风似的边动作边嚷嚷,都来看啊,看这个小 反革命穿得多妖精。她总是把妖艳说成妖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大丽的毛 衣已被拆去了一小半,挣扎中腰间时不时地闪露出白晃晃的肌肤,便有几个不怀 好意的男生凑上来,像要解劝又像是帮着那几个女生,闹闹吵吵的当中就有手伸 进了大丽衣服里面……大丽哭喊着,讨饶着,终于使出吃奶的劲挣脱开来,跌跌 撞撞地向前猛跑,早没了位置,没了方向,一脚踏进了一个有两米多深的大土坑 里。意犹未尽的秀领着那帮人也来到坑边,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秀说,今天让 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将这个小反革命埋葬吧。就带头找来些树枝麦秸等物往坑里扔。 坑里被摔得有些晕头转向的大丽刚有些回过神,想站起身,却又被从头上铺天盖 地的杂物给砸住了。她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可怜。她惊恐地用手遮挡着抬起头。 她看到江。她看到江也和其他人一样,很卖力地将一绺蒿草往坑里扬着。她惊呆 了。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如洗,嗡嗡作响的耳间什么也听不到,树枝 等砸在她手上划破她脸颊也都没了知觉,两眼呆呆地定格在她看到江的刹那间, 像尊塑像。她这样倒使坑外面的那些个人很快没了兴趣。这就好比已经很饱食了 的猫,抓到一只耗子从不肯立时就吃掉,而是戏耍着将耗子放掉,数过一二三后 再抓回来,反反复复的。也有聪明的耗子就装死,有时也能在没了兴趣的猫的爪 下躲过一劫。但大丽此时是真的呆住了,连反抗和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要知 道那可是江啊,是那个曾多少次热辣辣盯着自己的江啊,是那个自己曾多少次把 好吃的送给他自己却如吃着蜜似的江啊,是那个夜里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唤过的江 啊。这世界怎么了,天都塌了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丽从那个土坑里爬了出来,浑身的泥土,晕晕乎乎地向 家里走。在途中有一片树林,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那里。一直到第二天可东的母亲 和小娟的母亲等一帮人才找到她。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眼神还是在坑里看到江 时那样,惊恐,疑惑、绝望。估计那个叫江的年青人到死都不会忘记,有个叫丽 的刚要满十八岁的漂亮女孩最后的目光。 大丽就这样死了。草草地埋在那片树林里,连个棺木都没有。家里悲声震天。 有很长一段日子可东的母亲哭一会儿说一会儿,哭时是没有泪的干嚎,说时却有 说有笑的,逢人便讲大丽小时如何如何,是这样的一套嗑:小时候我们家大丽可 乖着哩。有一次我们一家坐火车,从哈尔滨往这儿来,车上人可真是多,挤着挤 着就把大丽给弄丢了,把我急得直哭。挨个车厢找哇,广播也给喊,你说后来怎 么着,我们家大丽在一个座位底下睡着了,你说多有意思,嘻嘻……长大后可东 在鲁迅大师的笔下认识了一个叫祥林嫂的,心里感觉那就是他的母亲。 福无双至,祸却从不单行。没多久,又一场风暴席卷了可东那本来就处在风 雨飘摇中的家庭。秦承志被判入狱十年。那天监狱里来了人,通知可东家说秦承 志几天前在狱里自杀身亡,说是撞墙死的。来人没说几句放下一个紫色的木头盒 就走了。可东很是怀疑那么小的一个盒子怎样的就装下了父亲那炯炯的双眼,那 挂有泪珠的胡子…… 天塌了,大丽才死几天啊!对于可东来说,惊恐已经远远大出了悲哀,三个 姐姐也是一样,不知所措。不满四十岁的母亲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呆呆地 盯着那个紫木盒有好一会儿功夫,突然间口吐白沫,仰头晕了过去。 可东的母亲疯了,彻底的崩溃了。在几个孩子哭喊声悠悠醒来的她,对这个 世界已经完全一无所知,空洞的双眼逐个打量在她身边偎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几个 孩子,然后冷冷地说,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可东哭了,他真的很害怕呀, 说妈啊,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老儿子你忘了吗?你再看看我……话还没有说完 他就被母亲一把抱到怀里,但这次抱他可没有以往亲昵的意思,而是使劲撕扯着 可东的耳朵和头发,恶狠狠地说,你这条小赖狗,还敢咬我,没门儿,告诉你一 点门儿都没有……可东挣脱开来,鼻子流着血。屋里哭声大作。二丽跳下炕去, 冲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跪下,双手在空中乱舞着,像似希望他老人家能看到似的。 毛主席呀毛主席,她说,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救救我妈妈 吧……二丽和三丽也在她的身后跪了下来。哭声惊动了很多人,小娟第一个跑了 来,陆续的还有她的父母和村里的一些人。可东的母亲则在炕上疯狂地撕扯着自 己的衣服,在裸露的身体处拚命抓挠着,突现在外的一只乳房上已经布满了红红 的血道,双目骇人,口吐着白沫大声喊着,都来吧,我不怕,我谁都不怕,都来 看看吧,看我的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红的……小娟双手紧紧搂着可东的胳膊, 也跟着吓得哭了起来。 家里的空气阴森森的,很是瘆人,特别是在夜里。窗上的玻璃都被母亲砸掉 了,二丽钉在窗框上的塑料布在夜里的秋风中哗哗作响。每当这时可东的母亲就 会突然坐起,指着窗户说,看哪,又来了不是,又来了不是……早已吓得毛骨悚 然的可东蜷缩在二丽的怀里,大气不敢出。那时只有十五岁的二丽,以她同龄人 少有的坚强,率领着十三岁的三丽、十岁的四丽和八岁的可东,苦苦地支撑着这 个家,把越来越艰难的日子一天天打发掉。 首先难办的是母亲的饮食问题。开始时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嚷着要 吃肉,喝肉汤。那是什么年代呀。没办法,二丽做主,找人把家里养的一头才百 十斤重的猪给杀了,做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肘子肉端到母亲面前,说妈你吃吧, 肉来了。谁知那母亲一听说肉来了,看也没看她,却劈手夺过在一边的三丽手中 的一块萝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二丽也从中慢慢悟出些,以后将端给母亲的所 有吃食都加上肉字,米饭称作肉粉,面条叫成肉片,馒头说是肉馍,等等以此类 推,水就当成是肉汤,这样母亲就一概接受。算是解决了吃喝问题。 再有就是要将母亲的指甲剪平,剪子呀菜刀什么的所有利器也要用完后藏好, 因为她在烦燥时总念念不忘要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看看。二丽还将一些经摔的东西 ——木片呀铁碗类的放在她跟前,由她摔过了心情就会好些,下次还能接着用。 赶到母亲心情不怎么烦燥时,二丽就找出许多的布条来给母亲,由着她面对着那 块只剩下半面的镜子将那些五颜六色的彩带们在自己的头发上美滋滋地左扎右系。 只要母亲高兴,这个家就跟过节似的。 那时几个姐妹都不再去上学,可东也是第二年才走进校门。二丽将那头猪收 拾干净,分成很多块小心地腌在一个坛子里,时不时的拿出来些做给可东吃。经 过了这些个变故,可东已经比以前懂事多了,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将那些 肉分给三位姐姐一同吃,但谁都不肯。二丽说,小弟你就吃了吧,你要快快地长, 什么病都没有地长,有姐在就有家在,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们秦家就有希望。 小弟呀,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灾难并没有将这几棵幼苗压垮,依旧载着希望顽 强地生存下来。二丽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那时候已是秋末了,她起早贪晚地到每 一片刚收割过的庄稼地去拣拾遗落下的粮食,有玉米,黄豆,谷子……有时正在 收割的农民们或是农场的工人知道她的也会有意无意地送给她一些,吃的问题竟 也解决了。当时这种做法称做拣地,现如今四十岁上下的在农村呆过的人都会有 印象。三丽负责在家里照看母亲,四丽和可东有时也带上小娟拿上锄头,到处寻 找着已经收获过的蔬菜地。遇到白菜地就将剩下的白菜根刨出来,回家洗净腌制 咸菜;遇到土豆地就仔细地将每条垄沟翻找一遍,有时竟也能拣到又大又圆的土 豆,不过多数都是不超过乒乓球大的土豆崽儿。这样更好,吃的时候都省了用刀 切块了…… 日子虽然艰辛但也不乏些滋味,转眼就到了深冬季节。外面冷,可东整日裹 着被偎在炕里。近一个时期,村里有一个三十多岁叫王海的光棍总到家里来,闲 着没事净说些费话,还总拿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二丽。二丽也不理他,但是心里很 害怕。那天他又来了,跟着二丽身前身后转。二丽那时已经长得很有大姑娘样了, 结实丰满。二丽到厨房,那光棍也跟了来。二丽端起一盆水,双手都占着,那家 伙就放肆地从背后过来抱二丽,吓得她尖叫一声,将水盆也扔到了地上。听到喊 声和水盆掉到地上的咣当声,可东光着脚跳下炕来,冲向厨房。见只有二丽她们 俩人,知是王海欺负了姐姐,那还了得,现如今若有人招惹了二丽,无疑是在动 他的命根子呢。他抓起菜刀就奔王海劈去,一副拚命的架式,吓得那个三十多岁 的大男人落荒而逃,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五 母亲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整日说着谁也听不懂意思的话。在她的脑海 中,肯定有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时刻左右着她的喜怒哀乐。也会有许多快乐的 天使在翩翩起舞,或是花,或是景,招唤着她,诱惑着她。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 她撇下四个熟睡的儿女,像一个孩童似的走出家门,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快活 地漫步于她的世界中。要知道,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连雪都是黑的。但就是这样, 她还能径直地走向埋着大丽的那片小树林,这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招引着她 又是什么呢?她感觉不出寒冷,静静地躺在大丽的坟旁,任由零星的雪花一片片 地轻抚她的面宠,带着满足安逸的笑容,逐渐溶入那美好的世界当中去…… 白日里的劳累,使二丽和几个弟妹夜里睡得很沉。早晨醒来,不见了母亲, 大家都慌了。左邻右舍的都闻讯赶了来,顺着雪地上隐约可见的脚印,一帮人找 到了小树林。秦可东的母亲已经冻僵了,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两眼已成了冰 球。她那无限陶醉的面容,令人不忍心去惊动她。头上五颜六色的片片彩条,在 微风中不时地抖动着。所有的人都已泣不成声…… 又一次的面对死亡。三丽拿出被褥给母亲铺盖,二丽和四丽抱回很多的柴禾 将炕烧热。可东偎在炕梢儿,呆呆地凝望着躺在炕头儿的硬邦邦的母亲。无论他 怎样变换着角度和位置,母亲那双发白的眼睛都在慈祥地看着他。有很久没有被 母亲这样看着了,可东很希望炕烧热后母亲会缓过来,就用这样的表情和他说点 什么,或是再打他两下也好。她去找你爸和大丽去了,小娟她妈说,在那边又可 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看她现在的样儿就知道在那边过得很幸福呢。说着说着她 的双眼又涌上了泪水。 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在那片小树林大丽的坟旁架起了火堆,将冻土化开后, 刨好了坑,那里将是可东父母的新家。小娟的爷爷用白纸扎了一个幡子送了过来, 给姐弟四人每人头上系了条白布带,领着他们来到院中间跪下,又拿来个瓦罐让 可东摔了,就有几人将母亲裹在一个炕席里,放到一块门板上抬出门来。可东扛 着那面幡旗走在头里,二丽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领着两个妹妹跟在母亲的后面。爸 爸妈妈,你们又能在一起了。可东心里头一劲儿念叨着。那天很冷,天空阴沉沉 的。小娟的爷爷紧走了几步,撵上走在前面的可东,说都快出村了,你怎么还不 哭啊。可东愣愣地看着他,我妈早死早好,有什么好哭的。说完大踏步地更快地 向前走,弄得那面幡旗在灰蒙蒙的阳光下,哗哗作响…… 爸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二丽说。 哪颗星星是呢?可东问。 哪颗星星冲你眨眼哪颗星就是。 我也想变做星星。 不!我们要活下去。 六 五年过去了。 可东和小娟坐在麦垛上,仰望着星空。那是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月亮很圆 很亮地挂在天边。月宫里有玉兔呢,小娟说,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我们。肯定能 的,可东揶揄道,它看到地球上的小娟,长得比嫦娥还要漂亮,恨不得跑这儿来 呢。小娟就傻傻地笑了,说那可好,我就整天抱着它,再也不用管我家的狸猫了。 提起那只猫可东就来气,仿佛那猫也随二牛家姓牛似的。那是只母猫,生活作风 上有些问题,挺不正经的,老得毛都快掉光了还年年下崽儿。不过话说回来,可 东也是够残忍,每年无论有多少小猫诞生都会被他一一祸害掉,用尽了各种极刑, 有砍头的,有活埋的,还有绑上石头沉河的,他在这残忍中榨取着快乐,发泄着 对老牛的仇恨。那猫也是可怜,每年辛辛苦苦地生下些孩子,奶水刚充盈起来, 吃奶的孩子却一个个不见了,整日魂不守舍地,一来二去都坐了病。可东是偷得 一只灭一只,小娟也是没法,只有一遍遍地冲可东哀怨:东哥,你怎么这么坏啊。 ……呀!快看,小娟喊着,是流星。可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 可东说,听人说地上死个人天上便会多颗星。小娟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很 亮很亮的,说等以后我俩死后,一定要变成两颗距离最近的星。可东这时不知怎 的想起了父亲,情绪不好起来,我没有看到流星,可东闷声说。没看到就没看到 呗,小娟说,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东说,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再过些天,可东就要去镇上念初中了。他的小学不是在村里上的,而是在邻 居小娟家学的。刚开始上学时,村里的几个男孩子总欺负他,骂他,哄他。他哪 里是受气的主呢。就和他们打架,放学打,下课打,后来竟发展到在课堂上大动 干戈。搅得老师也无法上课,老师却很偏心地只知道责怪可东,因为带头和可东 打仗的人是生产队长(现如今村长)的儿子。连小娟的母亲都气不忿儿,找教师 理论一通,也没说明白。一气之下她将可东领回自己家中,说可东你要给我记住, 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我用点心,你用些功,看是他们强还是咱们厉害。从此, 可东的启蒙教育就在小娟家开始了。每学期开始时可东将课本领回来,到期末时 参加学校的考试,每次都能以较大的优势夺得第一名。小娟的母亲姓郑,是正规 大学毕业的师范生呢,可东称他作郑老师。小娟的父亲姓王,可东称他作师傅。 学什么呢,当然是学绘画。母亲去世没多长日子,可东就被那位王教授收作弟子。 每天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过的:早晨起来,可东要背诵课文。郑老师要求严着 呢,课文熟读了不行,必须每篇都须背诵如流。按她的话讲,这些都是名篇,熟 能生巧,对增强语感和将来的谋篇写作都会大有益处。然后是上午的识字和算术。 好在可东天资聪慧,学习没怎么让她伤脑筋。下午是绘画时间,通常都是师傅在 一张椅子上蒙上一块白布,然后随意地放上水壶茶碗什么的,讲清那些明暗调子 的关系,就让他画,有时一次作业直到吃晚饭也画不完。星期六和礼拜天放假, 由着他带着小娟到外面疯,又是抓鱼又是捕鸟的。考初中时,可东考了全公社第 二名。他对素描等绘画基本课程的掌握,按师傅的话讲也达到了美院一年级的水 平。他凭着记忆画了一幅父母并肩的画像,帖在自家墙上。母亲和蔼可亲,深情 地凝视着每个孩子;父亲目光严竣,像似又再思索着什么。二丽每天看着可东的 进步,欢喜得很,这也是可东将每日枯燥的学习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不吃苦中 苦,难为人上人。师傅也总这样教导着。对于可东的进步,小娟的父母打心眼里 高兴,他们也真心地喜欢这个经受过些风雨性格刚毅的孩子。郑老师说可东这孩 子随我,聪明要强。那当师傅的在旁边就笑着说,又不是你生的,怎么这些优点 就随了你呢,这不是摆明了在王婆卖瓜吗。郑老师分辨道,自夸怎么了,他虽然 不是我们的儿子,那最起码也是半个儿吧。说完她很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站在可东 身边的小娟。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那时可东除了小娟再没有什么朋友了,小娟也是。他俩出双入对,整日形影 不离。村里其他小孩见到他俩老远地就起哄,大声地一起喊: 一男一女笑嘻嘻 手里拿个照相机 三照二照没照好 弄出公鸡和母鸡 再不就是: 开裆裤 黑鼻涕儿 小人不大想媳妇儿 …… 小娟也不恼,好像说的不是她或是根本就不关她什么事儿。可东对这种事更 是不屑一顾,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孩子的做法。在他看来,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就是打架,看不上就干一仗嘛。村里的孩子没有敢和他较量的,都对他的手黑心 狠惧怕三分。 有一天小娟对可东说,别人家都说我是你的媳妇,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可东 没想到小娟会这么问他,吭哧了半天才说,别人说是也不一定是的,咱俩又没结 婚。小娟来劲了,瞪着大眼睛说,那还不好办,今天是星期天,东哥,咱俩今天 就结婚吧。 两个孩子就这样从家里跑到河边。小娟还特意又从家里偷出两个鸡蛋。小娟 总是这样,总从家里偷偷带些土豆啦、黄豆呀、鸡蛋什么的,拿到外面两人拢上 火烧着吃。可东劝阻她也不听,上了瘾似的。两人在河边又拢起了火,将鸡蛋埋 在火堆底下。可东在岸边采了许多野花,扎成了一个花环,戴在小娟的头上。小 娟那天可真漂亮,像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一样,甜甜地一劲儿望着可东傻笑。小 娟说,东哥,等会儿鸡蛋熟了,咱俩就结婚。小娟还说,等结婚后你就不许再欺 负我。可东说我啥时欺负过你呢。小娟就历数着有一次可东将她家最后的一个小 猫偷了出来,她拦也拦不住,当着她的面将猫踩死不说,还不管不顾的扔下她一 个人在河边哭。还有一次大风天的可东爬到树上采榆钱,摇摇晃晃的吓得小娟直 喊,可她越喊可东越往高处爬……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害怕呀。小娟最后说。可东 听着心里直发毛,这些个事他早忘了,可小娟说起来却头头是道,和昨天发生一 般。 鸡蛋熟了,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小娟小心翼翼地剥下皮来,然后掰 成一块块的送到可东手里,依旧是美滋滋地看着可东吃。可东也不谦让,美美地 品着。这种情况可东已经习惯了。有好吃的,除非是特别多,若不然小娟从不肯 动一点儿。看着可东吃得香,她心里比什么都舒坦。吃完后,小娟拍拍小手说, 没有了,你还这么看我干什么,还要将我变成鸡蛋吃了不成。可东说吃完鸡蛋我 们就该结婚了。俩人就在河边上学着大人的样拜起了天地。小娟一点也不严肃, 嘻嘻地笑个没完。小娟说结婚还怎样啊,结婚不就是这样拜天地吃鸡蛋吗?可东 讨好地说小娟你今天可真叫好看,刚才有只蝴蝶都想往你头上落呢。我想亲你一 下行吗?小娟把脸拧过来凑给可东,大咧咧地说你亲吧,没准媳妇儿就是给人亲 的。小娟长得很好看:圆圆的脸盘,毛茸茸的一双大眼睛,小巧的鼻子,鼓鼓的 小嘴。可东说我想亲你的嘴。哪知小娟的反应竟吓了他一跳。小娟满脸涨得通红, 不过那红潮可不是羞的,而是急出来的。小娟摇着头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东哥 你怎么这么坏啊,一亲嘴我就该生小孩了,这怎么行呢!可东也没有想到问题会 有这么严重,傻傻地看着小娟不知所措。倒是小娟大度,转瞬又笑开了。说东哥 你别着急,等过几年我长大了就让你亲,然后生个小孩给你玩。……可东一想也 是,总不能一个小猫崽再生个小猫崽,不亲就不亲吧。 玩够了也疯够了,小两口儿乐滋滋地回到家。小娟急着和母亲汇报说她今天 和她的东哥去结婚了,也不顾她母亲愣愣的表情,眉飞色舞地将可东想亲她她不 让的事也给说了,乐得郑老师眼泪都流了出来,让可东感到想亲小娟的确是件很 丢人的事。 关于亲一下就会生小孩的认识后来可东也弄明白了缘由。乡上来村里放过一 部电影,是舞剧《白毛女》,剧里黄世仁抢喜儿时,总想把脸凑向她,或是想亲 她的嘴,喜儿就躲,后来又被拖走,许是得逞了,喜儿就跑到一个山洞里生了孩 子。听起来很好笑吧,小娟那时就是看了这部电影而对两性之间有了初步的认识。 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可东和小娟坐在村边的麦垛上,看着满天的 星斗。过几天可东就要去镇上读初中,他将每天行走在大丽曾经走过的路上,每 天经过埋有父母和大姐的树林。我没有看到流星,可东说。没看到就没看到吧, 小娟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东说,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可东念初中的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香兰,在地图上都是可以查到的。学 校在镇的西北角,四周环林,很是美丽。学习环境好,教学质量也很高,可东很 快就适应了这里,如鱼得水般。别的同学还在习惯于老师的填鸭式灌输,可东却 凭着郑老师几年来的训练和辅导所积累下来的一整套学习方法,对所学知识融会 贯通,很快就凭他聪敏的天资,在众多的学生当中出类拔萃。尤其是作文,令老 师都惊叹不已,多次在县里组织的比赛中获奖。除学习外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初 中这三年当中接触了音乐。学校里有一名很了不起的体育老师,说是教体育,但 他最拿手的是音乐。那时学校里还没有开设音乐课程。有一次可东去老师家,发 现了一架脚踏钢琴,隐约记得是苏联产的,顿时兴趣大增。艺术都是相通的,文 学也好,音乐绘画也好,需要的不仅仅是勤奋,更重要的是天赋,即都同样需要 着悲天悯人的气质、多彩的想象空间和天然的表述能力。每天放学后可东都要到 老师家去练琴,和现如今被家长们逼到琴凳上的孩子们唯一不同的是,可东是发 自内心的喜爱,音乐可以抒发他郁闷的胸怀,学习它不是为了将来的名利,就和 他学习绘画一样。寒暑假时他也没有间段对音乐的学习,时不时的到老师家痴迷 地感受着萧邦、贝多芬谱下的每一个音符,从中感悟着大师们的灵光。后来教他 音乐的那位体育老师都觉得自己教不了他了。可东有时将儿时的一些童谣谱上曲 子,根据词的内容赋予它们忧伤或欢乐的情调,就象是一幅白描画填上了色彩一 样,使那位体育老师啧啧赞叹。 在可东学习小学二年级课程的时候,那位在二牛送给他的日记本中阴阴地偷 着乐的林彪摔死了。上初中时,四人帮集团也给粉碎了,那个鼓吹成份论的张大 学者也玩儿完了,过去的黑白曲直又给倒了过来。师傅和郑老师写了很多的申诉 信寄往城里,也不见回个动静。郑老师和可东说,你们也可以到你爸单位去找找 看,现在都在落实政策呢。可东回家和二丽商量这事,二丽望着墙上的父母画像, 说人都死了,还折腾个啥劲呢,况且爸爸在咱们心中从来就不是什么坏人,还是 让他们消停的吧。说得可东心服口服,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这期间可东和小娟的关系也在悄悄地起着变化,朦朦胧胧中再不像以前那么 疯得没边没沿儿的,感情这两个字,已经慢慢地在这对少男少女的心中悄悄弥漫 开来。小娟越长越漂亮,性格内向,见到可东说不上两句话就会脸红。两人都渴 望着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渴盼是灼人的,是甜滋滋的,是幸福。村边有生产 队的场院,那里零星堆放着几座麦垛,成了可东和小娟约会的地方。两人有什么 事,或是什么事也没有就想在一起待会儿时,只需一个眼神,两人便会脚前脚后 地来到这里,找个别人不好看到的地方坐下或站着。有自己心爱的人在身旁的感 觉是很美的。小娟依旧是把自己以为是好吃的东西留给可东,有时是几块糖或一 只梨什么的,有时甚至是一把炒黄豆,被她在手里攥得有些潮乎乎的,也要把可 东约出来,低着头红着脸递给他,然后仍是低着头听可东嘎嘣嘎嘣地吃得贼香, 心里就很满足,就很幸福。任何爱的表白都是多余,就像花到时候会开、果到时 候会熟一样自然,他们心里都明白彼此都深爱着对方,今生今世他们注定了要生 活在一起。那是一种很纯洁的爱,一丝一点杂念都没有的爱。小娟的父母和可东 的姐姐二丽对这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情人也是满心的乐意,并不怎么干涉。小 娟的母亲只是和小娟不时地念叨着,可东是要上大学的,你别总是缠着他误了他 的功课。二丽则对可东说,小娟是个好孩子,现在还小,早晚是你的,你可别欺 负她。可东那时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对姐姐的意思已经能够心领 神会。 初中毕业时,可东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这就意味着他将去 五十里外的县城继续学业,他将在那里吃食堂、住宿舍,他将不得不面临着和小 娟的分别。 开学的日期就要到了。小娟越来越不安起来。二丽紧着给可东张罗着行装, 偷着抹了几次眼泪,她真的担心从小被人宠惯了的可东能否适应独立的学习生活, 担心靠自己的力量能否供得起可东在学校的花销使他和别人一样,不受委屈。小 娟的母亲为可东赶制了一身学生服,穿起来很精神的。小娟则将一块绣有XJXD四 个字母的白色手帕送给可东。在临别的前一天,二人又来到场院。 你送我的手绢上的字母是啥意思?可东问。是我的名字。小娟羞羞地答。噢, 可东像似明白了,是小娟绣的的意思对吧?小娟急得直摇头,才不是呢,她说, 是……是我想你的意思。可东明白了那字母是小娟想东四个字的缩写了,心里不 免有些激动。你会想我吗?隔了一会儿小娟怯声怯气地问。不想,可东故意逗她。 明知道可东是在气她,小娟哀怨道,东哥,你咋这么坏呀。声音里夹杂着哭音了。 可东急忙说,想,我每天都会想,不想你想谁呢,以后我一擤鼻涕就会想起你。 小娟说,人家送你手绢不是给你擦鼻涕用的。那干什么用啊?擦擦嘴不行吗?擦 擦手不行吗?非得擦那脏鼻涕呀。小娟生气地努着嘴。可东用那块手帕蒙在脸上, 做出陶醉的样子,真香啊,他说,我什么都不擦,我才舍不得呢,这是我媳妇送 我的,我就这样每天看着她,帖着她。小娟就红着脸笑了起来,低头小声嗔怨道, 真不害臊,谁说要当你媳妇了。可东拿出一副很正式的样子对小娟说,小娟你忘 了吗,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是你自愿嫁给我的。小娟头低得更深了,说那时不 算,那时的事情怎么能算数呢。可东就装出些失望,叹口气说,唉,人长大了有 什么好,什么事情都可以变卦,还说要生个小孩给我玩儿呢,又不算数。小娟那 时最怕有人提起她那亲下嘴就会生小孩的丢人事,听到这尖叫一声就扑过去堵可 东的嘴,手却被可东攥住了,想抽回来却没有成功,就由了他,嘴里一劲叨咕着, 东哥坏,坏东哥,以后再不理你……这是他们俩第一次拉手,可东感觉到小娟的 手软软的,潮潮的,从没有过的幸福感在心中澎湃开来。他们就这样手拉手站着, 谁也不再说话,就这样站了很久。 我们该回去了。后来可东说。 回去吧。小娟的伤感重又爬上心头。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不要你总回来。这么远的路,又费钱又费力的。东哥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 好的学,将来考上个最有名气的大学。 嗯。 还有,别跟人打架。 嗯。 要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 嗯。 别喝生水,夜里睡觉时盖好被子,可别闹病。 嗯。 还有,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呀? 还有就是,你要总想着我,不许和别的女孩好。小娟越说声音越小。 那要是有和你一样好看,和你一样对我好的丫头呢?可东那没正经样又拿出 来了。 不许你看她。小娟急赤白脸地说。 可东嘿嘿地坏笑起来。 七 县上的重点高中由于刚组建,设施简陋,条件也不怎么好,但师资力量还是 很强的。学生是全县最好的初中毕业生,老师也是从各中学抽调上来最有水平的, 办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追求升学率,就是要让本县更多的子弟步入大学的殿堂。 不过大学不大学的那时对可东也没什么吸引力。师傅还是大学教授呢,又有什么 用;父亲还是机械师呢,下场也没好到哪去。学校里伙食很差,上顿高粮米下顿 玉米面地,菜是清一色的汤:萝卜汤、白菜汤、土豆汤,没有多少油花儿的那种, 价格倒是便易,每顿饭用不了一角钱就可以吃得很饱。没几天可东就待不下去了, 艰苦的条件对于他来说是次要的,主要的是由于他对小娟的思念和读书无用的心 理在作怪,城里喧嚣的吵闹也令他很不舒服。他早已习惯了那种安逸平和静如水 彩画般的乡村生活。来县城之前,二丽将家里的那头猪拉到镇上卖了,只留下点 零钱,剩下的都让可东带着,并将那些十圆五圆的整钱缝到可东贴身穿的衣服上, 一边缝一边嘱咐着可东,一定要吃饱吃好,别心疼钱,钱是人挣的,身体是最要 紧的……可东心里就很不忍,自己都这么大了,身强体壮地,让三个姐姐种地种 菜养猪养鸡地忙碌着供养着自己,心里怎么能安生呢,到了自己挑起家庭大梁的 时候了。对小娟的思念也是一天比一天强烈,从小时记事时开始,他就没和小娟 分开过,一天也没有。从他的手上,仿佛还能感触到小娟的手软软的,潮潮的。 那天小娟和二丽一起将可东送上了从镇里开往县城的汽车。车子开动后,可东从 后车窗看到二丽非常满足地冲他挥着手,小娟却用双手捂住脸,像是哭了。她一 定哭了,可东心里一遍遍这样想着,就越发地不安分起来。他决定不念书了,也 不再去想考什么鸟大学,回家种地干活,做一个男子汉所能做的一切,将家里的 草房翻盖了,将鸡舍猪舍也好好修整一番,还能整天和小娟在一块儿,……于是 在一个清晨,他打好行李,一个人心情平静的离开了仅待了十几天的中学校园。 秦可东回到家,无疑于给家里带来地震一般。几个姐姐急得直哭,二丽更是 不知怎样才好,说这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哇,小弟你怎么就冒出这许多的傻念 头啊,爸妈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姐姐们都在盼望着你能有出息才一天天熬下去… …在她的头脑中,只有对可东说不尽的呵护和疼爱,根本就没有训斥的概念。劝 说不成,她就去找她王叔和王婶——师傅和郑老师帮忙。两位却不是很着急。说 稳稳再说,既然回来了,多给他弄些好吃的吧。最高兴的要数小娟了,风一样地 轻飘飘的一劲儿往可东家里刮,不由自主地在可东身边晃来晃去。 天黑下来后,小娟又来了,跟可东说,我爸妈喊你过去呢。俩人就走了出来, 一出门可东就想拉小娟的手,小娟却躲了,说东哥你可要小心,爸妈商量了好长 时间怎么训你呢。可东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到了师傅和老师的面前。 先是由可东说。他就讲了自己不念书的理由和想法,也例举了师傅和父亲的 例子,讲到几个姐姐拉扯他不容易时,他很激动,说我不能再让她们为我受苦了, 从我爸妈走后就没见她们买过一件新衣裳,现在二姐还穿着爸爸的工作服,二十 多岁的年轻姑娘从后面看去和男人似的,让我怎么忍心,让我如何安心……可东 说不下去了。师傅听他说完后,定了定神,他是搞艺术的,也好激动,好不容易 才回到他和郑老师商量好的劝说方案上来。说现如今形势不比从前了,知识越来 越有用了,等等大方向的说教。接着又说,你心里惦念着姐姐们,说明你小子有 情有义,我们没有看错你,但你就这么回家来,小学初中那八年怎么算,这叫半 途而废!她们都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就那么狠心地让他们失望,就那么吝啬地不 肯满足一下她们的企盼吗?你这不是在她们满是创伤的心窝窝上下刀子吗?你考 了全县第一,你的姐姐们多光荣、多高兴啊,她们到你父母的坟前说了些什么你 知道吗。村里谁不说你的姐姐有志气,竖大姆指呢!你把书念好了,学业完成了, 比给她们穿好衣服、住好房子要强得多。 可东给说哭了。 郑老师又说,小小年纪不要想得太多,爱情是什么还不是你现在考虑的事情, 你最大的任务就是把书读好,考上大学后再想别的也来得及,小娟跑不掉也飞不 走,再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就会回城,你不念书怎么能和小娟好……这时 站在一旁的小娟怯怯地小声说,我就喜欢在这儿待着。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母亲严 厉的目光给压回去了。郑老师又接着讲,可东你要记住,你若是不想念书了也可 以,从今往后就不许你和我们家小娟再来往了。 郑老师说话向来都是说一不二,听到这可东心里不免一激灵。小娟更是急得 过来拉着可东的胳膊央求着,东哥还是去念书考大学吧,东哥明天就回学校吧。 可东涨红着脸,使劲点了点头。 小娟送可东走出家门,紧紧握着可东的手不放。天完全黑下来了。可东说, 小娟你等着,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小娟美滋滋的,说东哥这些天你都快把人想死 了,你想不想我?可东的思想还没有转回来,说小娟你若不信就等着瞧,我一定 要考上所好的大学。…… 可东回到家,见几个姐姐都在等他,个个焦急的神色。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说姐姐们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学,明天就回学校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二丽 则奔了过来,抱住了可东。那时可东已经比二丽高出一头了。二丽就将头埋在可 东怀里,用粗巴巴的手在可东的脸上轻抚着。好弟弟,二丽说,你都快把姐吓死 了。 从此,可东像是上紧了发条的一座钟,向着他预定的目标,不知疲倦地勤奋 前行。他将那刚刚萌发的想起来就有些神迷意乱的所谓爱情和苦难一起深深埋在 心底,用姐姐们勤劳的身影作为动力,专心苦读,学习成绩很快就在全班名列前 茅,继而在整个学年二百多个学生当中也能数一数二了。他的文章隽永清秀,频 频在地方报刊上崭露头角,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高中生的手笔。除了寒暑假,他 轻易不回家,倒是二丽领着小娟时不时地到学校里来,给他送些换季的衣服什么 的,帮他将被褥拆洗干净。他的一些不明真相的同学刚遇到二丽时见她满是沧桑 的面容都以为她是可东的母亲,说可东的母亲真年轻,可东的妹妹真漂亮……可 东听后也不辩解,心里异常的不是滋味。 寒暑假时,可东和小娟就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小娟已经完全发育成熟 了,出落成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将目光移开的漂亮姑娘。可东一回到家,争着抢着 帮姐姐们干活,小娟总是跟在后头。郑老师就和二丽开玩笑说,看你家多好,小 娟还没过门呢就这么能干。那阵子社会上流行放印度的电影,有一部叫《奴里》 的影片小娟特爱看,让可东领着她连看了好几遍,看一回哭一回,两眼弄得红红 的。暑假里的一天,二人在场院的麦垛旁,模仿着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的对话。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可东尽量将声音压粗些。 小娟微笑着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 小娟摇了摇头。 你知道你有多好吗? 小娟还是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 小娟又摇摇头。 村里人都闹翻了,每个人都在谈论你哩。 我呀,小娟笑着抬起头,学着奴里的腔调说,我只关心你对我好,这就足够 了。 可东抓过小娟的手,跟电影里男主人公约瑟夫一样,放到嘴边亲了亲。他感 到小娟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小娟将手拿开,满脸通红,痴痴地望着可东,说 东哥,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吗,我比奴里喜欢约瑟夫还喜欢你,我比谁都喜欢 你……她有些语无伦次了。可东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幸福无比。说着说着小娟仰 起脸,冲可东努起小嘴,用手指着说你亲这儿一下,亲一下。那鲜嫩的嘴唇一碰 就要出血似的。血一劲儿地往可东头上涌,他想亲她却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娟 那双大眼睛还在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使他不知所措。快点呀。小娟喘着大气催促 着。也不管那么多了,可东猛地将小娟抱在怀里,十分笨拙的将嘴压到小娟那温 润的双唇上,拚命吸吮起来。两颗幼嫩的心灵交融在一起,过早地品尝着人生的 甘露。可东抱得很紧,透过小娟薄薄的外衣,他能感觉到小娟饱满挺实的前胸。 小娟也意识到了什么,就将一只小拳头当胸隔在她俩中间。可东想拿开,她不肯, 再坚持,她却挣脱开跑掉了,跑了没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冲可东甜甜地笑着说, 东哥,你咋这么坏啊。然后带着满脸的红霞,向家跑去。 那是高中一年级暑假的一天,是八月二十三日。那年可东十八岁,小娟十六 岁。 第二天,可东随姐姐到地里干活,小娟却没有出现。此时的她正在家里美美 地品味着昨日的幸福呢。早晨时她透过窗子看到可东扛着锄头跟姐姐们下地了, 想跟着又不好意思,有了昨天那事,再见面说啥呢。可东也是这样想的,心里想 的全是小娟,可又有点怕见到她。 吃过午饭,可东去镇上老师家,想再练练琴,谁知老师家却是铁将军把门, 只得悻悻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回家后就去找小娟,能再亲她一下该有多好,也不 必让她把手拿开……他刚走到村口,整个世界完全变了样。 他刚走到村口,就见有很多人闹轰轰的向河边跑。见到他,有人喊,可东, 你媳妇儿出事了,还不快去看看。可东愣愣地站在那儿,有些没听清。又有人冲 他喊,不骗你,小娟出事了,快去看看吧。可东的脑袋嗡的一下,涨成了老大, 疯了似的随着那些人向河边猛跑。这怎么可能呢,他心里想着,看看周围的人又 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难道我是在做梦?他掐了自己脸一下,有感觉呀!完了完 了,小娟肯定是真的出什么事了,他在心里惊呼,小娟呀小娟,你可别出什么事 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忍不住喊出了声,小娟啊,小娟——,声音颤颤的。 那天天气很热,但可东却感到手脚阵阵发凉。 跑到河边,人们围着刚才回村报信的村里一个放牛的小孩问个究竟。那孩子 余悸未消,结结巴巴地说他看到小娟掉魂似的走到那座桥中央,一头扎到河里, 只扑嗵了几下就没影了……可东惊呆了,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怎么能是真的 呢,昨天他还和小娟在一起,昨天他还头一次幸福的亲吻了小娟,这一切来得太 突然了,让他有些晕头转向。他疯了似的要往河里冲,脸白得吓人。有人拦住他, 说水这么急,我们还是到下游去找找吧。可东就跟着一群人晕头晕脑地踉跄着顺 河向下游跑。 六里远处,是一座水库。河水到达这里前,要经过一道大闸门,发出骇人的 响声,打着旋涡向闸底冲去。过了闸门,就看到水库不远的岸边,围了很多的人。 见有人寻来,他们自动地闪开一条道。可以看到小娟就那样静静的侧卧在岸边, 浑身一丝不挂,白得耀眼,湍急的河水早已把她的衣服无耻地扒光了。可东整个 人疯了似的,扑到小娟身边,脱下身上的衣服给她盖上。天啊,小娟,小娟呀小 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并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忙手忙脚地擦拭着从她嘴角 处流出的泥水。小娟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紧紧的闭着,又黑又长的头发湿淋淋的, 夹杂着些许泥沙。你这是怎么了,可东木然地说,你这是为什么呀小娟。师傅和 郑老师陆续赶到,他们由着可东抱着他们的女儿。郑老师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村里派来了一辆马车。可东抱着小娟坐在上面向村里走,其他人在后面跟着。 可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小娟,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不住地低声呼唤着,小娟,醒 醒吧小娟,再睁眼看看我吧,我是你的东哥啊……小娟也不回应他,只是不住地 从嘴里往出流着浑水,将可东的衣服打湿一大片。 小娟被放到自家的院子里,身下铺着一个草垫,身上盖着个白被单。可东坐 在自家炕上,两眼发直。小娟总是一闪一闪地在他眼前飘过,想要认真看时就什 么也没有了。东哥,你咋这么坏啊。恍惚中小娟的这句口头语总在他的耳边响起, 脆生生的,时远时近。我不是要亲她的吗。可东念叨着,迷迷糊糊下了地。可东 和小娟家只有一排院栅隔着,在中间有个豁口,方便可东和小娟来往。在一片众 目睽睽之下,可东踱到小娟的尸体旁跪下,掀去被单,见小娟闭着眼睛,像似鼓 励着他,又像似等待着他。可东慢慢俯下身去,将嘴贴在小娟冰凉的双唇上。在 场的人都惊呆地看着这一幕。二丽跑过来,哭着抱起可东,说小弟你不要这样, 小弟你要挺住啊。可东愣愣地看着二丽,说姐呀,小娟她为什么不理我。二丽说 小弟你醒醒吧,小娟死了,她不会回来了。死了?可东瞪着眼睛问。二丽使劲点 着头。可东看看二丽,看看四周,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小娟,继而一声声悲号从他 的胸中涌出,比狼嗥还要凄凉,泪雨滂沱,撕心裂腑,直到后来哭得晕了过去。 老天似乎有眼,也开始哭起来,哗哗地下起了雨。可东说什么也不让小娟一 个人在院里淋雨,非要将她抬到自家炕上。二丽说,这怎么行呢,死人是不能在 炕上停放的,若不然她会一辈子缠着你。不这样说还好,越这样可东铁了心要将 小娟抬到自家来,坐在她的旁边守着。村里急急地找人做了一副棺材,第三天时 将小娟安葬了。 老天其实是没有眼的,将可东的亲人们一个个的招了去,连小娟也给叫走了。 可东不知道没有小娟的日子还能怎样过下去,整日没魂似的,总是孤零零地坐在 小娟的坟前说一阵哭一阵。那只狸猫现在已经老得不像样子,总在小娟的坟前幽 灵一样蹿来蹿去,喵喵地叫着,很不好听,没几日也死了。 又过了些天,可东的精神多少缓过些。中午吃过饭,比可东大两岁的四丽拿 出一张纸条,对可东说,弟呀,这是那天在院里拾到的,这些天一直没敢让你知 道,现在你看看,只是你千万别着急……可东劈手抢过纸条来,见上面有小娟留 给他的二十四个字: 东哥:今天三爷把我欺负了,我没脸再见你了,你多保重。小娟。 情况是这样的:那天可东去了镇上,姐姐们都出去干活儿了,碰巧小娟家只 剩下她一人。由于天热加之和可东的头次亲密接触,使她在夜里基本上没怎么入 睡。吃过午饭后,她就在自家阴凉的仓房中的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死。他三爷 回来后,看到床上发育丰满的睡美人,六十多岁的老鬼一时竟没有把握住自己, 强暴了自己的侄孙女。许是受电影《奴里》的影响忒深,使得小娟毫不犹豫地走 上了和奴里同样的不归之路。 看过字条,可东惊呆了。那字条轻轻地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缓缓地向 外走,四丽过来拽他,说弟你要干什么呀,你可别干傻事。他一甩手,四丽就跌 坐在了地上。他热血沸腾,在厨房拿上菜刀,奔小娟家来了。也活该那老东西倒 霉,也正从家里出来,和可东撞了个正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东的双眼似 乎要滴出血来。老头见了可东那个样子,吓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想跑却又迈不 动步,正想说点什么,可东手中的菜刀夹着风声劈到了,老头的脸和头上立时出 现了几条白印子,随即便有鲜血从中喷涌而出…… 小娟三爷那鬼哭狼嚎般的救命声将师傅和郑老师招了出来,他们被眼前的景 象吓了一跳:他三叔肩膀上扛着的已不再是脑袋,而分明是个跳动的红球。师傅 紧紧地将可东抱住,厉声斥责着,可东你这是在干什么,疯了吗你?可东双目血 红,举着滴血的菜刀挣脱着,别拦我,让我杀了他,我一定要杀死他,他喊着跳 着,泪如泉涌。四丽忙忙慌慌地跑过来,向郑老师递过那张纸条,说王婶你看看 吧,这怨不得我弟弟的。郑老师看过后也呆住了,望望情绪亢奋的可东,再看看 躲在墙角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天啊,她说,我 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小娟的三爷没死,很猥琐地活了下来。又过了些日子,师傅一家就迁走了, 终于遂了郑老师的心愿,落实政策准备返城。临走前,师傅将可东叫到身边,说 了下面的一段话。 可东,好孩子,这十来年你是我们唯一的成就。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你不 要辜负我们的希望,赶紧打起精神,返回学校去。算起来开学已有十多天,你还 打算这样下去多久啊。小娟毕竟走了,你再怎么悲伤她也回不来。小娟看到你这 样为她伤心,也会很知足。人活在世上,还有许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呢。有件 事你不知道,返城的调令已经下来很长时间,怕影响你,我们原打算等你考完大 学后再带上小娟回城的,现在小娟没了,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你什么。你要记住, 将来考学时不要考美院,虽然你若考肯定能被录取。师傅画了一辈子人物肖像, 结果最看不透的还是人。好好地学吧,别让你的姐姐们多操心,她们是天底下最 伟大的女性,将来出息后,要想着报答她们。还有就是,今后我们不在这里,别 让小娟一个人太孤单,有时间就去看看她…… 八 师傅一家走了。可东重又回到了学校。 重又回到学校的他,像变了一个人,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十足的玩世不恭。 冷酷的眼神后面,隐藏了重重的悲哀。他又开始打架了。那时学校里有几个县城 当地的男生,品质很一般,经常欺负外地特别是农村来的学生,可东就很看不惯, 没事找茬的和他们寻衅,接着就一个个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落花流水。那些人 就从外面找来些地痞,可东也不怕,很轻蔑的看着那些人手里的刀。那些人就很 怵他,壮着胆子说你信不信,我们会将你挑得浑身只剩一根筋。可东说,操你妈, 吓唬谁啊!你让我剩一根筋,我就能让找你们帮忙的那些人一根筋不剩,不信咱 就试试。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些人终没敢动他,倒是对他佩 服得紧。可东学习好,人品正,又从不欺软怕硬,在学生中的威望也很高,二年 级时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是班长们的班长了。也有些女同学对可东特别垂青, 写些纸条抄些情诗什么的,可东那画谁是谁的一手绝活和冷酷的外表深深地? [下] 九 日子很甜蜜很幸福地一天天往下过,可东都有些发晕了,被层层的爱包裹着 的他,做皇帝一样,甜蜜无比。妻子艾娟的爱细致周到,朴实平淡却实用;情人 晓娟的爱热烈而奔放,如潮水般哗哗地扑来,一浪高过一浪;小姐阿娟的爱(如 果那也能称作爱的话)是买来的一坛蜂蜜,甜得你发渴。 我们还是说晓娟吧。有了可东她非常地知足,整天心里涂了蜜一般。她满身 心地想着可东,却不像大多数情人那样缠人,让人感到疲惫。她那时很富足,也 可以称得上是女大款了。离婚时房子归她,先前的丈夫很有能耐,搞建筑许多年 了,根本不把一处小小的房产放在眼里,并遵守了当初逼迫她解除婚约时许的诺, 离婚时留给她二十万元的存款,那时候这样一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她也动过和 可东永远相守做对夫妻的念头,但认识艾娟后,特别是看到可东那要多可爱有多 可爱的小儿子时,她打消了拆散可东家庭的念头,反过来倒对可东说,你一定要 对艾娟好,她太善良了,她让我感到心里很不安呢。她很少留可东在她家过夜, 缠绵得差不多了就往回撵可东,说回去吧,嫂子在家该等急了,回去对她好些, 别忘了交公粮……她总把那事说成是农民交公粮交余粮的行为。她给可东买了部 手机。(那时手机还不比现在这样普及),却很少给他打电话,怕给他带来麻烦。 她很小心地把守着她和可东之间的秘密,却又总是在可东的朋友面前大胆地显示 着对可东的关心,使人很容易看出她和可东关系的非同一般,她就很知足。在她 的一再要求下,有一次可东请铁路的人吃饭,特意带上了艾娟和孩子。席间晓娟 和艾娟挨着坐,俩人唠得很投机,相识恨晚的样子。过后晓娟就总是找些事由和 艾娟亲便,并都是赶在可东不在家的时候到可东家里去接近艾娟,一来二去的俩 人处得跟亲姐妹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或是可东不在家时艾娟便会约来晓娟,俩 人一起有说有笑地。晓娟每到可东家之前都要先掌握好可东在外面的行踪,很有 分寸的在他归家前离开。艾娟一丁点也没有对晓娟的怀疑,总在可东面前念叨着 她的这位朋友。晓娟打心眼里喜欢可东的小儿子,总给他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后 来就当起了干妈。那孩子对干字发音总是不准,有时就会叫出二妈的动静,晓娟 打心里欢喜,嘴上却埋怨着小家伙,说你这一叫可倒好,一下子把我推到小老婆 堆里了,不知你那当爹的秦可东能不能养得起我呢。逗得艾娟哈哈大笑。她离婚 的事除可东外旁人还都不知道,依旧以为她老公整日在外面忙,以为她的家庭很 富足很幸福。可东对于自己的穿戴从不上心,由艾娟一手包办,晓娟就不好插手, 想如情侣般的给可东买些衣服什么的就很为难。每逢艾娟给可东织毛衣毛裤时, 晓娟就会时常地跑来借口和艾娟学织功而抓紧时间多织几针,看着可东穿在身上 就说哪块是她织的,就很幸福。如此这般可东就对晓娟是又爱又怜,对她说你这 是何苦呢,干嘛要这样委屈自己,以你的条件再找个好男人成家过日子是很容易 的,何苦这样跟着我受罪……晓娟将自己埋在可东怀里,说我知足呢,可东我从 没有现在这么知足过,让我想着你就足够了,你说过不会嫌弃我,说过的话可要 算数呢。…… 在和晓娟亲密相处的同时,可东从没断过和阿娟的往来。他有时甚至觉得, 自己喜欢阿娟的程度,比对晓娟还要深些。那小姐长得太漂亮、太像小娟了。既 懂风情,又会作态,引着可东由不得不围着她转。小姐都是假名假姓假地址的, 后来可东知道了她的真名不叫娟,感觉很是可惜。转眼就到了情人节。小姐们都 很讲究过这个节日,倒不是她们怎样注重感情,而是稀罕着和她们交往密切些的 男人们送的礼物。可东也准备在这一天送给阿娟点什么。和她交往快一年了,除 了给了她些钱以外,还没有件像样的东西,阿娟也不和别的小姐一样要这要那的, 她深信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阿娟打过电话来,问可东今天可否有时间去看她, 可东突发奇想,说今天有什么什么事走不开,那边的阿娟就很失望,说那你什么 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吧,我很想你。说完还在电话那边很响亮地亲了一口。其实 可东中午时就到商店花八百多元为阿娟买了一个戒指,想着下班后去看她,一起 过情人节。他想给阿娟一个惊喜,就在没有告知阿娟的情况下来到了新都。 阿娟不在,同宿舍的人说她陪客人出去吃饭了。小姐陪客人出去吃饭和坐台 一样,很正常,可东也没有多想,就用手机传阿娟,说他在宿舍等她。不一会阿 娟回话了,嗲声嗲气地,说她马上就回来,让可东先到外面吃点东西,别饿着肚 子。正说话间可东从耳机里听到了一个沙哑的男人动静,说小乖乖快来呀,我这 儿又硬了……他呆住了,那边电话也急忙挂断。他坐在阿娟的床上,头里很空, 被欺骗的恼怒一点点地往心头上爬,他决定不再等了,便起身走了出来。到楼梯 口处,就见到了刚从楼上客房急急往下来的阿娟,后面跟着一个少说也有五十岁 一脸横肉的男人。可东很轻蔑地看了一眼阿娟,然后气哼哼地往出走。阿娟追到 门外,拉住了可东。 东哥,对不起,我以为你不来呢 我来不来和你做这事有关吗? 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你知道小娟是怎么死的,她将贞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小娟,我是小姐。 …… 我干的是小姐的行当,挣的是小姐的钱。 那么老的男人,你也跟? 我来这儿是卖的,有买的我就卖,还有得选择嘛?我想卖给刘德华,人家买 吗? 可东气得脸都青了。 你不是小娟。可东痛苦地摇着头。 是的,我从来都不是。 你不是小娟。 可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 错就错在,我把你当成了小娟,而从没有把你当成小姐。 可东头也不回地钻进一辆出租车,留着阿娟站在那哭了起来。他彻底醒了, 对自己就很痛恨。这一年多来和阿娟的交往一幕幕地浮现出来。真他妈荒唐。他 咒骂着自己,平时自以为很聪明的,却让个婊子给戏弄得团团转,堕落得也忒狠 了点。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晓娟打来的,说今天是她和可东认识后的第一个情 人节,做了许多好吃的,问可东有没有时间来。可东答应了,就奔晓娟家驶去。 可东来晓娟很高兴,不一会儿就将菜都摆到了桌上,一脸的甜蜜,问可东今 天是什么日子。可东说不就是情人节吗,那是西方资产阶级过的节日。他对今天 这个日子懊恼透了。晓娟看着他,说你真不记得还是装糊涂,今天不是我生日吗。 可东心里不免一紧,一拍脑门,说哎呀,我还真给忘了。见晓娟有些失望的神情, 他又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嘿嘿地笑起来,说我能忘吗,我怎会忘了晓娟的生日呢。 说完从兜里掏出了那个戒指,举到晓娟跟前,开着玩笑说,祝贺魏晓娟同志诞辰 二十八周年,祝她老人家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晓娟小孩似的欢呼着从座位上 跳了起来,夺过那个红色心状的小盒,打开来将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地,美 得要命。她奔到可东跟前,将可东紧紧搂在胸口,说可东啊可东,你对我真好, 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呢,我都快幸福死了……这戒指真好看,我会永远戴着它, 再也不摘下来。……可东不免对自己的随机应变暗自得意。 我们先将可东的幸福生活暂时放一放,该说说他是如何进的监狱。 前面说过,可东在一个化工厂销售部门工作,工作很出色也很顺心。他的主 管领导姓王,是一个很精干的人,对市场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能力,为人也特别 的好,十分欣赏可东的才干,俩人处得如亲兄弟般。自古平庸无人忌,王所领导 的部门工作太出色了,就难免遭到别人的排挤。开始是厂里上面的公司派人来审 计,接着是民意调查,也没有人说王的坏话。怎么的都不行了,就一纸调令将王 安排到没法施展拳脚的企管部工作。王也很有血性,干脆辞职不干了,令人惋惜。 公司又派来位经理,是领导的亲信。想公司头头都是嫉贤妒能的主,平时总在他 面前舔脚后跟的人德才也好不到哪里去。新来的人姓万,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干 开了,结果却不是很好。原来厂里若积压个三五十吨产品,王经理和可东他们几 个就会很着急,苦苦地想对策找市场将库存压下来,而这个姓万的一来,产品积 压扶摇直上,没过两月厂里就堆了近三百吨的填加剂。这业绩是怎么来的呢,我 们不妨看看万经理的所作所为。首先他要将原先王经理一整套的经营思想全盘否 定:对用户用不着接待,说商家都是被利益驱动的,用不上什么感情投资;不论 远近,所有卖给用户的产品价格都一样,美其名曰堵塞了漏洞,防止销售人员钻 空子……等等。单就这两条就够工厂受的。那时候市场竞争多激烈呀,化工产品 早过了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年代,原来销售部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热闹劲儿不见了, 冷冷清清。山东那位郭厂长来了一次,和万经理反映了产品质量上的一些事情,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那句哪好上哪买去,我们这儿就这货给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气 哼哼地走人,再也不要货了。再有就是他从领导那里学来的心胸狭窄也让人叹为 观止,连个好娘儿们都不如。总是惦念着别人在他背后说他什么了,谁谁对他不 热情了,瞧不起他这个中专生了,弄得部里人人自危。可东是一百个瞧他不起, 但也还继续在压抑中努力工作着,尽心地笼络着客户,自己掏钱宴请来自各地熟 悉的买家,想着要对得起共产党发的那点工资呢。可人不惹鬼鬼扰人。公司领导 早就和万经理交待过,原先王经理器重的人不能再用。万经理没将产品鼓捣出去 多少,却和领导说是可东等人在从中作梗,还列举了可东等人是王经理的四大金 刚呢。那位很女人味的领导勃然大怒,说越有能力的人起的坏作用就越大。就将 可东他们几个调离销售岗位,下放到车间倒班。依可东那性格这事怎么能忍得下 呢,他对工厂和销售工作是很有感情的,必竟在这里工作四五年了,就很伤心, 就很气愤,就指着万经理的鼻子说,就你这熊样工厂不出半年非得让你给弄垮了 不可。那万经理很悠闲的样子,阴笑着说,垮了又能怎样,垮了也是共产党的, 垮了我也不会去倒班,照样自在……可东恨恨的盯着他,心里说你不让我舒服, 我怎能让你自在。 第二天,可东和他的几位朋友将万经理堵在了下班的路上。那几位可不是善 茬子,三拳两脚就让万经理鬼哭狼嚎地满地找牙。本来这样也就够了,可东却觉 得不解恨,非常凛然地来到万经理身边,蹲下身,薅起万经理的头,对着那鼻青 脸肿的面宠很地痞地说,操你妈的,现在你还自在不自在啊?那人惊恐地睁开已 是青肿的眼睛,见是可东,傻得连好汉不吃眼前亏都不懂,竟破口大骂,秦可东, 你敢打我,你等着,我决不饶你……可东说就你这样,打你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说着他就挥拳向那丑陋的面孔砸去。也许是可东被愤怒烧得力道大了些,要不就 是那万经理太脆弱不禁打,那一拳下去后,就有黑红的液体从万经理的眼眶涌了 出来。显是那只眼睛给打瞎了。 惹了这么大的祸,可东的头脑也清醒了。那些朋友很着急,可急也没用急是 解决不了问题的。,可东就说这事和大家无关,你们只管散去,那万经理不认识 你们,说完就一个人走了。他来到晓娟家,晓娟还没有回来,他就用晓娟给他的 钥匙开门进屋,躺在床上,脑子乱轰轰的。想起万经理那个样子,真是解恨,让 人快活,可也令人恐惧。后果是什么样啊,晓娟知道后会怎样,艾娟会怎样,姐 姐们会怎样,他都一一想着。这辈子算是完了,他又开始了对自己的恼恨。多好 的生活啊,为什么不去珍惜呢。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冷静呢。这 下可好,把人眼珠子打冒了,是要坐牢的,没准现在警察们就在到处抓他呢。他 用手机给家里拔了个电话,艾娟听到他的声音,紧张地说,可东啊到底出什么事 了,派出所的小邱领人到咱家好几次了,你现在在哪啊?可东急忙挂了电话。心 里紧张得不行。小邱是他的朋友,他想知道事态到底有多严重了,静了静就给小 邱打电话询问。那警察听出是他,就拿着手机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可东你怎么能 干这种蠢事呢……那姓万的已经报了案,事情也不是特别的严重,伤害罪当中有 个故意和失手之分。人不是还活着吗。现在拘捕证已经下来了,最好能争取个主 动,将来量刑时能轻些……听得可东的头皮直发炸。门锁响过,晓娟回来了。见 可东在,就很高兴,说今天不知怎的,眼皮总跳,一路上都想着你呢,没想你就 真来了。说着就过来抱紧可东。那时俩人好了有一年多时间,相互间的感情非常 深。可东强作镇静,想了想对晓娟说,我现在很饿,你弄点好吃的来吧。娆娟高 兴地应着,丝毫没有察觉出可东的异样,到厨房忙活去了。 那顿饭虽然也很丰盛,可东却吃不出滋味。晓娟知道可东最近工作上不顺心, 对他凝重的表情也没太往心里去,还故意说些快活的事逗可东开心。吃过饭照旧 是到床上做爱,可东心不在焉的,弄得俩人都不舒服。晓娟将脸紧紧地帖着可东, 俩人就那么躺着。晓娟说可东你可要想得开哩,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为万 经理那样的小人生气不值得。晓娟说要不然你也辞职算了,省得侍候那些个庸才 不开心,放到哪里你都是块好钢……到最后晓娟又开始催可东,说你该回去了, 太晚了嫂子又会担心。可东叹了口气,说我还能去哪啊,家是回不去了。晓娟很 吃惊,忙问为什么。可东吭哧了半天才说,我今天将万经理那王八蛋打了,打得 很重,眼睛给打瞎了一支。警察在到处抓我呢。他没有想到晓娟听到这些后反应 会是如此激烈,先是张着嘴愣了半天,继而疯了似的过来捶打可东,完全没有了 往日的温柔样,说秦可东你太狠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你心里有没有我, 你想没想过我,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哪……她又抱紧可东,说要不你 就跑吧可东,跑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干脆这么办吧,你哪也不用去就在我 这儿呆着,没人会想到你会在这儿。她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东说我 想好了,哪都不去,明天去自首,该怎的就怎的,大不了坐几年牢。主意拿定后, 他反倒感觉有些轻松。晓娟就哭,又想出许多出路,觉得都没有去自首好。晓娟 将可东抱得紧紧的,泪水将双眼泡得像桃一样。他们几乎一夜未睡,都将这分别 前的最后一夜当成一生来过。 第二天一早,可东和晓娟分开,向派出所去。艾娟站在派出所门前,两眼红 红的,面容憔悴,手里拿着一个包裹,里面有可东换洗的衣服…… 十 可东被丢进了看守所,审了很多次,除了对自己做的事情毫无保留地交待外, 拒不承认有同伙,只是说自己在下班途中看到万经理被打,自己也恨他,就上去 擂了一拳,那几个打万经理的人他概不认识。谁信呢?没人相信,就使劲审,先 是昼夜不停的搞车轮战,后来还用上了诸如用塑料袋套头掐时间等等让人不好受 的办法,可东终是没说,豁出去了。身心闹得很疲惫。身在看守所案子没结就不 许外人探视,就这么拖了下来。艾娟很急,晓娟也急,就使钱,有明白的告诉她 们可东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可东的那几个朋友也 很仗义,相约着到派出所自首,每人拘留了十五天也就完事了。接着就是庭审, 艾娟和晓娟拿出许多钱,王经理也帮忙,托了不少的关系。朋友们对万经理连哄 带吓唬的,使他拿到满意的钱数后不再死咬住不放。可东被判入狱两年,属很轻 的那档。宣判时距他自首已过去了有半年时间。 经过这件事,艾娟将家里的积蓄已用得差不多,晓娟也拿出几万元给艾娟, 说嫂子你拿着用吧,咱俩还谁跟谁啊。艾娟也依旧没起什么疑心。可东不在家, 晓娟就经常地来和艾娟作伴,听她说些可东的事情,心里觉得有些安慰。艾娟说, 可东就是这么个人,总意气用事,说可东若不打万经理这一拳,一辈子都不会安 生,早晚会闹出别的事来,只是打得太重了,太不值。说可东这人非常讲情意, 小时有个伴后来不知怎么死了,那次回家可东跪在坟头哭了好长时间……后来二 丽来到可东家。艾娟跟对待婆婆似的尊敬着二丽,因为她能感觉得出,可东和二 丽的关系与其说是姐弟,倒不如说是母子更为贴切,二丽对可东所表现出的那份 周到、那份慈爱,和一个娇宠儿女的母亲并无二致。对于可东的入狱,二丽非常 伤心,不埋怨可东的莽撞只是担心着可东是否会吃苦,恶狠狠的咒骂着万经理, 说那个挨刀的,不得好死,害得我弟受罪哩。又和艾娟商量,说可东的几个姐姐 还能凑些钱,看能不能快些将可东给买出来,说哪管早一天也好,可东在里面呆 着她活不下去呢。听艾娟说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按法上说应该是二年以上七年 以下的罪,定了两年,更何况只剩一年多时间。二丽听后心里就舒坦了些,就和 艾娟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去狱里探视可东。这当中艾娟突然想起件事,就从可东上 大学时用的一个皮箱里翻出个手绢,拿给二丽,说二姐你认得这个么?有几次我 看到可东拿着它伤心呢。二丽看后有些不自然,机械地点了点头。艾娟又接着问 是死去的那个女孩的东西吧?二丽说是。艾娟又问上面那四个字母的意思。二丽 说小娟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这事再提也没什么意思,可东对你是真心的,当初小 娟若不死的话……二丽后面有些颠三倒四的话艾娟没有怎么听进去,只是明白了 可东深深怀念着的那个女孩叫小娟,也就明白了可东时常在忘情或睡梦时呼唤的 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而自己却蒙在鼓里很多年,心里很委屈,泪水直在眼窝 里转,不过她背对着二丽,没有被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二丽并不知道艾娟对小娟 的事知道得很少,依旧说着过去小娟的许多事,说可东把那老头砍成那样也不用 坐什么牢,小娟那时长得如何如何地漂亮,现在一闭眼就能想出她的样来。完全 没有顾及艾娟的心情,自顾自地抒发着心中的感慨。可惜了,二丽说,每年给父 母烧纸钱时,我都要给小娟捎上些,让她保佑可东平安呢……艾娟低头听着,默 默地将那块手绢叠好,放到要带给自己丈夫的东西里。 晓娟思念可东,又不敢去探望他,因为每个探视日艾娟都去,她不好同往, 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将每个日子用红笔划上叉,一天天打发掉。还是时常地 到艾娟这儿来,装出很不特意的样子打听着可东在狱里的情况。每次都抱起长得 很像可东的那个孩子,使劲亲上两口,嘴里说着,你这个小可东,想不想干妈呀? 艾娟那时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了,想着已经回了家的二丽说过的小娟,看看眼前的 这位晓娟,小娟晓娟,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这个迷没几天就给揭开了。第二个月的探视日恰逢星期日,艾娟就约上魏晓 娟一起到七十里远的二支队去探视。晓娟本不想去的,但心底里对可东的思念终 是占了上风,就买了几条可东喜欢抽的烟带上,陪艾娟一路颠簸来到狱中。晓娟 心里时不时地告诫着自己:可要稳住了不要将心思表露出来,别让艾娟看出些什 么……狱警去号子里提人,晓娟紧张得心都要跳了出来,两眼再也不听自己的调 遣,死死地盯着门口。不一会儿,可东跟在" 政府" 的后面走了进来,和电影 《追捕》里的杜丘似的,深低着头。看到晓娟,可东很吃惊,喜悦的亮光在他眼 前闪过,随即恢复了原样,咧嘴笑笑,说你也来了。晓娟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使 劲地点点头。此刻她的心被猛地刺疼了。这是可东吗?这是那个已有半年多未见 过面自己却无时不在挂牵的可东吗?头发这样的短,脸宠如此的消瘦憔瘁,特别 是那块块隐约可见的青紫分明是被人打的……她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上不来气,两眼哀戚地盯着可东。艾娟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不动声色,只是关 切地盯着可东前不久刚被整治而留下的淤痕,心疼得直想哭。可东笑笑,下意识 地用手摸摸脸,轻描淡写地说,不碍事的,过去很多天了,刚进来都要过这一关。 晓娟就拿出钱来给可东,说这里可不是你逞能的地方,可别再和人打架,你给他 们钱,让他们别再和你过不去还不行吗……可东笑了笑,说你快收起来,你以为 这里是什么地方,让" 政府" 看见可就麻烦了。吓得晓娟赶紧地四下张望,将钱 收了回去。…… 时间很快的过去,两个娟依依不舍地走出监狱的大门。一出门晓娟就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想停也停不下。看到可东 的境遇,她再也装不出没事人一样,那是她全部的爱,全部的寄托,全部的心情, 全部的企盼,她不能忍受自己用心爱着的人被这阴森森的地方囚禁着,她不能再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被人伤害着而无动于衷。她觉得自己很无助,很 可怜。艾娟站在她身旁,心里酸酸的,很奇怪的是她从内心里并不怎么恨晓娟, 而是觉得自己的悲哀被晓娟分去了一半,眼前这位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也和 自己一样,充当着别人的影子。 …… 可东: 我从今天起每星期给你写一封信。你却不要给我写,现在哪还有人通信呢, 别人会很在意的。算起来离你出来还有五百零七天,我得给你写上七十多封信呢。 这漫长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样熬下去,就让我们一起等待吧。 想起来真是后悔,那天我不该去狱里看你。回来时我没控制好自己,哭了很 久,嫂子或许起疑心呢。我说是替她伤心,替你儿子伤心,她也哭了。她是个好 人,让我十分的内疚。我真小瞧了她,她原本是如此的坚强,承受着所有人异样 的目光,拉扯着孩子,默默忙碌着。我现在经常去你家,尽我所能帮助她。我想 就是什么也不做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抱着你儿子就同抱着你一般,那小家伙可 乖呢,还是总管我叫二妈,叫得我心里直痒痒。我时刻能感受出艾娟对你的爱, 有时正吃着饭她会怔怔地说,可东现在不知吃的什么,上回去他瘦了许多呢。说 得我很难过。可东,你一定要在里面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将身体搞垮了,为艾 娟,也为我。 我是在省城的中心医院给你写的这封信。你那位狱友的孩子明天就要动手术 了,大夫说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很有把握。小孩他妈姓梅,我管她叫梅姐,想她 也不一定比我大。几天来我俩处得很好,我还和她说了我们俩的事,她开始很惊 讶,过后也表示理解。我太需要有一个能倾诉心声的人。春节我们是在医院过的, 也多亏了春节,若不然我该耽误上班了。 我要陪那母子俩去做化验,就写到这里吧。 晓娟字 2 月6 日 另注:手术很成功,勿念。2 月7 日又上。 可东: 我将那母子一直送回家。那家可真穷啊,我从没有想过人的生存环境会恶劣 到如此程度。记得你说过,小时你家连玻璃都没有,当时我还不信呢。我留了些 钱给她们,也没多少,是那点意思吧。那孩子很可爱,笑得很灿烂了,不像开始 时动不动就会把脸憋得通红。梅姐说安顿一下就去狱里看望她丈夫,告诉他孩子 躲过了一劫。 坐在车上,录音机里放着一首歌,是《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情人节快 乐,快乐情人节……翻来复去的,听着我直想落泪。看着手上的戒指,我太想你 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多好,我可以抱着你,亲吻你,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的生 日。可今天,屋里冷冷清清的,我到哪里去寻你的气息呢。有你在我身边该有多 好,让我再抱抱你。不,这有些太奢侈了,我看看你就行,就一眼。 ……刚才去你家,敲了半天门都没开,艾娟她们干什么去了呢?我想看看你 的照片,当初总能见你时就没留个心眼,我这里连你的照片都没有。等你出来后 我一定要好好给你照几张像,我们一起相拥着照…… 晓娟字 2 月14日 可东: 艾娟从你那儿回来,很高兴很快活,说你不再受欺负了,狱里还因过节允许 你们夫妻团聚了一晚,我打心眼里高兴。真的,我羡慕得要死,将艾娟抱起来转 了一圈,真为她高兴。我就想,这样的机会多不多啊,啥时能轮到我呢,不过想 也白想,我连去你那儿看你都不敢,谁会允许我那样做呢。那就等着吧,有一天 我会让你加倍补偿的。写到这儿我的脸都有些发烧。 我今天终于看到了你,有好多的像片。我真想把他们都偷回来,可没敢。想 想还是不偷的好,免的被艾娟发现了不好,以后总去看就是了。每张照片里的你 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冲他挤眼睛他也不理我。装个什么劲呢,不就是秦 可东吗。趁艾娟不注意,我还亲了你好几下,弄你一脸的唾沫。后来艾娟留我吃 饭,我俩还喝了一瓶啤酒。 今天心情真好。真希望你能到我的梦里来。 晓娟字 2 月19日 可东: 原谅我有十多天没给你写信。最近身体也不知怎么的,总发烧,整天迷迷糊 糊的没精神,哪都不舒服。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但过几天就会好。或许我是害 相思病了,茶不思饭不想的。也不知我这么总念叨你,你一天要打多少个喷嚏呢。 晓娟字 3 月5 日 可东: 今天从你家回来,心情很不好。艾娟拿了你以前画的画册给我看,说里面那 个漂亮女孩叫小娟。她真有那么漂亮吗?她真的叫小娟吗?她真是被人强奸后自 杀的吗?你们好了多少年,好到什么程度?艾娟说其实你是把她当成小娟的影子 了。是真的吗?那么我呢?我也叫晓娟啊!我也是你追忆当中的一个靶子吗?我 心里乱极了。可东,求求你用那看守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这一切吧。 晓娟字 3 月13日 可东: 终于又听到你的声音,心里真高兴,只顾着抹眼泪,也没和你多说几句。女 人真的都是水做的。 告诉你,我的病好了,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病。 前几天梅姐来我家,想借些钱,交提留款。我觉得让她一个女人家领着孩子 种十几亩地,也真是为难,就让她回去将地转租给别人,到我这来找个活干,也 能和我做个伴,要不然家里太冷清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过两天我就要到省 城去进修,专升本,很好的机会。等你出来后开家公司,我就可以给你打工,当 会计呢。 关于小娟的事,我一点儿都不怪你,也不想知道得太多了。和你相识的这些 日子,我很幸福。你知道吗可东,我很幸福,这就足够了。影子也好,我自己也 好,现在都没什么,只要你让我热爱着就行。我爱你可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吗?! 晓娟字 3 月19日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一阵子晓娟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就到医院瞧病。检 查透视化验一整套下来,第二天去询问结果,医生很严肃地告知问题很严重,指 着化验单上的HCG 项说,都快到六百了,你应该马上转院治疗。还说可以初步断 定是淋巴系统的问题,在颈、腋窝等部位发现大面积的肿块,说很难想像一个如 此严重的病人还能这样的有精神。晓娟脑里很空,很木然地听着医生的介绍,心 里却想着可东,说大夫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是不是我的病没 得治了,我还能活多长时间?……这问题让医生怎么回答呢。便说也没到你说的 那么严重,到条件好的医院可以做切片化验,如果是良性的就好控制,做化疗或 放射疗法都可以将病灶控制住……嘴上那么说,心里却知道依经验来看,魏晓娟 的生命顶多也就能维持一年的时间,按现有的医学水平,宣判死刑只是迟早的事 情。 晓娟却很怀有希望,想着趁可东不在,将病治好,十分健康地在一年后和可 东团聚。自己还这么年轻,正是生命力旺盛的年景,不会轻意的就被疾病打倒。 这样想着精神便又重新振作起来,连艾娟也没告诉真实的情况,谁都没告诉,只 在单位请了病假,便和崔建国的爱人梅姐一起来到省城肿瘤医院治疗。 十一 可东: 又给你写信,感觉真好。入学已有一个多星期,很忙。这里的环境不错,大 家相处得还算友善,年岁都差不多,也方便了相互的沟通。课程不是很累,都是 以前接触过的,只当作温习吧。 可东,现在最难熬的事情就数想你了。你想我吗?思念一个人真是件痛苦的 事情,过去我俩在一起时的很多事情,当时并没有觉得怎样,现在翻出来,却是 那样的回味无穷。人确是应该珍惜每一天,让每一天都充满着幸福和快乐,为自 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活得充实起来,你说对吗? 现在也不知你怎样,过得还好吗?上次我给那个姓马的打了个电话,他说你 表现不错,和号里的人处得都很好,但愿他说的是真的。可东,你可千万要记住, 不论发生天大的事情,都要冷静,不要冲动行事,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 我爱慕的大男人,做什么事都要为牵挂你的人想想。我知道看过这些你又该嫌我 嘴碎了。 每到夜里我都喜欢看天上的星星,看你教我认识的牛郎织女星,他们就那么 守望着,也是一种幸福呢。想起你说过的天上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人的灵魂,就 想着有一天我也要变成一颗很亮的星,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你。看我这是想到哪去 了。亲吻着戒指,就如深深地亲吻你。 晓娟字 3 月25日 可东: 梅姐从你那回来,告诉我说你当厨师了。天哪,这太有意思了。你会做饭吗? 那么多人吃饭你应付得了吗?真想尝尝你的手艺。托梅姐给你带的烟收到了吧, 你要少抽呢,多控制些自己,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人到最后把肺给抽坏了, 想戒时都晚了。 我这一切都好,你不用惦念。学习也不累,吃得也很好。和我年龄差不多的 女人们,现在都在忙着减肥,不敢吃这不敢吃那的,我却不用,因为你说过不喜 欢排骨型的女子,我就不用担心会发胖,这样多好。现在都有人因减肥而丢掉了 性命,多可怕。 还有不到五百天才可以见到你。怎么这么慢啊,我真的宁可再老些,哪管用 五千天换掉这五百天也行啊。 晓娟字 4 月3 日 可东: 现在一闭上眼睛就都是你,每晚都是整夜的梦境,每晚都有和你在一起的故 事,醒来后让人好一阵忧伤。 说点高兴的吧。我刚听了一个故事,很有趣的,就急着想写给你。有个人送 他昏迷不醒的父亲来到医院急诊室,那当班的大夫也没怎么仔细,只是翻开老人 的眼皮,草草看过后说,完了,没救了,瞳孔都放大了。那当儿子的急了,说你 这是什么医生,你再好好看看,我爹那只眼睛是狗眼睛,瞳孔放大已经十多年了, 怎么到你这儿就没救了呢?有意思吧。只是我这人不会讲故事,不像你能讲出效 果来,你凑合着听,加上你自己的想像。 昨晚的梦境一直还缠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梦里我在爬山,很累人。每当 我想歇会儿时,你就会出现,笑着对我说,晓娟,我回来了。然后就向山上走。 我在后面追,这样反复了多次,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我终于到了山顶,向坐在一 块石头上的你奔去。你却怨忧地站起身,很冷地说,你迟到了,让我等了这么长 时间。说完忽地不见了。我就哭,就醒了。 可东,让我抱抱你吧。 晓娟字 4 月11日 …… 可东若多用些心,会从这些信中读出些情况的。如她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她所 住的医院,晓娟已经开始了难捱的化疗。每天从早到晚,一瓶接一瓶地打点滴, 用的化疗药物是更生霉素,很厉害的一种药,将躯体内的一些有用有害的细胞统 统杀死。化疗引起的反应令常人难以忍受,胳膊上的血管已经隐约发黑了,头发 大把大把地脱落,最后掉得一根不剩。恶心,呕吐不止,口腔开始溃烂。……十 天一个疗程,这一个疗程下来,人已经快挺不住了,便休息,恢复性治疗。刚有 些精神,新的一轮便又开始。 崔老大的爱人梅姐将家安顿好后一直陪着晓娟,将晓娟的亲戚和单位派来陪 护的人都劝了回去,自己留下来细心地服侍着晓娟。每当晓娟悲观时,她便会说, 不会有事的,老天有眼,好人总会有好命……只是在最后一次为晓娟梳头,看着 大片脱落的头发,看着晓娟尼姑一样白光光的头时,她忍不住心疼得孩子般哭起 来。晓娟想照照镜子,梅姐劝着不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说药一停就会长 出新的头发,比以前的还要黑还要亮,你那位可东回来见了后保准喜欢。说得晓 娟心里就很高兴。晓娟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让可东知道她的病况,竭力瞒着,连艾 娟都不知道,只当晓娟在省城进修大学呢。躺在床上,晓娟不断地给可东写着信。 梅姐给她找回个硬板垫着,使她可以躺着写。一封信有时要写上几天,太吃力了, 她要让可东感受不出有任何异样,每个字都和以前一样清秀,这就很困难。到后 来每写一个字都很费力,都要运足全身的力气。梅姐就劝她,差不多就行了,秦 可东不一定就看得出来。她依旧坚持,有时因几个字没写好,便作废重来。 ……… 可东: 今天读小说,有一篇很感人。 一个男孩深深地爱着一个姑娘,苦苦地追求。可那女子心中另有所爱,便对 那个男孩的努力视而不见。有一天被追紧了,女的随口对男的说:晚上你到小岛 上等我吧。那个痴情的男孩就高兴地去等,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那个心上人来,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涨潮了,小岛和那个期待着幸福的人一起淹没在水中…… 我能感受出那男孩的心情,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晓娟字 5 月8 日 …… 可东: 今天我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来的味道。现在放暑假,我没有回家,到一个 同学的公司帮忙,也算实习一下。 一年了,我们分别了整一年的时间。你离开时的样子我还清晰地记得,跟昨 天一样。还有一年,365 天,要像查数一样快地过去该有多好。 你走时的样子我记得,回来时该是什么样啊? 晓娟字 7 月24日 …… 可东: 梅姐今天从你那回来,路过我这里,和我说见到了你,说你很结实很健康, 说你人长得真帅气,说我好福气,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美吗? 你说想见我,我又何尝不想。我天天想,夜夜想,想你的眼,想你的唇,想 你的一切。可我不能去。若碰上艾娟多不好,虽然现在不是探视日也能见你了, 但若是万一呢。咱们很对不起她,别再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况且,我真的害怕 监狱的高墙和里面的一切,让我心惊肉跳的。 我们就一起等吧,还有275 天。 另注:我也想叫你一声秦二爷呢。 晓娟字 10月21日 那时晓娟的化疗已进行了六个疗程。癌细胞杀死了些,可白血球也几乎殆尽。 人没了白血球还怎么活呢。晓娟身体虚弱得厉害,时常性地休克,吓得梅姐直哭, 就跑到医生那用农村妇女特有的泼劲责问,说你们是怎么治病的,怎么把人治得 越来越不行了呢。大夫很理解她的心情,耐心地解释,说目前的医学水平只能这 样维持,若不这样晓娟的生命早就该划上句号了。 其实医学还算很发达。有一种药,叫增白能,很小的瓶,每瓶两千多元,是 从国外进口专门用于增加白血球的。就开始用这种药,等白血球增加到一定数量 后,新的疗程又要继续进行。 晓娟对自己的病情早有了清楚的了解。病痛的折磨加上化疗的反应使她痛不 欲生,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口腔内溃烂得连说话都困难,更不要说吃东西 了,况且也没有胃口,喝口水都要吐。晓娟真的很坚强,硬着头皮地吃,咬牙切 齿地吃,和谁较劲样地吃,当然是吃些诸如鸡蛋羔、小米粥类的流食,然后再打 些防止呕吐的药,多少也能留住些食物。不为别的,她要坚持为可东写信,没有 体力怎么行呢。梅姐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很心疼,说要不你还是给可东打个电话吧, 上回我就差点告诉他你的情况……晓娟摇着头,很吃力地说,那还不如让我死了 好受。可东的脾气我了解,若知道我现在这样,他不会在狱里安生的。梅姐你要 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能让可东知道了这些。每天她很少说话,有些力气了就给 可东写信。听人说婴儿的胎盘可以补气,梅姐就到妇产科去央求,去买,然后拿 到附近餐馆做成饺子什么的回来给晓娟吃,也真起了些作用。梅姐骗晓娟说是鹿 肉,很补的。晓娟只是很吃力的笑笑,她心里已明白她吃的是什么,特爱清洁的 她对这些已经变得无所谓。每天早晨醒来她都会痴痴的好一会儿,想着昨夜梦中 的事情,然后让梅姐拿过一个小日历本来,将刚刚来临的那一天用笔重重的抹去。 打起精神,迎接又一天的挑战。 ……… 可东: 还有230 天,真难熬呀。 今天外面下雪了,很大很大。你那好吗?晚上睡觉冷不冷?要保重好自己的 身体,多锻练,我要见到比以前更强壮的可东。 我现在总想一件事,出来后你干什么呢?今天有了一个主意,开个饭店如何, 你现在当厨师了,肯定能行。你当老板,我就站在服务台里,听别人叫着老板娘 这个老板娘那个的,多开心。你先别发表意见,让我先美几天再说。饭店的名字 我都起好了,就称作可东好吃坊。怎么样,够响的吧? 我累了,想睡会儿。吻你。 晓娟字 12月6 日 可东: 上封信收到了吧。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开饭店不好。用不了几天艾娟就会看 出我们的关系,不打自招了一样。再说名字起的也不妥,好吃坊,看上去有些好 吃懒做之嫌,真没水平。那你就开个公司吧,反正你原来的客户也多。又一想也 没什么意思,要那么多钱干嘛,围着钱转有多累,况且现在咱们不缺钱。想想你 还是写文章最好,读你以前发表的作品很感人,坚持写下去一定会大有作为。 我这里一切都很好,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我要努把力呢。 还有221 天,真想你。 晓娟字 12月15日 …… 可东: 考试终于结束了,我门门功课都是优,挺厉害吧。明天我就回Q 市,又可以 躺在我俩呆过的床上,心里非常激动。 很长时间没有回家,艾娟现在也不知怎样,我那可爱的干儿子一定长得很高 很壮的,我会替你亲亲他。 不写了,到家后再和你细唠。 还有整整200 天,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晓娟字 1 月4 日 又一个疗程在难熬的痛苦中结束。许是药物终于起了作用,或是梅姐隔三差 五弄个胎盘补补顶了事,晓娟的病有了些好转,人也精神了许多。医生说这么多 药物下去,身体会吃不消,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体力,过一段时间还得来,剂量 还要再加大些。医生的话对病人来说,句句都是圣旨。不管怎样,可以获准回家 了。晓娟很高兴,精神一下子舒缓了许多,脸上很灿烂的样子,忙不迭地指挥着 梅姐快些收拾东西,去药房取回开好的口服药,到住院处办好了结算,又到街上 买回个假头套,一分钟也不愿在病房里多呆,俩人兴高采烈地回到Q 市。 离开家有近八个月的时间。晓娟躺在床上,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恶梦,身体还 很虚弱。她让梅姐给艾娟打了个电话,没多久艾娟便领着孩子来到了晓娟家。看 到床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晓娟,艾娟的惊讶劲儿就不用说了。梅姐也明白了站 在眼前这位很面善的女人是晓娟日思夜想的可东的妻子,就有些不自然,不知说 些什么才好。艾娟埋怨着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要瞒着她。晓娟由于口腔溃烂,说 话很不方便,便用非常歉意的目光看着艾娟。梅姐在一旁说晓娟谁都没告诉,她 怕别人替她担心呢。艾娟问我家可东知道晓娟病成这样吗?这道破天机的一问, 使得床上晓娟惨白的脸上立时布上了一层红晕。不由得低垂下眼帘,她没有想到 艾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和可东的事已被她察觉了,心里便很不安。梅姐说 就是为了瞒着他才没有告诉任何人。晓娟怨艾地望着梅姐,责怪她不该说这样的 话。艾娟立时明白了一切。如果她对晓娟和可东之间不正常的恋情还曾有过些忌 恨的话,那么在这一刻,在这个病得如此可怜的善良女人面前,都不存在了,只 剩下同情,只剩下由衷的感叹。也不顾梅姐在场,操起电话就拔通了马看守的手 机,对着电话说,是马哥吗?我是艾娟,麻烦你找秦可东听电话……那边的马看 守或许去找可东了,留下了一片寂静。晓娟吃力地坐起身,急得涨红了脸,冲艾 娟摇头摆手,满眼的都是泪水。艾娟说,晓娟你也太能委屈自己,告诉可东,让 他安慰安慰你也好呀,你和他说两句吧。晓娟含混地说着,不要……千万……不 行。电话那边有动静了,是可东的声音。艾娟将电话放成免提,就听到可东说, 有什么事吗艾娟。艾娟说你知道魏晓娟现在咋样了?可东说不是在省里学习吗? 怎么了?电话这头的晓娟双手合拢,冲艾娟作揖,目光中充满了乞求。艾娟心软 了下来,叹口气冲电话说,没怎么,我和孩子都很想她,有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可东说,放寒假时她或许就会回去。艾娟又看了眼床上静静听着可东讲话的晓娟, 问你现在冷不冷啊,过几天去看你时还带些什么东西。可东说,艾娟你怎么了, 这些话不是前几天才问完吗,都告诉你了我不冷,棉衣棉裤很合身,一切都好, 怎么又要问起……电话终于挂了。晓娟静静地听着,了解了可东许多事情,脸上 便挂了浅浅的笑容,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艾娟坐到她身旁,拉起晓娟很凉的手 握住,对着晓娟那写满愧疚的面宠说,傻妹子,你和可东的事嫂子我早就看出来 了,你不要多想什么,快些将病治好,将来可东回来了,我就成全你们。梅姐在 一旁听着心里直发紧,想着还是城里人开通,连老公都可以让来让去的。晓娟轻 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便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流了出来。艾娟理解为晓娟 在拒绝自己的美意,其实晓娟那时心里想的,是自己恐怕再没有那个福分了。 梅姐回了趟家,没几天又带着孩子一起返回Q 市,和艾娟一起照顾着晓娟。 晓娟自打艾娟点破她和可东的关系后,情绪总是处在波动中。艾娟就极力装出什 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在晓娟面前有说有笑地。越这样晓娟就越不安,就越自责, 有一天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梅姐过来问何故,艾娟也来到床前寻端祥。过了 好一会儿,晓娟拿开蒙在脸上的枕巾,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递给艾娟。艾娟接 过一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字:对不起!梅姐看过后,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 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艾娟心情很复杂,缓缓地坐在晓娟的床头,说好妹妹,你 可不要再想这些,对你的身体不好,对你的病也不利。说实话有谁希望自己的丈 夫和别的女人好呢?有一阵子我也非常的恨你,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也恨可东。 后来又细想想,可东只所以喜欢我们俩,不就是我们都叫娟吗。那本画册里的女 孩,多漂亮的女孩,可东和她有十多年的感情呢。她叫小娟,为可东死了,你都 想像不出可东有多怀念她。以前可东多喝酒时,总念叨着他能活到现在的年岁都 是偷来的,还说他是一颗星星的化身,在地上划不出什么亮光,只有在天上,才 有他合适的位置。那时总以为他是在说酒话,现在细想想,他是想念小娟呢。说 梦话时,他也总是叫着小娟,我还傻傻地以为他梦见了我,感觉很幸福。大学刚 毕业那阵子,有多少女孩对他倾心,都被他拒绝了,我哪有她们优秀啊,却享受 着他的爱护,不就是名中有个幸运的娟字吗。这些年来,我非常幸福,可东从来 没对我红过脸,他那脾气你是知道的。上回可东的二姐来和我说了很多,说没有 小娟也不会有可东的今天,还说小娟死时可东好悬没疯了,差点将人杀死。小娟 的事可东从没和我说过,估计也不会和你说,将一个人深埋在心底十多年,多不 易呀。看可东整天乐呵呵的,其实他心里比谁都苦。他在为小娟活着,就难免碰 到你我后会动心,尽管你我都不像小娟,都没她漂亮。我说这些绝不是替可东辨 白着什么,好像他在外面找女人有多么正确。现如今有几个男人敢说自己是忠于 妻子的,可东这样十几年如一日死守着对小娟的那份感情,我觉得很可贵。他和 你晓娟好,而没有去找什么晓雪晓燕的。爱都自私,可也应该看怎么个自私法。 你自私过吗?你要求过可东离开我吗?病成这个样子,你都一直瞒着可东,让他 安心,你这是在帮我呢。我非常爱可东,我可以原谅他的过错,但怎样处理这件 事,也不是现在最要紧的。可东还在服刑,还得瞒着他将剩下的日子熬过去,你 又得了这样重的病。现在当务之急只有两件事,首先我们一起将可东盼出来,第 二你要安心将病治好,什么也不用多想,就算是为可东你也应该把病治好,不要 让他出来后又添痛苦。我们是多年的好姐妹,都爱着一个值得我们爱的人,这没 什么错,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的。…… 艾娟的一席话,使晓娟泪眼涟涟,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十二 晓娟那一阵子病情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艾娟到处踅摸着治癌病的偏方, 效果都不理想。也又讨些个胎盘回来,由梅姐做给晓娟吃,也只是在心理上感觉 好些罢了。 晓娟还是坚持着给可东写信,当然多数是在艾娟不在的时候写。她变得很平 静,依旧是每天在日历上重重地划上一道,然后就数日子,一直数到七月二十六 日那天。那一天是她美丽的港湾,她要将船儿一站站的驶过,向着那没有风没有 浪挂有诱人彩虹的港口停靠过去。过春节时,可东给晓娟打来电话。晓娟还没等 说话,不争气的泪水就又流了出来,倾泻着对可东的思念,急得在一旁的梅姐直 催她,快说话呀晓娟,和可东多说两句,说你想他,说你盼他……可东在那边说 他很想她,祝她春节愉快。她就说过年好,过年好可东……她就只说了这么两句, 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听着可东在那头没完没了地说,她在这边不住的点头。 放下电话后,她幸福地对梅姐说,可东说了,除夕那天狱里包饺子,放了五个硬 币,他吃到两个。可东还说,今年春节他们比去年的肉多,能吃很长时间……听 着这些,梅姐也很开心,她丈夫崔建国最喜欢吃肉了。 晓娟写信更加勤奋。不是每星期一封那样的写,而是提前把以后的信都写了 出来,她要趁现在没有药物的副作用反应,还有些精神,将今后几个月的任务都 完成了。对照着日历,每六、七天一封,一直写到七月十八日,足有二十几封信。 在每个信封背后的一个角落里,她都用小字标出那信中的月份和日期,嘱咐梅姐 今后按照日期邮递出每一封信件。每封信的内容都不同,在诉说着对可东的思念、 报着自己的平安的同时,也编了些故事在里面,多是激励可东好好做人的事情。 比如她在前后三封信中陆续讲了这样一件事,说她有个同学,丈夫原来很不争气, 赌钱输急了就去抢劫,判了很重的罪。那位同学也不嫌弃他,拉扯着孩子,奉养 着公婆。公婆有病了也不告诉丈夫,直至去世送终,让他安心服刑。后来那男的 出狱了,很感激妻子,知耻而后勇,从小事做起,一点一滴的创下现如今的千万 家业,花钱送妻子到大学进修财务。叙述完故事晓娟写道,男人就要活出个志气 来。等你出来后,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给那个姓万的瞧瞧,不是比打瞎他的 眼睛更解恨吗?我是你现成的会计,你也不用从点滴的资本积累开始,咱们有钱, 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考虑如何去奋斗,去拚搏……晓娟没有看到,可东在狱中读过 她的这些话,心情有多振奋呢。 过了正月,晓娟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体开始浮肿,脖子和大腿跟处肿得尤其 厉害,说话走路都十分困难。在医生的一再劝说下,晓娟和梅姐又来到了省肿瘤 医院,又开始接受那难以忍受的化疗。这次的用药量一次比一次大,晓娟忍受着 病痛和药物的双重折磨,一天一天的艰难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到第四个疗程后, 医生将晓娟的化疗药物停了,每天只注射些生理盐水和消炎止痛的药,并下达了 病危通知,宣布晓娟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结。梅姐哭了,央求着医生,说再给她 用些药吧,什么药她都能受得了。还有十来天她的爱人就该回来了,她都等了两 年,两年哪,怎么也得让她见上一面吧,求求你们……她做不了主,不在通知书 上签字。 艾娟接到梅姐打来的电话,急忙从单位请好假赶来省城,医生向她介绍情况, 说晓娟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她的自身免疫力已经完全丧失, 打个喷嚏都可能会要她的命。再用药已无任何意义,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说完 很惋惜地摇了摇头。艾娟心情很沉重,找个没人的地方哭过后,来到晓娟的病房。 晓娟还在昏迷中,在家时刚长出的一层毛茸茸的头发又都掉没了,脖子粗得吓人, 嘴唇也肿得老高,脸还是那样的白净,没有血色的白。艾娟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地凝视着晓娟,梅姐站在一旁抹眼泪。不多时,晓娟悠悠地醒了过来。 晓娟醒来后,看到了艾娟,想笑笑,却因嘴角的疼痛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 很呆板,很散乱。艾娟说晓娟你一定要坚强些,要挺住……晓娟摇摇头。艾娟说 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的家人,你爸和你哥哥马上就会到……晓娟还是摇头。艾娟知 道晓娟在想什么,便接着说可东就要回来了,我们总算快要熬出头了。这句话才 是晓娟想要听的。她挣扎着坐起身来,紧紧地抓住艾娟的手,用疲惫却刚毅的眼 神看定艾娟,两唇不住翕动着,吐出含糊的音节,……可东……家……我们…… 回家……声音虽小但透着坚决,病人的固执在晓娟身上得以充分体现,倔强地坚 持要回Q 市,总是依稀可听见她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可东……回家……她 心里也知道可东最近要出狱了,想回家里等着他。晓娟的父亲和哥哥都在R 市工 作,不多时就急急忙忙地赶到。看到晓娟的样子,自然是很伤心。艾娟便和他们 商量怎么办。晓娟的父亲说,反正也是这样了,早一天晚一天的都是受罪,不如 就依了她。走一步算一步……就租了一辆车,让晓娟躺在后排的座位上。一出医 院,晓娟的情绪好了很多,默默地忍受着阵阵袭来的疼痛,一声不吭。现在家就 意味着可东。有件事再糊涂也不会记错,那就是还剩下六天,只剩六天了。前二 天,梅姐拿出晓娟写给可东的最后一封信,说只这一封了,一会儿我就去寄,可 东收到后,就会回来。她还想起在最后一封信中写过的话……什么是永远,永远 有多远?茫茫人海,人海茫茫,你我相遇,这是天意,是我的福气。今生爱你已 悔迟,来世再难再苦,也要寻到你。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封信如今或许还 在道上,明后天可东就会收到,看过后他会怎么想?现在他是什么心情,六天后, 他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能见到心爱的可东,多好!…… Q 市距省城有一百五十公里,是高速路,两个小时就到了。艾娟的意思是让 晓娟直接住进Q 市的医院,应付紧急情况什么的也方便。晓娟却执意不肯,坚持 着要回家。艾娟说,家里怎么行呢,家里连打针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其它的了… …晓娟的父亲说算了,还是依她吧。晓娟回到自己的家。 病情急转直下。病魔在无情地摧残着晓娟,透过她凹凸不平的肌肤,让人分 明感觉到体内的癌细胞在多么肆意地吞噬着她。疼痛,除了疼痛还是疼痛。晓娟 痛苦地呻吟着,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哭爹喊娘,她只是叫可东的名字。晓娟的哥哥 就问旁边的艾娟可东是谁,艾娟想了想说,可东是晓娟深爱的一个男人。当哥的 就急着说那就快将他找来呀,梅姐插话说可东在狱里呢,过几天才能出来。晓娟 的哥哥是R 市一个建材公司的经理,听到这话心里很是替妹妹叫屈,说晓娟怎么 喜欢上这么个人,造孽呢。艾娟和梅姐的脸上就很不快,不过也没说什么。从私 人诊所找来护士,为晓娟注射强力止痛药,日夜不停地打点滴。清醒些的晓娟, 示意他的哥哥从家里衣柜的最底层拿出个黑皮夹,里面有房屋产权证、一些国债、 存折,还有写有可东名字的一个大信封。她指指那个房屋产权证,然后两眼看定 梅姐,意思显而易见。梅姐哭着说,我不要,我怎么能要这个呢。晓娟的父亲拿 过产权证,塞到梅姐手上,说给你就拿着吧,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这一年多来也 多亏了你。梅姐说就是死也报答不完晓娟的恩情,她是我家的大恩人呢……说出 死这个忌讳的字眼她很后悔,便跑到别处哭去了。剩下的东西晓娟就托付给了艾 娟,那父子俩也不是缺钱的人,对晓娟的决定不反对,就将东西交给艾娟。艾娟 不受。那当哥的看过信封上可东的名字说,你就先替那个叫可东的人收着吧,也 遂了她的愿。他还不知道艾娟是可东的妻子。艾娟就将黑皮夹合好,拿在手中。 交待完这些事,晓娟很轻松,又沉沉的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向七月二十六日逼近。晓娟的病势也越来越严重,大 多数时间都处在昏迷当中。生命如断线的风筝,一次次地向天际飘摇,却又一次 次顽强地回过头,回到升起的地方。每次苏醒过后,她的眼睛都在四下里寻找, 虽然已说不出什么话,但从她那失望的目光中,可以十分清晰地读出她的渴盼、 她的心声。梅姐很不忍心,和艾娟商量,说晓娟怕是等不到可东回来了,趁她现 在还有些清醒,让可东和她说几句,告个别吧。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距七月二 十六日只剩四天的时间。看现在的情形,晓娟是不可能熬到那时候了。在晓娟又 一次从死神那里挣脱回来、神志清醒时,艾娟拔通了狱中马看守的手机,说有急 事,找可东听电话。 那时的可东还沉浸在即将走出监狱的喜悦当中,正读着刚收到的晓娟的来信。 晓娟的信写得很好,让他感觉很幸福……马看守来了,说可东,艾娟给你打的电 话,有事找你。可东以为是艾娟和他商议怎样来接他出狱呢,便很心大的拿过手 机。那看守很礼貌,离得远远的,由他们夫妻说去。电话这边,艾娟说,可东, 有件事不能再瞒你。你进去后不久,晓娟就得了病,很严重的,是淋巴癌,现在 人已经不行了,你和晓娟说两句,和她告个别吧。电话里可东说,这怎么可能啊, 绝对不可能,刚刚我还收到她写来的信呢。梅姐抢过电话,说话如机关枪一般, 说秦可东吗?我是崔建国的老婆,这一年多我一直陪着魏晓娟来着,她瞒着你, 不让我们告诉你。后来你收到的那些信,都是她事先写好的,是我寄给你的。信 也好不信也好,你就抓紧时间快些和她说几句吧。说完将话筒扯过来,放到晓娟 的耳朵上。电话里传来可东的呼喊……晓娟,晓娟你在听吗?我是可东,秦可东, 你听见了吗?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怎么会有病呢,晓娟你怎么不 说话,不要吓我,晓娟啊,你一定要挺住,等我回去。你听到了吗晓娟,说话呀 晓娟……晓娟的脸上写满了温柔和满足,很甜蜜的样子,喘着大气,使足了全身 的劲,终于喊出了声音……东啊!便又晕了过去。 这一声可东听到了。是那样苍凉,好似从天际处回荡过来的声音。他泪流满 面,木然地将手机交给马看守。那看守看到可东的样子,还以为可东是因为要出 去而高兴得落泪呢。 可东下决心要跑了。他和崔建国崔老大商量这件事。崔老大也知道晓娟这个 人,对她感激不尽。崔说你就请假,现在狱里头是允许奔丧的。可东说晓娟算什 么人呢,没法请这个假。崔说你不会撒个谎,说是你父母什么的。可东说我爸妈 早死了,档案上有,再说奔丧有狱警看着,一到地方就会看出是撒谎,不行。两 个人又考虑借买菜时机逃脱,后来也觉得不妥,买菜时有两名警察跟着,不好抽 身不说,若在半路给追了回来,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最后二人将方案 定在喝酒上,大致思路是这样的。先由崔老大出面和马看守说,意思是想请可东 出去吃顿饭,只当提个醒,成了更好,估计马看守不会同意。再由可东出面,说 中午想请马看守喝酒,感谢他一年多来的照顾。以前二人也出去过,估计没什么 困难。出去后凭可东的酒量,寻机逃脱就不会成为问题。没想到的是马看守自己 找上门来,要请可东吃饭。更没想到的是,这事还将监狱的政委——宋教导牵扯 了进来。 于是就出现了我们这个故事开头的一幕。 秦可东坐在出租车里,心里压了块石头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成功的逃脱 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的欢喜。他在心里头再一次的细细品味着晓娟写来的那些信 的内容,那是狱中一年多来的精神食粮,渐渐地他从中能够感受到晓娟的苦心。 晓娟在信中说过,她在进修,学好了便什么都好,学不好就将被这个社会淘汰。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从这些个字里行间看出个事端呢。他也想起艾娟近几次 来看他时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说话也总有些支吾。还有崔老大的媳妇,看自己 的眼光比见了她丈夫还要亮,怎么就没有去多想呢。这世界是怎么了,真的就不 容他可东深爱的人立足吗?他又想起了小娟,冲他说东哥,等死后我俩就变成两 颗距离最近的星……车中录音机里有个女生很哀愁地唱着,……你对我像雾像雨 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梦…… 可东的出现使晓娟家里一片哗然。晓娟单位上的一些人和好友们都在,有几 位认识晓娟的可东的朋友也在场。晓娟已经昏迷很长时间了,一身艾娟置办的崭 新的服装,人显得清秀了许多。可东呆立在她的床前,眼前的晓娟令他几乎认不 出来。梅姐来到晓娟近前,低声呼唤着,晓娟,你醒醒,可东回来了,醒醒啊晓 娟,可东来看你了……晓娟慢慢地醒了,醒了后一下子就将目光落在可东的脸上。 奇迹出现了,只见她颤巍巍地坐起身来,一只手向可东伸去。要知道近几天她连 动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可东急忙奔上前,将晓娟揽入怀中,让她的头枕在自己 的胳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晓娟深情地凝视着可东,满面霞光,很害羞的样 子,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微笑,很艰难的微笑。她冲可东伸过右手, 努着嘴让可东看。可东马上明白了,让梅姐打开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那里面有一 个很精致的盒子,是平时晓娟放首饰的地方。晓娟是想戴可东送她的那枚戒指呢。 前些日由于她的手肿得厉害,梅姐替她摘了下来。可东拿过戒指,轻轻地套在晓 娟右手的无名指上,那手指肿得很粗,戒指只能戴到指尖处。晓娟看看戒指,又 看看可东,脸上露出非常幸福的笑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可东紧紧地将晓娟抱在怀中,旁边的很多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就那么 抱着。他在等待着,等待着晓娟再一次醒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晓娟说。 他不住地亲吻着晓娟冰凉的额头,心里默念着,快醒来吧晓娟,醒来吧……可这 次晓娟没有听他的话,再也没有醒来。…… 艾娟见可东风风火火的闯进门,知道事情很不妙,但也没有去询问,只是立 即用别人的手机给马看守打了个电话。那位警察此时正充当着热锅上的蚂蚁,眼 瞧着就要被烤焦了。艾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马上说请你不要生气,实在事出有 因,可东是回来奔丧的,过一会儿她就送可东回去。那马看守却不放心,说也不 用你送,还是我来接这位秦二爷吧。 说来也快,马看守的警车不多时就到了。马看守满脸的怒气。艾娟和可东的 朋友们忙陪着不是。见这么多人说情,床上还真躺着个刚刚告别人世的女人,可 东又是悲痛欲绝的样子,马看守倒不好怎么样,说着没什么没什么,可东只要快 些回去就不会有事的,现在还没有怎么太声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一切有 他扛着呢……好像他又成了功臣。 临上警车前,艾娟对可东说,别太伤心,保重好身体,二十七日我和孩子去 接你。说完将一个信封交到他手上,很深情地握握可东的手。多保重!她说。 上车后马看守给可东戴上手拷。过了一会他又给拿了下来。可东便开始看晓 娟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可东: 我知道我这病治不好了,怕是等不到和你相聚的那一天。这没什么,都是上 天的安排,让我变成了星辰,在高高的上空深情地注视你,保佑你。你不要太难 过。我和你说过的,我很知足呢,这一生没白活,有了你,有了这样一段铭心刻 骨的爱,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只是担心你啊可东,让我这样的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你一定要振作起来。那位同学的丈夫就是我希望中 的你,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我会在天上美得一劲儿眨眼呢。 就剩下这不足十万元钱了,算是我的股份。挣到钱后给我捎个信,我在天上 会收到。密码是我的生日,你知道的。 另外,我走后,请你将对我的那份爱,还有小娟的,都给艾娟吧,我欠她的 债太多,你多少也该替我还上些。 请你活得一定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求你最后一件事情,如果有来生,无论有多困难,一定要找到我。 别了,我永远的情人。 …… 十三 熄灯的铃声响过后,号子里布上了黑暗,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说, 二爷,再来一段吧,过二天你出去了,这日子真不知怎么打发掉。 可东就讲,是郭厂长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想 要写一篇关于现如今农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的报道,就来到一个农村,遇到一个 老农民,上前套了一阵近乎,然后问,老大爷,每天吃过晚饭你都有些什么乐子 事呀?那农民很木,不明白女记者是啥个用意,就不说。那女记者很有职业素养, 就启发他,说没关系的大爷,将你的乐子事告诉我,只是个调查而已,不具真名 真姓的。那老汉说,姑娘啊,啥都能说吗?记者说你就讲吧,没关系的。老汉说, 每天吃过晚饭后,要说乐子事还真有一件,关了灯我就操呗。给那女记者羞的, 满脸通红。可仍不肯放弃,说那么完了呢,完了以后呢?老汉有些迟疑,挠着头 皮说,完了以后,歇一歇我还操。……号子里笑声大作,有人兴奋得直踹床板。 可东坐起身,摸出一颗烟。打火机嘎巴嘎巴的怎么也打不出火来。邻铺的崔 老大拿出打火机,伸到可东面前打着了火。借着火光他惊奇地发现,秦可东的脸 上,早已布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