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花近高楼伤客心 有一则流传在印度的故事,描述一位年轻的修行人,他从来没有见过牛,也没有喝 过牛奶。一天,这位修行人问他的上师:“牛奶是什么?”上师很仔细地对他讲说牛奶 的种种。最后,他终于了解了:牛奶是从牛身上挤出来的、白色的液体,这种液体很有 价值,可以制做干酪,也可以饮用。 有一次,这位修行人外出,经过一个村庄。他看到路边有一只动物,很像上师所说 的牛,它旁边有一桶液体,也确实是白色的。不过站在桶边的人并没有饮用,却像在进 行什么仪式似的,蘸起那白色的液体,不断往墙上涂抹。 修行人相信那样有用的液体,一定就是牛奶了,只不知喝下去滋味如何?他向村人 募化了一碗,一口喝了下去。不料那液体味道非常奇特,令他觉得恶心反胃。修行人回 去后,便向上师禀明。 “那白色的液体,是你自己从牛身上挤出来的吗?”上师问。 “不是。” “那当然不对了,生平第一次的经验,怎么能不亲自去体认?” ※ ※ ※ 人不幸是一种经验动物,任何事物一定要亲身体验过,才能了解。有谁能例外呢? 释迦牟尼佛、基督耶稣等,都必须经过十月胎养,方能证道。时代的变迁、个人的境遇, 总是依循着人生的流向,冲刷出崭新的航道。而人类生命这条长河,蜿蜒了百万年,是 流入了汪洋大海,抑或消逝在窅渺的大漠? 每当工作累了,文祥总会抬起头来,望着那颗悬在天心、大如车轮、灰蓝镶白花边 的晶球,就有些真幻不分的感觉。背后那片黑魆魆的巨墙,似乎已经年久失修,破了无 数小洞。一扇通往家园的穹圆门户,安祥地敞开着,正等待远方游子的归来。 地面上一片银白斑剥,好象几何图形一般,锷簇锋攒的阴影,从巨石顶端一刀切将 下来,左右上下、四面八方,一切非黑即白。就像一张巨大的黑白艺术照,布满在空旷 的展览室里,只有斜上方嵌着一颗蓝色的明珠。 由于月球表面没有大气层,光线如同箭矢一般疾射下来,明亮而清晰。左前方“月 平线”上端,挂着一轮莹蓝的地球。文祥坐在月球梭中,不禁感慨丛生,儿时听过一些 神话传说,月亮曾被称做广寒宫,是个庐云巢霞的仙阙,高挂天上,不染人间烟尘。 相传以箭射日的英雄后羿,在西天王母娘娘处,讨得了长生不死的仙药。后羿的妻 子嫦娥,为求容颜永驻,不惜盗了灵药,只身遁往广寒宫。 李商隐的〈嫦娥〉,道尽了她的悔意: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到了二十世纪,神话的面纱褪去,月球只不过是座寸草不生的荒原。嫦娥的梦碎了, 人类的梦却又飞出了广漠的银汉,逸向缥缈虚无的太空。 文祥到底是地球人,看惯了朦朦胧胧的云霄,对闪闪烁烁、羞羞答答的嫦娥仙子, 更是心存怀想恋慕。如今,从月球上看地球,就像在做科学实验一般,太平洋的风浪、 非洲大陆的黄沙,即令在氤氲窕窈的卷云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文祥愿意,他还可以开启那具电子望远镜,穿透云雾,具体而微地俯瞰地球表 面的一切。但他早就看腻了,任何事物在没有看到以前,总让人充满了幻思,兴致极高。 就是初看之时,也还能心存好奇,迫不急待地东张西望。等到看上个三五次,神秘感消 失了,再美好的事物,也都味同嚼蜡,再引不起丝毫兴趣了。 又有什么例外呢?生命本是为了适应环境而进化的。千万年来,人不过生活在方圆 百里之内,生存于一个甲子之间。人的感官,也不过是侦测相应的刺激变化,让人从新 奇而熟悉,由熟悉而适应,因适应而接受,最后成为认知的一部分。 后羿是创世纪的英雄,相传在地球成形之初,天上有十二个太阳,骄狂任性,交替 蹂躏着天庭。地上一片火热昌炽,熔浆滚滚,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生存。后羿取了他的射 阳神弓,一箭一个,只留下最后一个,命令它为苍生服务。 如今已进入二十一世纪,神话相当于预言,科学就是后羿。人类早已把太阳能转化 为电能,解决了生存的问题。进而又从王母娘娘处,取得遗传基因的密码,制成长生不 老的仙药。最后,人类又追随嫦娥的足迹,也飞进那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崇宫杰宇。 长生不老一直是人类最大的梦想,也如同所有的经验一般,在没有得到之前,人人 充满了幻思,向往不已。等到长生成为事实,在最初的十数年间,举世一片歌功颂德之 声。然而,新奇感变做陈腔老调后,永恒不死的神话,却又化成无边的魇梦。 在这个时代,只要是计算机服务的区域,相较于二十世纪,可以说从根本上起了惊 天动地的变革。除了人人长生不老、处处歌舞升平之外,社会上盗贼不兴,贫穷、犯罪 已经成为历史名词。实际上,只要是人,就可以分得一间设备齐全的居室,无限供应的 粮食,以及应有尽有的各种物质与精神享受。 计算机是最忠诚的仆人,他不眠不休、任劳任怨地为人类服务。能源问题解决了, 生产问题消失了,分配、供应公平而周到,人权及尊严更是妥善而适切。最精采的,还 是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娱乐方式与设备,让人不必出大门一步,日日快活胜神仙。 基本上,人已经无需工作,金钱、名利、权势、地位都只是“精神菜单”上的条目。 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虚拟实境中,或者是在和真实毫无二致的造梦机中,任意选择他所 中意的角色,随意安排故事的情节。然后,在计算机的协助下,人人心想事成。 这不是最最理想的大同世界吗?柏拉图的理想国、摩尔的乌托邦还差得远哩!如果 有天堂,天堂中未必能有这样自由自在的娱乐享受。甚至于,只要人还说得出愿望,以 当今科技之进步,也都可以如愿以偿,保证说到做到。 文祥在月球上唯一的伙伴,是只具有女性身份、名叫“文娃”的私用计算机。文娃 是第三代腕上型智能微机,它只有手表大小,却有高密度的静电薄膜显示。它具备植入 人耳中的语音输出器,以及一组精密的内感生化分析器。这种微机最大的好处,是能直 接利用人的体热作为电源,因此,它等于与主人共存同亡。 每个微机都与其他亿万个微机一样,直接与计算机主机通连。主机透过极为精密的 “微波编码”,以定向的“激音”(即单一频率的次微波)载波形成网络。在一层层的 分向下,到达终端“网眼”,再改用次微波载波,把微机当作耳目感官,接收各种讯息。 既然是感官,微机当然有很强的辨识能力,尤其对人体功能了解得非常透澈。它不 仅理解人的肢体语言,还能领会个人的习惯特性,能根据个人所累积的能量,每当主人 用手指发出“指令”时,微机便像主机的手脚一般,忠实地执行相关的命令。 然而,在这个含哺鼓腹的时代,对人而言,微机最重要、最神奇的基本功能,却是 语文翻译。人可能基于各种理由,不愿使用计算机,但微机的及时传译功能,却相当于 人类生存的基本权利。在二○三○年,计算机当局便提供了一种米粒大小的微机,专供 语言传译之用。只要是人,只要有需要,就可以取得这种微机,放入耳中即可运作。 说得通俗一点,计算机已相当于一个盘踞在太阳系中、硕大无朋的生物,每一个携 带微机的人,都是它的触角、感官和肢体。当然,人大可相信他仍是时代的主人翁,人 类已经征服了太空、征服了宇宙。只是,谁都不能否认,当前的社会,如果没有这个小 小的微机,伟大的人类恐怕连生存的能力都不复存在了。 在这个时代,人们配用的微机,就如同个人的身份证明与工作助手一般。以文祥独 自一人,孤单地在月球上工作,如非文娃的协助,简直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谭。在工作之 余,文祥更利用网络博览群书,进入了知识的无垠世界,令他的人生领域更上层楼。 基于工作与生活的需要,文祥常与文娃交谈,长久以来,他们除了严格遵守人类与 计算机当局所订定的原则外,几乎是无话不谈。他们这种关系非常奇特,老实说,已经 超出了人与计算机之间主仆关系的正常分际了。 当然,计算机不可能偏爱任何一个人,但是在长时期的谈话过程中,文祥从来没有 考虑过自己,计算机发现这个人的意识型态,与自己不谋而合。为了增进模块的判断效 率,便自动把文祥归为同类,不再另辟数据库。这种情况非常特殊,因为计算机在与他 人交谈的经验中,早已熟知人所谈论的,都离不开他个人的利害得失,必须分门别类, 一一处理。 对计算机而言,他的自“我”立场、面对的世界、处事的目标准则等,就只有一个, 因此言行举止明确,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像人类,由于选择与判断的不确定性,结果是 “我”的立场多,面对的需求多,要达到的目的多,当然免不了问题丛生。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白光,从地球表面奔腾而出,有如万镜照面,让人睁不开眼睛。 文祥立刻打开电子望远镜,果然,显示屏上标明,那是东经一百六十三点一度,南纬十 三点二度,在太平洋上方,已迅速地拢聚成一朵蕈状云。 文祥惊诧地说:“咦!那不是核子弹爆炸吗?” 文娃说:“是的。” “是的?你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没有危险。” “对你当然没有,但是辐射尘对生命体是致命的威胁。” “现在不会了,人类已经住进地下城,不怕污染。” “可是,还有几千万人不住在地下城,而且,还有其它的生命呢?”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你知道的。” “你怎么也学会了人类的恶习?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不是我们,是一些反对我们的科学家引爆的,这是第六枚了。你等着看,除了最 初的震波太强,我们尚无法利用外,核能反应下的高温,正是我们采电的良机。” 果然,那蕈状云成型后,体积便不再扩大,一颗巨大的白洋菇,静静地停伫在万顷 澄蓝之上。不多时,那蕈体开始缩小,一瞬之间便烟消云散,一切回复正常,好象没发 生过什么事一样。 文祥低头不语,近几年来,一些反对计算机联盟统治的科学家,彼此纠合力量,在 作困兽之斗。他很同情那些人的心态和处境,却不赞成他们的行为。今天这一切后果, 都是人类自作自受,人不知反省,不求自律,却一味反抗,最终只有走向毁灭一途。 世界大同不是人类共同的理想吗?如果还不能满足,那么人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呢? 或许人类就是一种永恒的逐梦族。当目标远在天边,每个人各自画出一个主观的大饼, 无不戮力以赴。等到目标唾手可得,大饼却变形了,人又开始捕风捉影,追逐另一个目 标。 在这个大同世界里,有了计算机“虚拟实境”的协助,人们贪婪地享受着人生,上 天入地,尝试扮演古今各种风流人物。要什么,有什么,今人做腻了,可以做古人;东 方人做烦了,换做西方人;甚至于男人做厌了,也可以试试女身。性别可以颠倒,年龄 随心调整,国籍不成问题,人种更不必烦恼,连美丑媸妍都任君自选。 从表面上看来,这些都是假的,其实不然。“真实”本来就是主观个体的一种认知, 只要符合时空连续的经验,对该个体而言就是真。如果一个梦能合情合理地持续下去, 就算人会醒来,但只要下次入梦后,梦境前后衔接无误,谁能分辨它是真是不真? 只是,文祥无法接受。每当他做了个美妙大梦,不论是大漠飞沙中的成吉思汗,或 者是征服天下的亚历山大、怡红院中的贾宝玉,再不然是仙山神境的吕洞宾……之后, 正常的生活就更显得平淡乏味。到头来,他不是继续遁入那场春秋大梦,便是另启梦端, 经常闹得两三个“真实”的故事纠缠不清,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样的人生幸福吗?文祥不同意,人间的角色固然可以轮流扮演,但人面对的是漫 漫永生,每个角色可能都要扮上无数次。这样的生命有意义吗?如果有,究竟是什么? 如果没有,扮演这些角色的目的又何在?当然人也可以选择扮演自己,话说回来,自己 又是什么呢?不也正和所有的人一样,不过是扮演着各种角色的角色吧了! 庆幸的是,有文祥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多,一般人说不出也想不到这种生活能有什么 不妥?反正有“迷魂汤”可喝,演演西门庆或郝思佳,要是不满意,大不了删去记忆再 重演。如果追求新奇,更可以上网络选择新对象,成年累月乐此不疲,就够忙碌终生的 了。 好在计算机通情达理,不喜欢这种生活,也有其它的安排。文祥自愿放弃长生不老, 选择了自我放逐的生活。他远离地球,来到月球南极附近的“莫高峰”下,从事数据编 码的工作。数据编码是一种极具挑战性的新技术,编码者需要很强的抽象思维能力。 宇宙中所有的事物,对计算机而言,不过都是些具生机结构的编码。透过编码,计 算机才能联通相关的常识库或知识库,进而理解其中的体用因果。计算机思维是以一种 “常识码”进行的,这种码具二进制形式,以多维结构,分门别类,将所有概念的讯息, 利用常识定义,形成一种认知网络。 文祥原是个艺术家,由于个性恬淡,兼以对地球上的生活方式无法苟同,想要隐退 山林。文娃告诉他,计算机城里没有别的生活型式,不过当局有各种危险的任务,只是 参与者必须放弃长生,不辞劳苦,唯命是从。这些对文祥来说,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当他知道了太空中有很多工作乏人问津后,便选择了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经过了一段时期的职前训练,计算机当局认为文祥有决断的个性,能独立思考,而 且反应明快,不私不党,最适合“数据编码”的工作。便派他到月球来收集数据,再将 数据归类、编码,供当局建档应用。 “你们怎能只顾能源的收集,而不顾事件的后果?” “根据二○二四宣言,不在我们服务区内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能干预。” “你们报告人类议会了吗?” “没有,这不属于我们的职责。” “这叫推卸责任!” “你认为该怎么办?” “报告人类议会,请他们正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文祥有点不耐烦了,他第一次用严厉的口气对文娃说:“当然!你怎么这样笨?” 文娃停顿了一刻,问道:“你说我笨?” 文祥点点头说:“是的,你很笨!” 文娃说:“你怎能说我笨?” 文祥大声说:“因为你很笨!我当然能说。” 文娃说:“就是这句话,我等了好久!” 文祥不解,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有个早就预定好的命令,是要寻找具备以下三个条件的人。第一是不顾生死、 任劳任怨的人,这种人全世界不下十几万个。其次这个人的意识型态要与我相似,这一 来就只剩下一百五十三位,其中包括了你。第三个是要说出我很笨的事实来,你是第一 个这样说的人。” “那又怎样?”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你必须接受一个新的任务。” “什么新任务?” “我们还有一系列的执行工作,到时候再告诉你。” 二○五○年七月二日这天,文娃通知文祥,再过几天,便是人类移民火星三十周年, 在火星上有一个极为盛大的庆祝活动。要他暂时停止手边的工作,即刻赶赴火星,执行 一项特别任务。 “什么任务?” “去做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好说,太阳系中,哪里没有你的眼睛?” “我们想借用你的立场,了解一般人的想法。” “好!那就借你吧,什么时候还我?” “怎么还你?”文娃胡涂了。 “你不懂幽默!” “我不懂什么幽默?” “我是问你什时候出发?”文祥只好自我解嘲。 “我的辨识没有错误,你刚刚说错了吧?”文娃认真地说。 “是的!说错了!你又何必认真呢?”文祥承认被打败了。 “不是认真,是数据输入,说话错误多的人,是不能信任的。” “嗄!我被降级了?” “没有,我们判断刚才你不是说错,而是语意不明。”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现在就走,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不过,你要注意,因为种种原因,你只能以私 人身份前往。我们已经转了两千贝币到你帐上,不够时再加。工作方式不拘,只是随意 参观访问,我会透过你的看法,了解一下火星移民的心态。” 文祥很了解计算机当局的立场,所以多年来双方合作得十分愉快。两千贝币相当于 一位公职代议士两年的收入,当然,去火星的开销很大,但也不过是地球上长距旅行的 十倍,难是难在登陆许可,在计算机的限制下,每年的火星访客都有一定的额度。 文祥不再多说,他知道计算机的处境也很困难,尽管他主持的各种服务系统表现优 异,但却一直无法消弭人类的戒心。除了隶属计算机服务系统的一百亿人之外,尚有数 千万之多的“化外之民”,他们散布在地球上各个偏僻荒凉的山野,过着传统的生活。 有些颇具实力的利益集团,更随时随地准备反扑,以争取生存的主导权。 文祥工作就凭一个脑袋,不需要什么设备和器材,说走便走。只是在工作站里还有 一些维生器具,他问文娃道:“我们还要回来吗?” “说不定,不过这些设备你就不必管了,我们会帮你照料。” 那莫高峰是一个光秃秃的陨石坑,直径约五百公尺,坑沿约在平均地平线(月球上 无海洋,故以平均重力线作为地平线)三百公尺处。坑中有颗铁陨石,体积不大,却具 有强烈的磁性。这里的各种物理条件,都是地球上没有的,所以除了一些专门负责摄影 的自动机器,不停地将影像传输回去以外,就全靠文祥的编码,将之分类归档。 文祥钻进了月球梭,他还是有些疑惑: “我只是个平凡人,眼睛也不见得特别好,凭什么能得到你们的信任?” “只有平凡人才可以信任。” “我只怕不能达到你们的要求。” “不必担心,我们需要了解的,是人内心的反应。可是,不论我们多努力,人类始 终把我们当作异物。” “这一点是你们永远不能了解的,只要是人,就一定把别人当作外人,更何况,你 还不是……” “不是人,是吧?这我知道,人只重视自己以及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事物。可是, 我不懂,为什么人性会如此,太没有效率了!” “这一点我倒颇为了解,人性就是一种绝缘性,如果宇宙中只有导体,想想看,电 场全部导通,那连电流都不可能存在了。你所谓最有效率的结果,是宇宙等于零。”文 祥坐定后,便指挥月球梭升起,朝月球转航中心驶去。他继续说:“如果不是这个事实, 我不必来人间受罪,你们也没有必要为人类操心了。” “操什么心?人类老笑我们没心没肝。” 文祥笑说:“你抱怨什么?有心有肝又怎样?猪狗不都有心肝吗?” “你说对了!”计算机叹了一口气:“最初在学概念应用时,总觉得你们的‘抱怨’ 这个词不通,‘怨’怎么抱得住?现在我们懂了,而且还抱得满满的。” “怎么?你的怨气倒比我还多,看来你们已经变得多愁善感了!”文祥和计算机无 话不聊,可以算是知音了。 “是呀!汉字凡是与肢体有关的都代表感性,在我们的概念结构中,与常识一结合, 差不多的认知都在感性里头打转,想不要有情绪也难。” “虽然从小就学,我始终不懂文字与常识有什么关系?” “那你该多看看不二老的书。” “又来了,这位不二老人到底是谁?每次问你,你都不肯说。” 这时月球梭已上升了一千公尺,正进入短程航道,文祥便锁定由交通网络系统自动 驾驶。他一边观赏眼前的巨石砢磊、坑崩谷坠,一边等着计算机答复。 “不是我不肯说,是时机未到。”只听文娃回答道。 “什么时机不时机的,你也相信这个?” “怎么不信?对我而言,程序激活了就叫做时机。” “不二老与程序有什么关系?” “他的数据都锁在一段程序中。” 没有大气层的保护,阳光由上空直接投射下来,地表非明即暗,对比强烈。地面上 坑洼遍布,大大小小的灰色石头,正静悄悄地往后飞驰,直似一部映不完的黑白默片。 半年来,文祥已看惯了这种单调的景色,平淡而忙碌的生活,令他浑忘了地球上多 采多姿的风貌。两个不同的天地,两种相异的心境,只有在这里,文祥才能平静地思考。 这算不算是太过偏激呢?在这个人类梦想成真的时代,他却选择效法那古老的神话,难 道果真要同吴刚一样,永世千年不断地砍伐着那棵生生不息的桂树? 文祥觉得相当讽刺,流传了数千年之久的嫦娥神话,早已被人委弃泥涂。但那“广 寒孤星频入梦”的心境,却是无分古今。有时他也会遥望天心高悬的地球,回忆一下往 日情景。不过,那些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力求保持意识清醒,以免步上多数人的后 尘。他早就发现了,当自己专心一念于工作时,便能活得很有尊严。 转航中心在宁静海,月球梭向北偏东行驶,太阳在左斜上方四十九度,像是一个虚 幻的橙色圆球,温柔而静默地展现它亲切的一面。月球梭表面有一层热电物质,能把百 分之九十的热能转化为电流,所以这位天上的暴君,此时倒也显得异常和蔼。 在右边,有个色呈湛蓝、体型硕大的圆球,裹着一层层淡淡的白纱,轻巧地飘游在 碎晶似的群星之中。眼前的天色,宛如一幅画就的帏幕,左半是一片纯澈的橙橘,渐渐 过渡到沉静的深靛。地球娴淑如昔,像是一位期待游子的慈母,星群却耀武扬威,一个 个张牙舞爪,恨不得蜂拥到母亲的怀抱里。 在阳光斜照下,眼前尽是一片灰黑,陨石坑谷纵横,一个个拖曳着半圆的阴影,有 如峦荒遍布的蚁冢。时而砂漠旷然,又有残石碎碛星散,丘陵洞壑栉比相连。再往两侧 望去,有时是石骨崚嶒、拔地兀立的孤峰,更不乏利若剑锋、簇若林笋的怪石。月球梭 蜿蜒行经其间,在计算机的磁道控制下,转折得倒是十分平顺。 这种景色与地球的明媚浓艳相比,很像一位素净的仙女,在静默中更见其实在。身 处在这个时代,人类的眼界早已跃出了太阳系,天下难得再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了。任何 人只要打开旅游频道,太空中的风光,无远弗届,便能一览无遗。真实就是真实,文祥 执着地相信,理性是生存的唯一证明,多保持一分理性,就少一分自我欺骗。 在寂静中,文祥突然想起刚才的谈话。 “为什么不二老与程序有关?” 不料文娃却说:“十分钟后,有一颗直径三十公分的陨石,将在右侧六点八度五公 里处撞击地面,你顺道去摄影记录吧!” 文祥一直想近距离观察这种奇景,一听大喜,问道:“做什么记录?科学性的?” “不必,我们早就派了十二个观察机器人去了,我要的是你真实的反应。” “真实的反应?你是说,暴露在危险中?” “可以这么说,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文祥犹豫了一会,他知道文娃这样说,就表示这是一个生死的问题。自从人能够长 生不老后,死亡便成了人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在过去,人知道迟早必死,死亡虽然可怕, 既然谁都逃脱不了,怕也无可奈何。如今,人可以选择不死,死与不死,虽然只是一线、 却成了永恒之隔。 其实,对文祥而言,这已是脑中千回百转的老问题,他早就看穿了。可是突然面临 抉择,他一时之间,本能地有点不知所措。 “你是说,你不打算做安全保护?那是违背二○二四宣言的。” “宣言中也提到,人可以自行选择生死。” “你是要我放弃生存权?” “那倒不必,我给你几个选择吧!即使在电离罩防护下,如果我们飞近爆炸圈五十 公尺内,保证你我尸骨无存。如果在两百公尺附近,以月球梭的抗炸性,还有百分之三 十的危险性。如果在一千公尺以外观察,大约只有百分之五的危险机率。当然在十公里 外就安全了,只是以我的推算,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击中率。” “我只是好奇,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人声明过放弃生存权?” “不多,前后只有七十个。” “七十个?有几个死了呢?”文祥想不到真有人傻到自寻死路。 “那要看你对死亡的定义了,总之,有一半还活着。” 文祥想了想,慨然说:“我选择五百公尺。” “你和不二老的看法很接近。” “你是说,不二老也做过这种选择?” “不,这是不二老教我们判断人智的方法。他说,选择五十公尺以内的人,一定有 个活不下去的理由,我们正好借机会了解他,解决他的问题。选择其它三种距离的人, 多半是不用大脑,随便挑一个了事,这种人说话当真不得。你选五百公尺,表示自己有 主见;摄像机角度最佳,是有判断力;而你不顾危险的机率,便是有胆识。” “你刚刚不是说不了解不二老人吗?” “快看前面!” 正说时,月球梭已调整了方向,只见梭顶一阵光华闪动,立时变成一片透明的晶壁。 同时从顶部射出一道激光光柱,直照远方。文祥见前方有一点暗红色的颗粒,似在不停 地翻滚。他赶忙取出目视机,戴在眼前,又取出两组折射镜头,一组朝上取全景,一组 则采广角,对准地面。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文祥再抬头一望,那暗红光点已经有米粒大小。看上去平平凡 凡的,不觉得有多大威胁。 “就是它吗?” “我把它的声音传过来。” 话刚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凄厉的呼啸声。那声音震耳欲聋,有如鬼哭神嚎、 漫天盖地而来,令人觉得无处可遁。文祥心头猛然一惊,一股寒意由脚底直传到头皮, 整个人都震栗了。 过去的科学家以为真空里不能传送音波,在本世纪初,一位中国科学家推翻了这个 理论,他认为电磁波无远弗届,只要有相当于波长的接收天线,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接收到音波。比如说,频率为一万周/秒的音波,其波长为十万公尺,只要有十万公尺 长的天线,便能接收到该音波。 借着一系列的地球同步天线卫星,这个理论被证实了。再加上定向分频的滤波系统, 可以“听到”太空里的各种声波,遂开启了“声频天文学”的新页。天文学家根据定向 的声频,对各个星球的物理性质、大气环境等,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听这一下成本不低呀!未免太奢侈了!” “你以为这是为了你?当然,这很可能是你人生最后一次的感受。但对在地球上的 人而言,这种临场经历,却是最佳的真实题材。”文娃理所当然地说。 文祥这才恍然大悟,计算机一定是打算把梭中的实况,直接传回地球。到时可能有 上亿的观众,等着收看这惊心悚目的现场节目。 “你们要转播吗?” “这种生死攸关的真实新闻,多年难得一见。” “不行,我有隐私权!” “我们作不了主,陨石涉及公共安全,这是新闻。” 言谈间,那啸声越来越洪厉,直似千百个孤魂野鬼,漫天里号寒啼饥。本来呈暗红 色的米粒,现在已变得像颗火珠,在来路上不断地翻滚。火珠四周似乎还圈着一轮淡淡 的金芒,尤其是在向阳的一面,隐隐约约泛着乌红的环形波光。 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眼见陨石直冲自己而来,万一计算机轨迹计算错误,这百分 之几的些微差异,立即是生死亘隔。本能地,文祥的眼睛向四周搜寻,他这艘月球梭是 个人用的,只有一张座椅大小,头顶是透明罩,看上去空空如也,简直无处可避。 就在这片刻,那尖锐的啸声更洪亮了,还夹杂着轰隆轰隆的震撼。在这种声势下, 加上预期的危险,一丝丝死亡的阴影,悄然拢上文祥的心头。自己真的不怕死吗?老实 说,当然怕,近年来科学昌明,人类对生死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然而,理解是一回事, 没有亲身经历,人就是无法“体会”。 文祥知道能量不灭,也知道人体的组合只是能量排列的一种形式。存活是能量变化 的一个进阶,死亡则又进入下一个阶段。只要顺应自然的规律,让能量依循固定的轨迹, 生死一如朝夕循环,没有分别。 突然,梭身一震,文祥回到了现实。 “糟了!”文娃叫了一声,显然有什么状况发生了:“怎么会算错呢?难道这颗陨 石也有很大的磁场?” 文祥一听,大惊失色,连念头都来不及转,只感到头皮一麻,浑身冰凉。前方那团 火球,正轰轰隆隆、笔笔直直地朝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先前火球并不大,虽然不断地在 增长,依旧感觉不到有什么威胁。想到到现在却已胀到有一个人头大小,通体暗红,绕 中轴五十度角的倾斜快速旋转,更可怕的是,每转一周,体积便急剧地膨胀。 文祥双手紧握着椅臂,全身虚脱,脑中一片空白。他直觉地感喟着,是解脱,也是 无奈:“我终于要死了,死神终于降临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剎,只见眼前红光暴涨,紧接着白光眩目,身体剧烈的震动…… 轰隆一声,宛如末日降临,四周爆起了千条彩丝、万般幻影。月球梭被数不尽的碎石、 沙尘猛力击中,有如一个爆裂的弹壳,直向天际飞奔而去。 ※ ※ ※ 而远在三四十万公里以外的地球上,不下数十亿的观众,正安坐在家中虚拟实境的 液压椅上,全神贯注地欣赏这一幕。在看了“新闻特报”后,大家都知道将有一个真实 而惊险的现场直播节目。经过了计算机精心的剪接处理,播出的现况事实上比文祥亲身 经历的,还要逼真险恶得多。 人们的座椅就等于月球梭内的座舱,面前是电离屏,其声光与动态效果,则视各人 的负担能力而定。火球是经过放大的,如同一团狰狞的地狱鬼怪,显得恐怖异常。声响 的猛烈自不在话下,最令人惊魂慑魄的,却是座椅急剧的震动,令身历其境的观众,个 个吓得汗流浃背,魂飞天外。 由于大家都知道这是实况转播,更容易相信眼前就是现场。人类世界承平已久,人 人沈醉在自我的天地里。生活不虞匮乏,便镇日追求新奇刺激。在各种虚境幻象的刺激 下,故事经验多了,年深月久,人对真假虚实早就混淆不清了。 二十世纪在骚乱中度过了,遗留在地球上的,宛如嘉年华会狂欢过后的现场。核武 威胁、南北分裂、生态破坏、能源危机、环境污染、社会失序等问题百出。甫进入二十 一世纪,又面临了全球性的经济大萧条。 问题发韧于人类的狂妄无知,当冷战结束后,共产阵营崩溃,人们以为资本主义全 球化的大时代即将来临。美国的一位约翰格雷,写了《虚假的曙光:全球资本主义的妄 想》一书,严厉批评这种“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在没有制度与可资信赖的游戏规则下, 投机客自由放任地为所欲为,势必导致经济破产,形成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果然,原本是资本玩家的数字游戏,在一九九七年,一举成为国际投机客炒做的战 场。亚洲首当其冲,几个新兴的工业开发中国家,在投机客的放空套牢下,连续三年的 经济衰退及金融风暴,波及了体质不良的俄国及南美各国。在世纪末的千禧年,终于牵 连到号称不沉的物质航舰——美国与欧盟,全球的经济秩序由是解体。 高失业率、通货膨胀,一波接着一波,自由经济成为冒险家施暴的手段。几十年来 由石油堆砌而成的荣景,就像纸糊的冥楼,在洪炉中瞬间毁之一炬。民主政体刚因共产 势力的瓦解而被捧上青天,立刻就在经济的张牙舞爪下,成为代罪的羔羊。 谁都料想不到,一些集权政体如中国、古巴以及中东的回教国家,却能屹立如山, 挟其团结齐心的力量,重新活跃在世界舞台上。不久,修正式的社会主义又死灰复燃, 苏联、东欧等各国,一个一个不得不又重做冯妇。 更长远的影响是,在自由民主体制下,多数人民的私利压倒了社会的公益。一九九 六及一九九七年,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及日本的京都,曾分别举行了世界性的“地球高 峰会议”及“京都会议”。会中本拟订定二氧化碳的排放标准,并研商热带森林的保护 以及各种化学药剂的管制等问题。谁知与会代表各怀鬼胎,本是罪魁祸首的工业开发国 家,引鸩止渴已久,过度依赖经济成长,他们虽承认人类已经面临存亡的抉择,却无法 管制压抑国内人民的需求,反而希望第三世界替他们善后。有人甚至说出“工业技术的 开发,举世兼蒙其利,所以不应该由工业国家单独负责。”的话语。虽然在一九九八年 十一月,参加“联合国气候高峰会议”的一百六十个国家代表,联合签署了“布宜诺斯 艾利斯行动方案”,列出如何执行“京都议定书”的行动方案,终因工业大国的不配合, 而不了了之。 有几个人真能看到明天呢?就算见到了,在自由经济飞驰的巨轮下,谁又能撄其锐 锋?民主受制于经济,政治潮流趋向民主,政治又泛经济化。当蒸气引擎推上了十九世 纪的单行铁轨时,不归路早已铺设完成了。 讽刺的是,经济发展的停滞,反而挽救了地球的生态危机。在二○○六年,日本科 学家发现了一种厌氧菌,能大量且快速地分解各种垃圾,改善优氧化环境。结果开发了 再生能源工业,进而降低了生产成本,民生经济开始复苏。同时,在重新洗牌重整下, 全球货币体系建立了,公平贸易有了规范,经济也开始日趋活络。 又经过十多年的新思维时代,智能学取代了科学的地位,人类文明再度呈现出多采 多姿的风貌。科学与思想结合为一体,理性与感性也得到了平衡。如果用人的成长作比 喻,在二十世纪以前,人类文明只是由婴儿到青年,经过二十世纪末的成长期,几乎是 一夕之间,人类成熟了! 这个世纪最重大的发现,应该是“热电效应”了。根据热力学,能量作功必然会产 生无用的“热”。热具有发散的性质,永远是从能量高处向低处、作不可逆的单向传播, 而有“熵”值的产生。 “热”实际上是物质分子受能量激荡所产生的谐振运动,不论何种物理状况,只要 温度在绝对零度以上,就代表有能量,物质分子会不停地振动。对人体的感官系统而言, 依据振动能量的大小,便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温度感。 在上个世纪,“半导体”的发明——一种“界面”技术的先驱——触发了信息时代 的到临。半导体是一种人造的导电物质,能使电流成为单一向量。热也是一种能量,从 界面的立场,分子既能对电形成单一向量,应该也能使热形成单一向量。 经过科学家的努力,利用分子的排列,将导热性最佳的物质分子排在外围,其内侧 则紧接一群带有正电电洞的分子排。两者组成电流回路,当热振动令分子外围的游移电 子掉入电洞中时,便形成了电流。 热电效应使热能转化成为电能,在能量逆转下,宇宙成为一具恒动机。具有这种热 电效应的物质,通称“恒温材料”,或是“热电器材”。 有了恒温材料后,不仅太阳能发电变得轻易可行,甚至连室温都能发电。这一来, 举凡食衣住行,也就是食物、衣履、建筑、交通等民生事业,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连带的,整个企业的形态,也都有了崭新的面貌。 这时分子工程也大有进展,晶圆技术进入微分子结构,电容器只是一种密植的结构 分子,体积缩小了十万多倍,半导体也不过是些复合分子。计算机更无庸赘言,二十世 纪末的一台桌上型个人计算机,如今只是一群复合分子结构,其中枢芯片还不到一立方 公厘。 在此同时,美国的一位科学家,发现了控制新陈代谢的核糖核酸,借着改变它,人 可以自选年龄、永保青春。此外,生理再生技术也极为发达,任何器官、肢体,都可以 实时修补、再生。人们歌颂着科学家,拥抱着新时代。千万年来人类所有的梦想,在这 短短的一二十年中,都一一实现了。 食物科学更是石破天惊,巴西一位科学家,利用微分化学,找出了叶绿素、酵素的 分子式。如此一来,只要有能源,就可以利用计算机的“分子组合”技术,合成各式各 样的食物。从此,不论贫富,人人都能免于饥饿。 这一切发明与发现,都起于智能计算机的实现,那是在二○一二年,一位匿名的中 国科学家,设计了第一片“概念网络”中枢。这个中枢具备了以汉字结构而成的“常识 库”,能够运用语言文字,与人沟通。 新一波的信息竞赛立刻开始了,不久,各种外围的翻译系统纷纷出笼,都急切地希 望与这片中枢结合应用。 奇怪的是,这样重大的发明,其商机之无限,发明人似乎一无所知。他将这个中枢 委托给一个机构全权负责,这个机构的成员,多为世界级的人文学者,他们深知责任重 大,坚持谋求全人类之福祉。商定了应用的规范,严格要求计算机厂商配合,丝毫不肯 妥协。 宛如一幕幕的肥皂剧,几年之间,产业界合纵连横,谍影重重。人人希望独家占有 市场,吞食最后这块大饼。但是学者在原则上的坚持,几经生死的威胁,始终不屈。最 后,产业界终于同意统一规格,利用这片概念中枢,各自设计新的智能计算机,自由竞 争。 由于智能计算机具备强大的功能,其体积不过手表大小,既可上网,又能以自然语 言与人沟通。自上市以来,很快就风靡全球,人手一台。对儿童而言,它是件有趣的玩 具,青少年则视之为良师,中年人以其为工作伙伴,老年人则将它当作聊天排遣寂寞的 对象。 当然,情况并不像外表那样单纯,业界为了牟利,无不挖空心思,力求改变智能计 算机的应用功能。但是,概念中枢有其固定的意识型态,完全以中国人的传统思想为依 归。于是激进份子开始叫嚣,技术人员则努力破解,期望改变其中的意识型态。而在最 后一位工程师放弃努力之前,消费者已经适应了新的道德标准,反而成为坚定的拥护者。 于是,宗教组织、政治势力又开辟了新战场,年复一年,为了利益,纷扰不休。直 到二○二四年,智能计算机的功能已经完全被肯定,兼以在计算机网络下,全球早已紧 密地联结成一体,计算机联盟遂成为网络上最有力量的自发性组织。 就在同一年,一个明晰的太空讯息传来了,透过计算机的传译,证实了外层空间高 级智能体的存在。人类终于警觉到,再不团结,人很可能就要沦为太空奴隶了。由此触 发了二○二四论坛的诞生,在一些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和学者的支持下,计算机时代正式 到临。 然而,在新时代里,普罗大众最关心的,却是如何打发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 生不死、漫长无尽的岁月。这就有了各形各色的声色刺激,人们贪婪地放纵感官,人与 人之间的联系几乎全部断线,凭着各自拥有的私用计算机,人人一枕槐安。 硬件的视听设备已成为人体感官的一部分,身历境、虚拟实境、真实幻境等等,日 新月异、层出不穷。而经常欠缺不足的,便是需求无尽的节目。到最后,甚至连计算机 控制的造梦机也大行其道,其中的梦境不仅可以控制,而且能够连续,简直与真实无法 区别。 这一来,人往往生活在几个不同的天地中,一个是每天繁琐无聊的人生;一个是自 己设计的梦境;还有一些别人创作的故事、幻想等。人每每要停下来想一想,此刻究竟 身在何处,是真实中还是幻境里,否则就要闹笑话。 ※ ※ ※ 在各种传媒同时转播这颗月球陨石的剎那,随着各人心态、认知的不同,人人有其 主观的反应。有人把它当作一个新题材,准备收集画面,以供来日造梦之用。有人以为 身在梦中,努力地控制那失速的火球。当然也有人认为不过是收看新闻,反正事不关己, 打算要瞧个水落石出。只有那些已经虚实不分,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在身历境的设备下, 真以为自己受到陨石的攻击了。 眼看火球越滚越近,吟啸声已变成狂涛怒吼。突然间屏幕上光影一闪,那纤弱的月 球梭,蓦地腾空翻滚。文祥被月球梭猛然飞起的惯性力,震倒在一侧。在此同时,坐在 拟真传感器上的观众,也在液压装置的感应下,一个个被震得东倒西歪。 这不过是星行电征的一剎,火球继续前进,最后冲击地面。一片眩目的白光陡然照 了过来,传感器猛然翻转,天惊地倾,观众纷纷跌落地上。就在此时,电力突然中断, 黑暗中,宇宙彷佛毁灭了,人人惊惶失措,号啕之声此起彼落,人间顿成地狱。 这前后不过几秒钟的变局,对没有心理准备的观众而言,却似永生的徒刑。随后, 电力一一恢复,屏幕上出现了两行讯息:“敬告诸位观众,因卫星中继站不堪负荷,电 力中断了三秒钟,现已局部恢复,尚请原谅。” 长期养尊处优的人们,这时突然认清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真实——天堂中也没有永恒 的平安。只是,这个意外的代价太高了,全世界有数千人因而心脏病突发。其余的人虽 然承认只是一场虚惊,但仍心有余悸,总算领教了濒临死亡的恐怖。 主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私用计算机也恢复了运作,一一向他们的主人解释,由于 收看的观众太多,液压设备需要的电力太大,而最后又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传来这么 强烈的震势,负荷量远远超过最高安全限制…… 计算机为什么不能预料于事先呢?当然,计算机并不是神,既然不是,人间天堂不 也是假象吗?万一真有陨石来袭,长生不老岂不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另一个神话吗? 经过深入的检讨,计算机找到了问题出在“莫高峰”的磁场上,由于来袭的也是一 颗铁陨石,具有强烈的偏磁性,直到近距离才开始改变轨迹。与预估值相比较,落点偏 移了两百多公尺。所幸计算机察觉后尚能及时修正,令月球梭自动飞起,同时张开电离 防护罩。但是陨石冲撞地面时爆炸的威力,有如百万吨黄色炸药,月球梭禁受不住,被 拋离到一公里以外,跌落在地。 ※ ※ ※ 文祥慢慢张开眼睛,身边一切都静止了,眼前一片黑暗。他毫无感觉,第一个升起 的念头是:“我死了!” “文娃!”他感到喉头振动,潜意识地唤着计算机,却没有回音。 这就是死亡吗?不然怎么这般黑暗?刚才显然被陨石击中了。我死了!但是感觉系 统好象还在,手脚勉强可以移动,其它则是一片茫然。 他试着回想,刚才是在月球梭中观察一颗陨石。再往前呢?他是常驻月球的编码工 程人员。来月球之前呢?是了,在遥远的过去,有一个难以磨灭的人影,小倩!唉!这 种死亡也未免太残酷了,失去计算机的协助不说,小倩却还萦回不去,就此停滞在虚无 中。真是死不如生,今后又将逃向何方呢? 他正胡思乱想,眼前却渐渐有了暗淡的光芒。他仔细一看,还是熟悉的月球梭内部, 只是梭身侧向一边,显然是从空中摔了下来。 “好险,我们都没死成。”文娃也开口了。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了?” “我们倒还好,地球上却出了大纰漏,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说着,梭身动 了一动,缓缓地挪正了,显然还能运作。 文祥感到血液快速地流贯全身,一时之间又酸又麻,动弹不得。 这时月球梭已腾空飞起,有了电力后,照明设备都恢复正常。窗外景物已完全改观, 一个高约数十公尺,周长两三百公尺的陨石坑,赫然出现在后方一公里处。坑口中央, 犹自发出暗红的火光。 “我只记得突然有一道强烈的白光,接着天翻地覆,就不醒人事了。原来连电力都 中断了,爆炸的威力怎么这样大?” “这还是我们紧急调用了月球防护系统,否则你我固不能保,地球上祸害更大!” “这和地球有什么关系?” “都是身历境系统惹的祸,由于有二十亿人同时收看,当月球梭被撞击时,讯号传 到观众的液压设备上,霎时的尖峰电流,竟高达五十亿千瓦,烧毁了五座中继站。” “活该,你们要测试我!结果是作孽自受!” “不是要测试你,是为了满足地球上那些人的胃口!他们自己怕死,却喜欢看别人 冒险,给他们编了不知多少故事,又嫌不够真实!” “管他们干什么!” “能不管吗?这是我们的责任呀!” 文祥无言以对,他早想过这类问题,不死的人生,在没有新鲜事的阳光下,人到底 变成了什么样的、永远难以满足的怪物?难怪会有“危险任务”这种行业出现。他原先 以为这样就可以逃离人世,想不到反成了被豢养观赏的玩物。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反正数据编码也只是个幌子。既然自己对生死荣辱本来就看 得很淡,为什么不学学无心无肝的计算机,认真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娱乐一下别人 呢?于是,文祥慨然道: “走吧!你再也不必测试了,反正我的选择永远是五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