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锦江春色来天地 文祥的舱位是四c三a,位于第四层左侧的一间单人房。舱房约有三坪大小,一应 设备俱全。全部旅程需时七天,文祥不喜欢躲在船舱里做梦,打算到顶层电离罩下的甲 板,观赏太空景色。 这电离罩是利用高电压,使碳分子电离化,再用分子工程技术加压降温,重整碳晶 体的结构。碳分子结合成正三角形,是最理想的稳定结构,每平方公分可以承受两百公 吨的压力。这种电离罩通常是透明的,表面有一层微波感应薄膜,经由讯号的变化,计 算机可以控制薄膜分子的排列,借此变换电离罩的颜色。 将微波讯号放大,并显示在电离化的碳结构上,又称“电离屏”。将电离屏与恒温 材料结合,便可制成“电离板”,是今日最重要的材料,年产量约为十亿吨。 在地球上,几乎所有的计算机服务区,都以电离板为建材。其优点是坚固耐震,且 能将热能转换为电能,更重要的,是其几可乱真的影像显示功能。通过这种与环境合而 为一的影像,真实幻境及虚拟实境才得以竟功。 在宇宙飞船上,电离板最佳的功能是可以自动调整舱房大小。基于各人的习惯,有 人喜欢独居,有人喜欢合住。在这里,人人拥有相同的基本空间,但是随时可以通知服 务处,或分房,或合并。对电离板而言,只是一条计算机指令的处理而已。 三坪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是除了必要的标准设备外,四壁及天花板五面都是拟真的 景物,看上去气魄恢宏,毫无狭隘之感。既然是拟真,所有的景色都可由旅客任意挑选。 地面又置有感应器,只要人一走动,空间及景物就及时地呈三维转换,真所谓步移景换、 水送山迎,让人难辨真假。 不仅是太空舱,就以地球上的人来说,个人生存的空间是必备的,生活的基本物质 也保证绝不匮乏。因此,“家”往往就成了个人生活的全部世界,除了家庭伴侣的选择 外,计算机还会协助人们,把家里布置得和想象中的天堂一样。 只是天堂仅限于家门之内,一超出这个范围,便是“贝币”的天下。所谓贝币,是 计算机统一规划的世界货币,有一套很严谨的制度,是价值交换的标准。贝币采十进制 制,仅有元角分三级。个人的行为只要有利于大众,就可换取等值的贝币。 根据二○二四宣言中的人权协议,人只要不出家门,一切需求都由计算机义务提供。 包括衣食、能源、造梦机、身历境设施,以及各种信息服务,如公共媒体上亮相的“明 星”清单、邮购宝石、金刚钻、外烩的鲍鱼餐、龙肝汤等等,应有尽有。 的确,有人把家中装潢成琼宫玉宇、珍楼宝屋,甚至名山胜水、海市蜃楼;也有人 向往自然景色、原始森林、石乳洞穴,简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喜欢运动的人,随 时可以“出发”到各种虚拟实境的运动场去,运动项目更是多如牛毛。要赢想输、甚至 参加职业阵营,都可以随心选择。至于个人的技术水准,也是唯心论证,不论好坏都能 参加正式比赛。只是在那种场合,一切全凭真功夫,如假包换。此外,这些由计算机所 提供的“虚拟实境”,也都有专人制作,范围遍及一应人生事务,以便任人挑选,随意 享受。 但是,一出家门,就属于“公共场合”,一切交通食宿等,全在计算机控制之下。 公共场合需要付费,基本上是以时空系数计价,每十公里/小时为一贝分,至于太空旅 行则另有规定。换句话说,一个人为公众贡献越大,他在公共场合的自由度就越高。 如果贝币值不够,人就必须乖乖地待在“无障碍”的家中,若想出门,真可说是 “连门都没有”。如果身体不适,私用计算机上有各式生理探测仪器,举凡体温、血压、 血醣、尿酸、内分泌……等都可测量。一旦真的病了,则由计算机自动“遥诊”。 万一憋不住了,想“外出”游玩,虚拟实境保证包君如意。因为它能满足各种感官 需求,可以说比真实还要“真实”,但因限于设备,只能在家中使用。至于另外一种 “虚拟幻境”,虽然声色慑人,却无法满足其它如味觉、嗅觉与体觉等的需求。 生存生活有了保障,小偷、强盗绝迹了,个人的虚荣心也有了发泄的管道,人人皆 大欢喜。可是有利就有害,有得必有失,如果一切都是要有尽有,有就相当于无。人总 是喜欢与别人相比,快乐往往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一旦发现人人都快乐时,结果是 快乐就相当于痛苦。因此,今人最常有的痛苦,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 有个很著名的故事,当事人是原英国爵士、第七任人类议会议长爱德华·谢勒。他 个性好胜,曾得过骑术冠军、射击冠军,又是足球队长,在社会上备受尊重,仕途也堪 称一帆风顺。新时代的到来,他贡献颇大,尤其是他的《法制与人权》一书,曾是计算 机参考的重点。 二○三二年,他卸任了,却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认为家里一切都是假的,而 他又累积了足够的贝币,因此终年在外旅行、发表演说。不料他的演说渐渐失去了听众, 在“床头金尽”之后,他仍不愿回家。计算机当局便设计了一个陷阱,让他不自觉地回 到家中,永生做着他自以为真的巡回演说大梦。 这件事是一位研究人员,在一篇学术报告中揭发的,被媒体称做“卸任效应”。这 篇论文发表时,还曾引起社会大众的恐慌,大家纷纷要求计算机当局道歉,并保证不再 有这种“陷阱”发生。结果,计算机果真公开保证,只是在缺乏客观左证、真实与虚幻 交错的生活中,谁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能相信什么。久而久之,大家都茫然了。 ※ ※ ※ 文祥跨上最后一个梯级,站在顶层甲板上,眼前顿时一片灿灿繁星。穿过透明的电 离罩,可以清晰地看到太空无垠的景色。这时地球正浮在半空,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球, 山海平畴,在白云蒙翳下隐约可见。 甲板是由一块块约半公尺见方、反光柔和的明砖铺成的,有些区域画有座椅等形状, 人只要稍作停留,就有座椅升起,机器茶几则自动送上目录,供应各式食物饮料。 文祥选了一个视野较佳的位置坐下,左侧有一位衣着光鲜的白种中年人,正准备坐 下。那人一见文祥,立刻掏出一张金卡,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说: “它就是我,先生你呢?” 文祥莫名其妙,耳内文娃已开口了:“卡门·米勒,心理复健师。”接着,又补充 了一句:“这是新时尚,有些人喜欢用卡片自我介绍。” 心理复建是新兴的一种职业,以“客观心理”为理论根据,相关的从业者有心理师、 辨证师、复健师等,专门为人解决真假不分的问题。事实上,客观心理学可以说是佛洛 伊德“梦的解析”的延伸。由于大众有此需求,他们也就成为自由业中炙手可热的骄子, 有些心理师经常周游太空,俨然计算机时代的新星。 “在下文祥,艺术从业员。”文祥怕被认出来,特意把帽子拉低。在这个时代,衣 着十分自由,室内戴帽是很正常的事。 “好极了,那我们有得聊,我也从事艺术品的鉴赏与收藏。” “喔!卡门先生,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业人员,不是艺术创作家。” “嗯,那你对萨迈尔的疯狂画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过。” “那总听过华特·史耐德的月球交响诗吧!” “也没有。” “列文斯基的希希里里舞呢?” “没听说过。” “真的?那你总有什么喜欢的艺术吧!” “我喜欢泼墨山水。”文祥被惹烦了,只好反将一军。 “黑色有深有浅的山水画?那是谁的作品?”文祥说的是汉语,卡门听到的是计算 机的实时英译。即令计算机翻译水准不恶,遇到一些专有名词,也经常译得出人意表。 “八大山人。”文祥见卡门一脸心理效应的模样,暗暗好笑。两人话不投机,卡门 只好耸耸肩,自顾自的点饮料去了。 文祥右边有一大片空位子,没有多久,便来了七个怪模怪样、肤色各异、身材不一 的人。为首的是位黑人,他体格魁梧,头插羽饰,身披虎皮,手中还握着一根金光熠熠 的令牌。他先环顾四周,黑白分明的眸子,扫过时令人不寒而栗。 “古噜噜,你坐这边!”黑人指着左前方一个位子。 一个猴子一般,古铜皮肤,只在下身围了一圈玄色皮兜、干瘦得不成人形的中年人, 一声不响,三两下跳进了指定的位子,两眼犹骨碌碌地四处张望。 “格瑞达,你坐在他右边。” 格瑞达闻声,从人群后慢步走了出来,她一亮相,全场为之一叹。那惹火的身材, 白里透红的肤色,已够引人遐思绮想。再看她一举手一投足,姿态之妖冶,神情的放荡, 直可令人疯狂。 “老大,叫我跟那死猴子坐呀!” 连她的抱怨声,都让人荡气回肠,甲板右侧有个汉子立刻站了起来,兴奋地说: “我这里有空位,快来这里。” 格瑞达向那人拋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媚眼,略带羞意地“嗯”了一声: “小傻子,别急,待会梦中见,看你能活多久!” “坐下!”那黑人用令牌一指,格瑞达伸了伸舌头,黑人语带玄机地说:“有人不 知死活与我无干,你给我规矩点!” 那汉子见格瑞达没有过去,大声嚷道:“喂!你这黑小子,是谁不知死活?” 黑人不动声色,只缓缓地回过头去,目不交睫地瞪着那汉子。过了一会,那人居然 不声不响,乖乖地坐了下去。 “千奇!百怪!你们坐在他们旁边。”黑人继续唱名。 一个身材高瘦得出奇,一个却矮胖得要命的两个怪物闻声而出。那高个子身着白麻 布衣,昂首大步走在前面,回头却对矮子说:“老怪,坐先。” 百怪一身黑色,头只及千奇的胸部,个性似乎出奇地倔强。 “老怪,坐先。” “你坐先!”千奇再让。 “你才坐先!”百怪坚持。 千奇满面得意,欣然就坐。百怪见他面带微笑,眉头一皱,想了想,摇摇头,也坐 了下来。 文祥因见千奇、百怪二人带有粤人口音,心存好感,便多加了一分注意。照他们的 行径看来,不像有德有能的公职人员,也不似有才气的艺术家。说是自由业,却又像个 部队般,纪律严明,简直有点不伦不类。 在不愿打扰他人,或不希望被别人听到的情况下,文祥便用“指语”与计算机交谈。 指语是仓颉输入法的一种,原则上不论手放在何处,只要按照一定的规则,计算机就可 由指关节运动的位置,读出主人所输入的字码。这种方法曾经使用在手握的输入装置上, 由于手可以自由置放,输入者得免于疲劳。但因不久之后,语音输入技术即告成熟,故 并未大量推广,只流行在仓颉法的使用者当中。 “他们是什么人?”文祥用指语问道。 “他们是特遣队队员,为我们工作。” 甲板上相继来了不少人,大家谈笑生风,却一点儿也不显嘈杂。这就是音障的效用, 计算机根据环境音波,使之反相,抵消部分音量,以免吵及他人。如今音量控制已经是 计算机服务的基本项目之一了,由于二十世纪摇滚乐的泛滥,全世界有数亿人听觉受损, 而且心理上呈现暴力倾向。是以噪音、毒品、犯罪、空气、饮水五者,同为二十一世纪 计算机当局防治污染的重点项目,而且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文祥想听点音乐,文娃非常了解他的喜好,立刻激活音障,播放他最喜爱的轻音乐。 在乐音中仰视点点繁星,啜饮新泡的香茗,文祥真忘了身在何处。 过了不知多久,文祥面前的指示灯亮起,是左邻的卡门,询问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文祥不想被打扰,但也不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关闭隔音障,问道: “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我对中国艺术非常尊敬,只是一窍不通。” “别放在心上,我知道的也有限。” “还有一件事……”卡门嗫嗫嚅嚅,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老实对 你说,我有一个很严重的毛病,计算机没有用,必须有人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力所及,应该没有问题。” “请问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文祥楞了一下,他原来只想再坐一下就走,卡门这么一问,自己反倒不好马上离开, 便随口道:“大概个把小时!” “那好极了,我必须休息一下。我是心理学家,所以很了解问题所在。我们经常难 分事物的真假,所以必须先找一个可资左证的客观标准。” “那我能做什么?”文祥最怕人喋喋不休,连忙打断他。 “我是说,希望你能做我的客观左证。” “怎么做法?”文祥觉得不可思议,对方是个心理复健师,居然还要自己做他的客 观左证。原来,一个客观左证者,就是在对方弄不清真实与虚幻之时,有责任提醒对方, 当前这一刻,才是真实的世界。 这是心理学家分辨真假的诀窍,由于人对计算机依赖过深,连在梦中都离不开他, 所以计算机也成了主观的一部分。真实是一,而假象无尽,但是人却要求在任何幻境中, 其刺激与感受都要和真实一模一样。计算机完成了使命,人也迷失在真假之间。 所以,一个客观的真实左证,就像灯塔一般,有指点迷津的作用。只是意志力不坚 的人,也难保不把灯塔看做萤火虫,反而去捞水中的月亮。 帮忙当然应该,只是这话出自一位心理复健师之口,就很不寻常了。卡门显然是走 头无路,只好坦白地说: “请不要见笑,我来月球的时候,因为太寂寞了,出了一点问题。当时因为宇宙飞 船正在做重力转换,我一时头晕,神志不清……” “那是生理的问题,与寂寞不相干。” 卡门挤挤眼睛说:“我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呀!” 文祥懒得跟他胡扯,便问:“我能做什么呢?” “你只要提示我,这是宇宙飞船就可以了。” “只要提醒你这是宇宙飞船上?” “是的,必要时,可以用力把我打醒,千万别让我一个人睡在这里。” 在乌沈沈的太空中,宁静才是主宰,往前看去,就像一匹大莫与京的玄黑天鹅绒纬 幕上,缀满了无量无数的大小晶钻。这时是地球的七月,黄道带上,木星即将与地球、 太阳成一直线,亦即所谓“木星冲”的位置。在这里看木星,其亮度比地球上强得多, 相当于一等星,在“人马座”附近闪耀,非常耀眼。 木星探险也曾是热门话题,可是经过计算机探勘后,认为不宜人类前往。因为它直 径大而自转快速,在赤道上,风速每小时高达四万五千公里,相当于地球赤道风速的三 十倍。那个著名的“大红斑”,实际上是个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热带飓风”,其面积 比地球还大上三倍。此外,木星虽然质量极大,但是密度甚低,球表全为液体。 木星的卫星“欧罗巴”环境没有那么恶劣,上面还有结成冰状的水,但也不宜人居。 因为木星强烈的引力,像个暴君一般,时时凌虐它的卫星,每日使之扭曲变形数次。若 以地球的经验来说,等于是每天不断地发生十六级大地震。 其实,以当今的技术而言,人根本不必亲身到任何地方探险,计算机机械人早已遍 布太阳系每一个角落。机械人没有生死的困扰,只要有能源,它就是人类遥控的超级感 官。再加上“仿真真实系统”,其效果远比人亲自抵达现场还要理想。 这种镜头,文祥在工作过程中,为了参考实况,曾在计算机协助下,看得甚多。此 刻是乘坐宇宙飞船去火星,其实他对木星的认识,反倒比火星为多。 这时,阳光从宇宙飞船的磁帆后方照了过来,放射出五色迷离的极光。大部分的时 间,极光只是一种淡淡的影子,就像肥皂泡上的彩丝一般。偶而,一阵抖动,又似飘浮 不定的彩带,被狂风扬起,散开满天丽彩。 阳光被宇宙飞船吸收了,只剩下一圈暗红的虚影。在右侧下沿,有一圈淡蓝色的圆 球,又似一颗儿时把玩的大玻璃弹珠,虚悬在漠漠遥空,那就人类的故乡。 宇宙飞船里一片寂静,四肢漂浮在星空里,耳边是巴哈的“G弦之歌”,文祥乘着 音乐的翅翼,在九万里之上,与群星同做逍遥之游。 当前的目的地是火星,去做什么?采访,报导,又为了什么?为了那些终生沉迷在 梦幻中的人们?当文祥专心于工作时,每一个动作都有明确的目标,从来没有困扰疑惑 过。一旦闲了下来,时间便成为动力,驱使着神经网络,漫无止境地在记忆经验中搜索。 十多年前,文祥还是时代的新鲜人,正好与计算机同步地茁壮成长。当时,他正从 事虚拟实境的摄制工作。他先选定需要的动态图形,再利用计算机视觉辨识的功能,将 之转换成立体点线数据。这种工作需要极为敏锐的审美观,还得头脑清晰,才能将庞大 的数据整理分类,与概念结合运用。 小倩是个模特儿,有一副甜美的面容与匀称的身材,专作各种姿态表演。文祥发现, 她不仅有亮丽的外表,也有极为颖慧的头脑。 在一起工作了半年多,他们相互堕入了爱河,誓言共结同心,厮守终生。其实这种 故事早已是陈腔滥调了,人们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只有这种不知情感为何物的原始力 量,能从遥远的过去,一直延伸到今天、未来。 这种爱情故事,唯一与过往有所不同的,只是时空环境变化的因果关系。就在二人 情投意合、水乳交融之间,国际竞争没有了,族群对立不存在了,贫富相峙消弭了。他 们庆幸生长在这个自由自在的时代,地老天荒,幸福无边。 怎么都想不到,文祥正潜心工作,摒除外在声色引诱的当儿,他发觉小倩变了。他 曾怀疑是否两人的性关系不够协和,虽然这不是问题,文祥还是努力地满足她,直到她 每每香汗淋漓,次次高潮不断。然而,有一天,在激情过后,小倩还是断然向他摊牌, 她唯一要分手的理由,是要尝试更新奇的生活。 文祥从云端跌落深渊:“什么新奇的生活?” “我要自由!”小倩绝望地喊着。 “你还不够自由吗?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呀!” “那么,放我走吧!让我离开!” “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 “可是,我也有遗忘它的自由!” 小倩走了,文祥还不死心,他追了出去,尾随在后一看,几乎气蹶。原来,小倩加 入的,是一个性爱俱乐部,在那里唯一的活动便是性交。 这种俱乐部会员众多,全球约有十几亿人。几个月前,文祥曾来此摄影,还特意带 了小倩同来,让她开开眼界。这里除了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软硬设备之外,其进行的仪 式、交合的过程、搭配的对象,花样之多更是闻所未闻。 他们不仅有理论基础、实战经验,还获得计算机当局的特别通融。缘因性交全然是 一种体觉刺激,再有技巧,日子久了,感觉阀就会麻痹。如同过去有人吸食吗啡一般, 越吸瘾头越大,刺激强度必须一再提高,否则不能满足。 计算机当局之所以特别通融,是基于能源价值的考量。因为这些人全部且唯一的活 动,就是性交,除了简单的食物外,从来没有其它的需求。而性交不仅不耗电,尚且能 发热,更能由热生电——这些人可以说是一种自发式的“生物发电机”,当然是多多益 善。 计算机又通融什么呢?原来每当性交者的感觉阀升高到了极限时,计算机便用“生 理代谢器”加以治疗,使其感觉阀降低,低到人们又能欢享“初试云雨”的情趣。 文祥还记得,当时小倩很不齿这些人的行为,她认为这是对人性莫大的侮辱。 “计算机当局怎么可以这样?你看这些人,他们变成什么了?” 文祥还一直替俱乐部辩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心爱的小倩,如今也成为“电源” 的一部分。以致他每一想到用电,心中就如刀割轮绞,痛不欲生。 在这无垠的太空里,电源直接来自太阳,为什么还是会想到她呢?以文祥的条件, 大可以向计算机当局申请,把这一段惨痛的记忆清除掉。可是他宁愿自我放逐,因为在 潜意识里,他太爱小倩了,他既不愿想起、偏生又不能忘记她。 文祥坐不住了,也该去洗手间了,他一按身旁的控制钮,开启了一条便道。他站起 身来,前面甲板上出现了一条青荧荧冷光照就的道路,中间有连续闪动的箭头,直指后 舱一个半圆的穹门。 文祥走在便道上,头顶着点点星辰,别有一番梦幻的滋味。想想自己也实在太不争 气了,小倩是过去的幻觉,不切实际,他甩甩头,想把记忆中的小倩甩出去。 到了盥洗室,他取出身上的排泄包,丢在回收筒内。既然是在船上,一切便利,可 以每天处理,他便取了一个一日份的排泄包,装在股间。这也是计算机的一大德政,人 的排泄器都已经过改装。排泄包有特殊的功能,会将水分排出,臭气分解掉,只留下干 粉状的化学物质。这些回收物是最佳的有机化合物,经过计算机分类处理后,可以循环 再应用。 一出盥洗室,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跳入眼中,是千奇与百怪。 只听千奇说:“有请,行先!” 百怪睁大眼睛,想了一想,毫不客气,跨着大步就进去了。 文祥正要开口和千奇打招呼,百怪又开了门,探出一个圆头来:“几天?” “一天。”千奇答。 “为什么一天?” “随你。” 百怪想了又想,最后决定:“一天!” “千奇先生,去火星贵干?”文祥觉得千奇风格清雅,有出尘之感,颇令人心仪。 “公干。” “我是文祥,去火星采访。”一听是公干,文祥倒不好再问了。 “几号频道?” “我是特约的独立摄影师。”千奇约有两米高,文祥在他面前不得不抬头。这时光 线由下照上来,帽檐形同虚设,一张脸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千奇打量了文祥一会,说:“噢,是你,我们一家人。” “一家人?”文祥看看千奇的神情,知道已经被认出了:“你们也是出任务的?” “我们制造任务。”正说着,百怪开门出来,千奇对百怪说: “认得他吧?” 百怪看了一阵,说:“不识。” “老怪!那个陨石!” 百怪突然想起了:“衣服不对!” 千奇转对文祥说:“文兄,你最好换容,省得麻烦!” “到哪里去换?”文祥也想过要易容,但这种事他没有经验。 千奇便对百怪说:“我先去换包,再来给他易容。” 百怪嘴巴一撇,说:“我来。” 文祥还来不及推辞,百怪已经一把将他的帽子掀下,丢到一边。一手抓住文祥的下 巴,仔细看了一会,另一只手从身上掏了些油膏,迅速地在他的脸上抹了几下。文祥只 觉得脸上凉飕飕的,百怪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圆溜溜的脑袋看了半天,又在文祥两颊处 捏了两把,一张大口裂得有十公分长,笑说: “像个大姑娘了。” “这就叫易容?”文祥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百怪从口袋取出一面镜子,文祥一照, 自己的脸变圆了,果然换了一副面容:“怎么会?你什么都没有做呀!” 千奇开门出来,看了看文祥,摇头说:“马马虎虎!” 百怪不服气:“怪他的脸太瘦。” 千奇说:“该变得更瘦一些。” 百怪不同意:“怪他骨架太大。” 文祥知道他们喜欢拌嘴,便插口道:“多谢了,只是我该怎么变回去?” 千奇说:“简单,洗洗就好。” 百怪说:“不对,要用药水洗。” 千奇说:“当然要用药水洗!” 百怪说:“你不说明白,他就不敢洗脸了。” 文祥又问:“这样能保持几天?” 千奇说:“一个月。” 百怪偏不同意:“一个月零一天!” 千奇对文祥说:“文兄别见怪,他喜欢强辩。” 文祥说:“本来么,真理越辩越明!” 百怪一听,大喜过望,一巴掌拍在文祥屁股上:“好兄弟!” 三个人谈得投机,干脆另外找了座位,用音障与外界隔绝,准备聊个痛快。 言谈中,文祥才知道,半年来,地球上变化很大。有个“人性自觉会”的组织,专 与计算机斗法,那些人都是过去社会上的精英,行为举止又完全符合计算机的规范,只 是意见较为激进,计算机当局也无可如何。 其实,早在二○年代,就有很多反对计算机管理的人,坚持不肯妥协。几十年来, 他们生活在一些樵牧不至的崇峦峻岭中,有些甚至滞留在生存艰困的沙漠里。近年来, 他们势力渐增,经常偷袭掠夺计算机城,当局一再姑息容忍。只是怕引起民众的恐慌, 所以对外一概封锁消息。 这次火星盛会,计算机已掌握了明确的证据,除了这个“人性自觉会”组织,要利 用传媒作秀宣传以外,还有一些反对团体也在进行活动。为了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特别 调集了特遣队的危机处理小组前往。千奇见文祥一无所知,慎重地叮咛他说: “文兄,你是独行侠,我们打团体战,彼此一家。但到了火星后,我们要装作不识, 免得连累你。” “怕什么?” “有要事,可以通过计算机找我们。如果碰到陌生人,可以用手语,像这样握一下。” 说罢,他握住文祥的手,作了个暗号:“对方也这样响应,便是自己人。” “让我验证一下!”百怪也伸出手来,文祥学着做了个暗号,百怪摇头说:“不对! 不对!” “我是照千奇兄教的方法做的呀!”文祥不知道哪里错了。 “那当然不对了,要照我教的方法。”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百怪两眼一翻:“当然不同,你没见他手长?我手短?” 文祥想起核子爆炸的事,便问道:“你们知道最近有人做核子试爆吗?” 千奇是见怪不怪:“试爆算什么?在偏远一点的地区,还有武装冲突哩!” 文祥惊问:“现在还有这种事?” 千奇说:“人就是人!狗改不了吃屎!” 百怪说:“胡说!人是人与狗吃屎有什么关系?” 千奇说:“是呀!我说话与你插嘴有什么关系?” 文祥忙岔开说:“当局难道不管吗?” 百怪说:“当局能管什么?” 千奇说:“你应该知道呀!我们就是到处给当局揩屁股的人。” 百怪摇头说:“当局没有屁股!” 文祥说:“我只负责数据编码,别的不管。” 千奇说:“那你去火星干什么?” 文祥说:“我不知道,当局说,要我去做她的耳目。” 三人正谈着,耳内文娃突然说:“卡门先生有状况!” 文祥这才想起,卡门曾一再交待,不要让他一个人睡在那里,自己完全给忘掉了。 幸而文娃提醒,否则就要失信于人了。 文祥便对二人说:“我答应了一个同伴要照顾他,现在该回去了,下次再聊吧!” 就在此时,前面灯光亮起,只见一人冲到走道上,手舞脚蹈地大声喊着:“失火了! 失火了!烧起来了!” 文祥一看,正是那位心理复健师卡门,连忙站起来,说:“糟了,就是他。” 千奇道:“他是谁?” 文祥来不及回答,赶到前面,一把抓住卡门,大叫:“快醒醒!你在做梦!” 卡门一把抱住文祥,大声哭道:“救命!救命!我不想死!” 千奇一个箭步跑过来,像抓小鸡般,一把拎起卡门的衣领,卡门两脚离地,犹自挣 扎不已。还好有隔音障,倒是没有吵到别人。 文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文娃又说:“告诉他,这是太空船。” 一语提醒梦中人,文祥对着卡门的耳朵,大声喊道:“卡门先生,这里是太空船, 是客观的真实世界!” 这句话果真有效,卡门听了,先是楞了半晌,终于厘清了思绪。他一眼看到高出他 一个头的千奇,又看看文祥,困惑地说:“那你们是谁?拎着我做什么?” 千奇把他放下来,冷冷地说:“我怕你跳到太空去。” 文祥说:“这位是千奇先生,是同船的旅客。” 卡门却怔怔地望着文祥:“那你又是谁?” 文祥大异:“我是文祥啊!先前坐在你旁边的。” 卡门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努力想清醒过来。他抬起头,仔细地分辨满天星斗,又转 过脸,盯着文祥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梦怎么如此奇怪?明 明像真的,偏偏又是假的。” “是真的,你刚才还叫我提醒你。”文祥解释说。 “不对!不对!那是另外一个人。” 文祥这才想起自己易容了,便说:“卡门先生,不要怀疑,我就是文祥。因为刚才 易了容,看来胖了许多,而且没戴帽子。” 卡门仔细地看了又看,渐渐恢复镇定,露出了羞愧的笑容,说:“果真是你,谢谢 你们,刚才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 千奇没理他,径对文祥说:“行再相见。”便与百怪二人回座位去了。 卡门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并未惊动他人,这才安心地与文祥回到座位上。二人刚 刚坐定,却见一个身材硕壮的男子,走到他们面前。 “恕我冒昧,适才看到这位先生患了妄想症,不知是否在治疗中?”那人说。 “谢谢你,他正在治疗。”文祥说。 那人又问:“请问用的是哪种治疗法?” 这下难倒文祥了,好在卡门已经恢复正常,便接口道:“我自己就是复健师,只是 因为接触的病患太多,心理负担太重,一下子失常了。” 那人点点头,将手轻轻一摆,一道红光微闪,脚边便出现了一张气垫椅。他坐了下 来,显然打算长期抗战,对卡门说:“嗯!客观纠正法!老实说,要是真的有效,这几 十年来,病人早就绝迹了。” “客观纠正法有哪点不好?我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卡门感觉被侮辱了。 “我绝对相信你说的,但是病人也越来越多,是吧?” “这是时代病,不是我的技术有问题。” “请不要见怪,这个时代新技术层出不穷,新的总比旧的好。” “哪有什么新技术?我经常上网看心理通报。”卡门开始生气了。 “这样说好了,”那人按捺着性子:“你想想,当你知道客观左证是什么的时候, 是不是你的潜意识也知道了?” “那当然。” “那么,在幻境中,潜意识扮演什么角色?” 卡门当然不笨,他之所以会出问题,就是潜意识在作祟。不止是他,其实人人如此, 明明记得千万要查验客观左证,但每次在梦中印证时,答案都完全符合,让人不能不相 信。更糟的是有时人根本忘了客观左证是什么,尤其在幻境中,不论怎么验证,或用什 么应证,感觉上都是正确的。 多年来,连卡门自己都怀疑这种唯心的客观论证。但他只是一个复健师,既非理论 专家,又非学界巨擘,只要生意不断,主观客观没有分别。 尽管如此,他却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轻易地竖白旗。他反驳说:“你说的是歪理, 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何必骗自己呢?相信你一定知道一些案例,据第五八一○号通报,循环梦最多的 是一个南非妇女,共有一百多层。每次她都认为真的醒过来了,结果还是在梦中。她在 病床上躺了两个月,最后总算回来了,她却坚信自己还在做梦。” “好吧,你说,凭什么你能证明现在是真实的?” “我当然能证明,只是你目前不会接受。” “你说说看。” “我有个绝对标准。” “绝对标准?哈,这是相对世界呀!” 那人说:“虽然时空坐标是相对的,我们却能够建立层次的绝对坐标!” 卡门咄咄逼人:“怎么建立?在哪里建立?” “你真想知道?” “只要你说出道理来。” “你总相信意识能判断真实吧!” “可惜在幻境中,潜意识却取代了意识。” “对了,我们可以把绝对坐标锁定在意识上。” “废话!怎么锁定?在脑袋里装一个接收器?还是换一个脑袋?” “都不是,我们已经找到了意识的结构式!” 卡门听了,脸色一变,他知道人类研究脑波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不要说结构, 连脑波的性质都还没有定论。如果这是事实,那表示有人已经可以箝制别人的思想了, 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他突然心里一动,惶急地问道:“你怎么证明?” “老实说,我来这里是意识到一股巨大的能量正在酝酿。显然和你无关,而……” 那人仔细看了看文祥,继续说:“也不可能是他,他太单纯了,像一张白纸。但是我的 直觉不会错,你方才的梦境有什么特色?” 卡门想了想,说:“我梦到发生火灾,附近已经烧起来了……” 那人耸耸肩,起身收了气垫椅,对卡门说:“原来如此,一定是你激烈的脑波活动, 让我误会了。对不起,再见!” 卡门还待追问,岂知那人一转身,已没入了昏暗的走道。 文祥虽然不大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却看得出卡门脸色惨白,六神无主,便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门仍自惊魂未定,沉思了一会,说:“如果真能探测脑波,我怎么会不知道?万 一是真的,人类再也没有指望了!” 文祥见卡门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心里也感到一股凉意。 “两位,打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文祥抬头一看, 是个身着灰色衣装的中年白种人。 “有什么事?” “刚才有个人跟你们谈了半天,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文祥说。 “唉!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就是魔鬼。” 这更奇了,是不是还在梦境中?卡门开始怀疑他的客观左证了,他东看西看,没错! 分明是在宇宙飞船里。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宇宙飞船就一定是客观真实呢?他一直在地 球上工作,好不容易累积了足够的贝币,为了申请参加火星周年庆,他还下了不少功夫, 动用了一些关系,才获得计算机当局的批准。 但这也不能证明这个故事就是真的呀!真与假到底要如何分别呢? “那请问你是谁?”文祥没有这种困惑,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是实信会牧师,大家都叫我约翰。” “我叫文祥,他是卡门。”大家握了手,文祥说:“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些心理学上 的问题,也没谈出什么结论来。” “我说他是魔鬼,因为他具有极大的神通。我们的信徒是以坚贞出名的,但只要跟 他交谈过以后,他们的信仰就改变了。” “啊!他是个传教士?” “也不像,我跟踪他很久了,没有见过他的教堂,没有聚会,也不读经。” “你跟踪他很久了?多久?” 约翰默算了一下,说:“有二十三天了!我们教会有累积的能量,所以我有私用的 交通工具。但是他更厉害,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就失踪了。” 文祥觉得约翰言语矛盾,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还是把他盯得牢牢的呀!” “这就是我难以理解的地方,每次我要放弃时,他又出现了。” “你不觉得他是在逗你吗?” 约翰想了一下,说:“有可能,可是为什么呢?” 卡门倒是突然想通了,他说:“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做到的!” 约翰说:“怎么做到的?他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 文祥说:“多半是你在做梦!” 约翰说:“不错,我常常做白日梦,觉得自己在地狱中受苦!” 卡门自信地说:“我知道了!” 约翰迫不及待地说:“你知道了?好极了!快告诉我!” 卡门说:“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这是我的名片,我来给你做心理治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