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相见时难别亦难 踏上火星土地之前,每个旅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重力鞋”度数。这是人 类实现太空旅行的重大关键,由于各星球质量不同,重力也有大有小。人体的生理机能, 如血液循环、新陈代谢及神经脉冲等,也会随着重力的大小而有所调整。 重力鞋可以改变人体垂直方向十五度锥形区的重力,度数则依各人体重而定。在此 锥形区中,体重可保持恒常,以维持血压和肌肉的伸弛力。不过当人坐下或躺下时,除 非另有重力调整设施(一般公共场合或居家环境都有),否则会感到身体轻飘飘的。 在宇宙飞船上,重力调节是依所在星球而定的。比如说月球的重力是地球的六分之 一,人到了月球,就必须调整其重力度数。若在月球上登船,此时宇宙飞船的重力调整 值与月球相等。在飞行中重力值保持不变,一直要等到重力值有变化时,才需另行调整。 此外,火星的自转速与地球相似,火星上的一天为二十四小时三十九·六分钟,故 仍可沿用地球上的计时方式,即一个火星日为二十四火星小时,一个小时为六十火星分 钟,一分钟为六十火星秒,只不过地球日的一·○二七五倍始为火星的一日。在登陆火 星后,除非特殊因素,一般皆转用当地计时方式。 旅客鱼贯走进接驳甬道,大部分人只携带一个随身小包。在这个时代,在家与出外 没有多大分别,就是远赴火星,也无需提箱携箧、大包小包的。 黑金刚一行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们一出甬道,就有四个人迎了上来。那些人先向黑 金刚行礼,便带着七人从边门离去。卡门也有人来接,衣红三人与文祥、左非右等,目 送大家先后离去。 旅客一一的离去,最后,偌大的出境室中,只剩下了文祥等五人。文祥与衣红情意 乍生,最是难分难舍,两个人倒变成了一个人。只见他们一会儿絮絮不休,一会儿又执 手无语。坐在一旁的裤白彷佛发现了新大陆,两只圆通通的眼睛,不断在二人身上打滚。 “风哥,他们怎么了?”裤白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坐在一旁的风不惧。 “难道你不懂什么叫谈恋爱?” “我当然知道!” “那你问什么!” “奇怪,衣姐前一分钟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连骨头都软了?” 风不惧也说不出所以然,左非右凑过来说:“小兄弟,你的衣姐平常凶得要命,那 都是假的!现在这个黏搭搭的,才是你真正的衣姐。” 裤白嘟嘴道:“我宁愿要假的!那个衣姐才是我的!” “我们怎么联络呢?”文祥知道不能再拖了。 衣红伤感地说:“我们有个秘密的地方要去,停留多久还不知道……唉!假如那个 人就是你多好!为什么你不是他呢?” 文祥问:“他是谁?” 衣红哀怨地望着文祥,说:“唉!我不能说。” 文祥说:“你不肯说,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他?” 衣红幽幽地说:“我希望你就是他。” 文祥说:“好,就算我是他吧!” 衣红摇头说:“我相信你就是他。” 文祥说:“是,我是他!” 衣红又点头说:“没有理由不是他。” 文祥说:“没有理由。” 衣红想了想,肯定地说:“你是他。” 文祥说:“我当然是他。” 衣红突然又恨恨地说:“哼!要是你不是他……” 文祥说:“那又怎样?” 衣红咬牙说:“我会杀死你!” 文祥握住两只小手,说:“放心,就算我不是他,我也要变成他!” 衣红说:“你说话要算话哟!” 文祥忙说:“当然,只是,他怎么这么重要呢?是你的什么人吗?” 衣红羞得低下了头:“我不能告诉你!” 文祥一颗心怦怦直跳:“你不说,我怎么变成他?” 衣红懊恼地说:“错在我,当时我没有看清楚!” 文祥没听懂:“你没看清楚什么?” 衣红叹口气说:“唉!光线那么暗,又有人挡住。” 文祥急了,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衣红幽怨地望他一眼,说:“谁知道呢!” 文祥说:“谁知道什么?” 衣红两眼盯着文祥,说:“如果我有危险,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文祥急着说:“当然!那还用说!” 衣红紧接着问:“不顾生死?” 文祥说:“什么生死?你要干什么?” 风不惧在一旁开口了:“衣红,不能再说了,师父是怎么交待的?” 文祥说:“你师父了说什么?快告诉我!” 衣红不能启口,急得跺脚:“你能不能不要问?” 文祥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不忍相逼,楞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风不惧很有耐心地等着,见二人再不说话了,这才说: “该走了吧?反正还会见面的,至少八月之约大家是不见不散。文兄,我们住的地 方不能说,你呢?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联络?” 文祥说:“我住在地宫酒店,五○七八号房。” 左非右则说:“我就不留地址了,反正你们也不会找我,而我要找你们,那是易如 反掌,肯定找得到!” 裤白说:“不可能,我不信你找得到。” 左非右说:“小兄弟,明天清晨,你去大门口一处白色石礅子旁等我。” 裤白一扬头,说:“别臭美了!我们都还没去,你又知道有石礅子了?” 左非右说:“我也不知道呀!” 裤白说:“那你吹什么牛?” 左非右说:“吹什么牛?我们明天见面就知道了!”说罢,他便与四人告别,独自 飘然而去。 衣红与文祥还不肯分手,风不惧连连催了几次,最后还是裤白使出了杀手:“衣 姐,我告师父去!” ※ ※ ※ 文祥一直看到衣红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这才嘀咕起来,怎么这样不争气,小倩的 影子呢?难道人就是不能挣脱情网的羁绊?多年来,满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止水,哪里知 道这么一颗小小的石头,就令古井生波,狂风巨浪又随之而至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衣红是有很多优点,而文祥在长年压抑下,突然间情感决堤了, 那种后果经常是难以收拾的。所幸他自制力很够,又有强烈的责任感,除了“那个人” 的谜团一时挥之不去外,心境倒是相当平和。 他有点不明白,像衣红这种坚强又极度自信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如此在意呢?更何况今人所拥有的自由度,也不是过去任何时代,或任何地方的人所能 比拟的。如果说衣红是去相亲,那就太荒唐了,这种事只有在做梦时,还可以尝试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想必是离别在即,情绪激动,一时口不择言,自己又不是没有 谈过恋爱,怎么一下子胡涂了? 火星移民从二○二○年开始,上面共有八个基地,这次举行三十周年庆的地点在 “熔炉”基地。这个基地上有一个面积达一万平方公里的旧式弧形电离罩,当年只用了 三百个工作天就建成。那时,借着在月球上成功的经验,首先由计算机机器人登陆,建 立了太阳能收集站,然后以分子工程技术,大量生产电离罩的结构体。 因为火星空气中有九成是二氧化碳,在超高电压下,气体分子都已离子化。计算机 再利用宇宙压力及分子工程,令电离的碳原子紧密排列成正三角形的晶格状。此结构体 坚逾精钢,不仅可以阻止剩余氧气的散逸,还能防御一般陨石的撞击。 电离罩形成后,再利用太阳能电力,在密闭的罩内钻井抽取地下水,使成湖泊。同 时分解火星地表原有的氨基及碳基盐类,使形成类似地球表面的大气层,密闭在电离罩 中,以便人类能长期居住。 “熔炉”是以中国人为主体的移民区,这里有三十万中国人,其中有十万为藏族, 是以红教教徒为核心,集体迁徙而来的。火星八大基地中,以美国基地规模最大,人口 超过了三十万,另外,苏俄、日本、巴西、印度及欧洲各国等基地也各有数万人左右, 分别建立了文化特色迥异的移民城。 “熔炉”位于火星北半球,跨越北纬三十度、东经四十度的一片广大高原上。左侧 为克瑞斯平原,连接阿利斯纵谷。这里有亿万年前河流冲蚀地形的遗迹,再加上人工刻 意的修整,看上去就像一个平面展开的中国模型。高原左下方有块高地,用以象征喜马 拉雅山脉。其余部分划分为四大人文区域,分别以东、南、西、北命名,札什伦布太空 站即位于西南方这个象征性喜马拉雅山处。 由于传播媒体的发达、虚拟实境的高传真度,就算大门不出,人也可以神游宇宙。 而在长生之余,人更是贪生怕死,所以火星基地自建成以后,三十年来,计划中的一百 万移民,到如今还有两成的缺额。使得原来更具野心的星际移民计划,一直无法付诸实 施。 这次庆祝大会选定在西藏地区进行,原因之一是,十周年庆曾在美国基地、二十周 年庆在欧洲基地举行,这次轮到熔炉城主办。其二是火星五大奇观之一的金顶寺,就在 西藏区,梵宫绀宇,规制宏整,外形考究,值得一游。其三是,经过本世纪初宗教大辩 论后,佛教大兴,广受知识分子的拥戴。而佛教诸派中,只有红教在此建有基地,更有 信众十万人,影响力极大。 而红教以“回归佛旨”为宗,更成为改革的主流,故这个庆祝大会,其实宗教意味 颇为浓厚。现任红教教主洛桑巴,当年便以改革密宗闻名于世。他认为佛教教义,应以 释迦牟尼佛的教诲为唯一依据。因为后来的历代祖师,多多少少都受到环境的影响,不 得不将世俗文化引入教义中,而今人智业已大开,时过境迁,以之作为参考固然无妨, 作为真理奉行则绝对不可。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把密教中所有的密行密授,都视为谤佛,严禁信徒学习应用。 但他仍自称喇嘛,认为形式并不重要。在二○一○年,他曾预言他们的极乐世界是火星, 所以当移民计划宣布后,红教信徒十万人,便在二○二○年,有组织地移民“天堂”。 因为移民人数过于庞大,人类议会唯恐太空移民变质成特殊族群大迁徙,还特别修 法规定,在兼顾鼓励移民原则下,任何移民计划中,单一族群不得超过全部人数的一成。 ※ ※ ※ 第一次来火星,文祥想先信步走走,随意看看,再到旅馆。一走出“熔炉”的转航 中心,他立刻感受到一种狂热的宗教气氛,除了满目经幡飞扬外,街上来来往往的,有 三成以上都是身披鲜红僧袍的喇嘛,不时还有几个喇嘛,戴着各种面具,如牛头、骷髅 头等,穿著五彩长衣,打扮成神怪模样,在一群群信众簇拥下,随着锣鼓节奏踊舞。 火星与地球上的计算机城,大体上格局是相同的,空中专供长距交通工具飞行,地 下道则为中距捷运路线,地面仅有各种建筑体及行人。这时街上人潮熙来攘往,锣鼓喧 天,一派节庆热闹非凡的景象。文祥虽然觉得新鲜有趣,但因隔离人群太久了,肩摩踵 接地,不免有些不习惯,他便往行人较少的路肩走去。 一走上路肩,他大吃一惊,只见路肩上划了两条长长的白线,两线中央竟有一些趴 在地上匍匐前进的队伍。文祥知道,那是信徒叩长头的仪式,原来在西藏时,藏人物资 缺乏、生活环境艰苦,信众必须许愿,以苦行赎罪的方式,祈求来生的幸福美好。现在 既然来到火星,登上了极乐世界,为什么还保留这种苦行呢? 文祥向文娃请教,她说: “这种事我们完全不能理解。” 文祥没有宗教信仰,无从理解人对天堂、极乐世界的渴望。他看到前面街头好象有 地下快速道入口的标志,便往前走去,准备从那里坐车到地宫酒店。 街头转角处有一栋玄石砌成的商店,店门或立或坐的,有好几个人,正指指点点的 谈论着街上欢乐的人群,对眼下趴伏前进的赎罪队伍,竟然视若罔闻。 训练有素的观察力,让他一眼看到,这些赎罪者双脚都有炼条拴住。怎么可能呢? 文祥吃了一惊,如果这些人是自愿的,为什么要用铁链拴住?拴住唯一的目的,当然是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一种宗教行为,怎么可能有强制性的措施呢? “文娃,你知不知道,这些赎罪者脚上有铁链?” “知道,他们自愿的。” “自愿的?在这个时代?” “这也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地方,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 文祥仔细观看,发现队伍里以中、老年人居多,而且大半都是男性。他们口里诵着 佛号,先双手合十,举在头上拜一次,当双手在胸前及腹下时,又各拜一次,然后跪倒, 匍匐在地,双手向前滑,直到全部身体接触地面,再行叩首。叩毕起身,往前跨三步, 再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此不断前进。 这种动作极耗体力,有几位老人已经面色苍白,四肢颤抖,眼看要支持不下了。但 是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丝毫不敢怠慢。文祥听过一种理论,说人只要能专心致志,心灵 便能得到平安。他自己就深受其惠,每当全神贯注于工作时,都能真正感觉到幸福。 显然,对这些人而言,有意识地令己身肉体痛苦,正是他们的工作方式。但为什么 要系铁链,而且是自愿的?是怕自己逃跑?还是借此加深痛苦的程度? 宗教的目的,原是逐步将愚民导引到智能之域,使人生智能而得解脱。人类已经移 民火星三十年了,居然还有人抱愚守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队伍中有一位老者,显然体力已透支过甚,每当磕头后再起身时,都佝偻着身体, 慢慢地挣扎。由于动作过于迟缓,延误了后面的队伍,使得前后距离越拉越开。 文祥乍着胆子走上前去,对那老者说:“老先生休息一会吧,免得影响队伍。” 老人回头一看,虽然后面没有人催促,但的确已造成妨碍。他羞愧地叹了口气,蹒 跚地随着文祥走出队伍,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还差八万多个 头还没有磕完,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老先生不要这么想,八万多个又算什么?现在时间用不完,慢慢来!” “先生你不知道,老汉今生罪深孽重,这个愿是不可能还完的。” “怎么会?你一天磕一百个头,只要再八百天就还完了。” “没有那么简单,我许的愿是连续磕十万个长头。但每次还磕不到一千个,我就开 始怀疑了,到底磕长头有什么用呢?人家整天做梦,没有磕过一个头,却活得和在极乐 世界没有分别,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放弃了。可是,无论造梦机也好,什么实境虚境 也好,都不能让我感受到那种极乐。师父们就说我了,谁叫我没有还愿呢?混来混去, 老汉实在无路可走,二十多年来,没有一次把愿还成,也没有一次能找到我的极乐世界。” 文祥不知要如何安慰老人,老实说,连他自己都有这种困惑。他和眼前这位老者唯 一的分别,是从来没有什么极乐世界的想头,所以还能随遇而安。文娃不是要自己来了 解一下吗?了解什么呢?当然是自己不知道的,于是他问道: “老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是极乐世界,能不能请你告诉我?” “阿弥陀佛,极乐世界就是……就是……”老者一时之间好象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通了:“就是没有痛苦烦恼。” “那么,你现在还有什么痛苦烦恼呢?” “嗄!阿弥陀佛,我的痛苦烦恼太多了,多得说不完。” “能不能告诉我?说不定能帮助我解决我的问题。” “阿弥陀佛,好,好,让我想想。”老人用心地想,一时点点头,一时摇摇头。又 用藏语和他的私用计算机谈了一会,最后,他满怀歉意地说:“我实在说不上来,好象 有,想想又都是一些小事,像是儿子不听话呀,老婆要回地球呀,这些不值得向你提。 不过,有一个千真万确的烦恼,就是这八万个磕长头的愿还欠着没还。” 文祥忽然懂了,说:“快乐是痛苦解除时的状况,所以还完了痛苦的大愿,也就是 极乐的世界了。”但是他又想,状况是一时的,“极乐”可以说只是一种状况,但“极 乐世界”却是永恒的。难道信徒要不断地再许愿、再还愿,永无已时地叩长头? 老者还没有听懂,旁边伫足的人群中,倒有人开口了: “哼!又来个心理专家!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的歪论!” 文祥闻声一看,说话的是个红衣喇嘛,只见他双手叉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那 老人一见到他,不声不响地,立刻回到叩长头的队伍去了。 文祥还来不及开口,有一个少女已经越众而出,大声说: “铁棒喇嘛,你错了,这句话是释迦牟尼佛自己说的,在《大阿含经》中……” “又是你!你为什么老跟我们作对?” “又是你!你为什么老是被我碰到?”少女嘻皮笑脸地说。 “要不是……”那喇嘛戟指怒目,跺脚骂道:“我今天就把你……了!” “又犯口戒了,是不是?在这个极乐世界里,喇嘛你吐出来是脏污了三宝圣地,吞 下去也是脏污了三宝宝地,小心重堕阿鼻地狱哟!” “你胡说!”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嘛!”少女故意逗他。 “你还胡说八道!我和尚不饶你!” “不错,我叫胡妁,但不够霸道,你和尚饶不饶我没有关系!” 那喇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什么也不顾了,张开双臂便向那女孩扑去,口中 大喝:“胡妁,老子宁愿下地狱!” 众人只觉眼前流光辉赫,地上已拥起一道光柱,堪堪把那喇嘛罩住。在光罩中,他 尚自怒目圆睁,口鼻翻动,只是全身像标本一般,封冻在一个光华密裹的橱窗里。群众 虽已司空见惯,一到有热闹可瞧,还是围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 那喇嘛被罩定后,只见光柱一阵旋转,下方的地皮开始塌陷。附近的人群立刻闪开, 接着光柱缓缓下降,直到完全没入地底后,地表才恢复原状。 胡妁对文祥说:“快跟我来,否则还有麻烦。” 原来这是计算机当局防范人际冲突的手段,先将肇事者隔离僵化,再运送至看守所。 文祥原就知道有这种律法,这却是第一次目睹,听胡妁这么一说,便机械般地跟着她走。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穿过人群,直往地下道奔去。 ※ ※ ※ 这个地下道通体朱红,全是火星石(一种玄武岩,多属斜方晶结构)加工砌成,由 于加工时以高温加压,凝固后坚如冻石。石头表层有微光透出,照得信道内纤毫毕现, 但光线柔和淡雅,一点也不嫌刺眼。 两人走到一处交叉口,少女止步回头一看,后面并无追兵,便向文祥说: “现在安全了,你大概是初来的,不知道此地的规矩。在这里凡是与宗教有关的事, 千万别说、别碰。” “我没有说什么呀!”文祥一肚子委屈。 少女见他竟不承认,双手一摊,说:“好,那你请自便吧!”说完便往前走了。 文祥觉得人家是一番好意,至少也要表示谢意才是。想着,便跟了过去,一边喊道: “胡小姐,多谢你了。” 那少女没有理会,却加快脚步往前走。这时,文娃开口了: “我们察知喇嘛在集结,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们怎么不采取行动呢?” “除非涉及现场安危,我们是不能干预的。” “啊!这就是危险任务?” “还不是,这是突发状况。” 文祥一想自己人生地不熟,现在怎么办呢?胡妁刚才说“还有麻烦”,说不定她知 道怎么回事,便又大叫: “胡小姐,请等等我!” “你别过来,紧跟着我就是!我得到通知,说他们在找一男一女两个人!”胡妁头 也不回,一边向前疾走,一边大声说着。 前面已是尽头,文祥见胡妁向右转去,也紧跟了过去,信道壁上有“往吸星岩”四 个汉字,上面一行文祥不识,想必是藏文。这边通道上行人较多,有的三五成群,也有 一人独走的。胡妁突然放慢脚步,走向一个年龄相彷的女孩身边,两个人竟然说起话来 了。 信道前端是个停车坪,上面停着一列磁浮梭,梭门前站着三个喇嘛。胡妁与那女孩 谈谈笑笑,神色自若地钻进了梭舱。文祥也故作镇定,慢慢走到门前,一个喇嘛望了他 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左边的一对男女。 文祥找了一个离胡妁不远的位置坐下,不久,梭门缓缓关上。眼前略略一暗,身体 微觉震动,磁浮梭已向前疾驶数十公尺了。 胡妁走到文祥身边,说:“我已跟你的计算机通过话了,你叫文祥,是吧?是来采 访火星盛会的?” “是的。” “你既然从事媒体工作,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禁忌呢?” “老实说,我是业余的,临时被征召来的。” “怪不得,这几天一下子来了几千个地球客,接待人员忙得人仰马翻。我也是临时 被找来的,怕你们不小心闹出事情。就算这样,还是出了事。” “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不,这与你无关,是一些喇嘛仗势欺人。他们占用了本城四分之一的能源,这些 能源本来集中在几个堪布大喇嘛手中,不过他们潜心修为,不问俗事,控制权就落到一 些年轻的喇嘛手中。他们虽然不敢为恶,但是彼此相互比赛‘神通法力’,所耗费的能 源就由信徒分摊。你刚才看到的叩长头仪式,在西藏恶劣的环境中,原是收歛人心的法 门,到这里却成为他们控制信徒的手段。我们虽然看不惯,但是愚夫愚妇执迷不悟,有 什么办法呢?”显然胡妁积忿已久,一开口就没完没了。 “难道计算机当局也不能管吗?” “问题出在二○二四人权宣言呀,人不自觉,仙佛要怎么渡他?” “那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等这次盛会你就会大开眼界了,喇嘛们打算借着这次全世界瞩目的机会,打着为 人类祈福的招牌,由一些法师施展法力神通,以扩大影响力。由于法术属于私人行为, 需要配额以外的能量。他们会钻漏洞,先取得计算机当局的允许,建造了一个配电站, 把每个人的配额集中储存起来,再依实际消耗分送。你想想看,那些只磕长头不用电的 信徒,十多年来,不就省了近百亿度的电量吗?” 光听这事,文祥已经大开眼界了,便用指语问文娃是否如此,她说: “我们知道,但是我不能评论。” 对这个回答,文祥大感不满,他渐渐明白了,以往他的生活环境单纯,遇到问题计 算机都能应付裕如。而这次火星之旅,事件层出,变化频繁,显然人类适应环境变化的 能力,要比计算机来得强。文祥已经感觉到计算机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老是放不开手 脚。若非判断能力不足,就是二○二四宣言中,有什么矛盾之处,让计算机无所适从。 此时磁浮梭嘎然停止,靠站后,梭门立即打开。广播声传来,原来到了三松站,下 一站便是吸星岩。文祥见胡妁端坐不动,便问道:“我们是去吸星岩吧?” “不,你先不要动,等磁浮梭要开了,我们立刻冲下去,免得被人跟踪。” “会有人跟踪吗?”文祥怀疑地问道。 “小心点不会错,注意!快跑!”说时,正值铃声响起,胡妁立刻拉着文祥,直往 门外奔去。 他们刚刚着地,只听背后梭门一关,磁浮梭已腾空飞驰而去。 文祥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说道: “胡姑娘久违了,老衲在此等候多时。” 胡妁回头一看,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喇嘛,她恭敬地向喇嘛打了个问讯,道:“原来 是阿孟旺大禅师,久违。” “这位是文祥施主吧?”阿孟旺两眼望着文祥,他目光如电,凛然令人生畏。 “正是在下,请指教。”文祥也学着胡妁双手合十致礼,心里纳闷对方怎么知道自 己的名字。 “阿弥陀佛,能否劳驾两位,到敝寺小坐一会?” 胡妁向文祥使了个眼色,说: “姑娘我有的是时间,但是文先生来火星另有公务,恐怕不能分身。” 文祥心想,这事分明由自己引起,怎能让她一个人承担?慨然道: “大和尚,这件事与胡小姐无关,我愿意随你去。” 阿孟旺哈哈一笑,说:“阿弥陀佛,难得难得,这年头能锐身己任者已不多了,想 不到今天就碰到两位!其实老衲来此的目的,不仅不是兴师问罪,反倒是要结个善缘。” “既然格古大喇嘛这样说,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胡妁眼珠一转,想不到这一点 小事,居然劳动上红教中第六号人物。她怕文祥不知喇嘛的身份,说错了话,便对文祥 说:“文先生,禅师平日封关不出,弟子信众难得见到禅师法身,要多多惜福才是。” “姑娘伶牙俐嘴,老衲早已领教过,这位文施主沈潜干练,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难怪教主有先知之明,亲自下令,要老衲来此恭候。”说时合十揖客:“两位请这边走, 飞云梭已经备妥了。” “教主下令?有这么严重吗?”胡妁大吃一惊。 “阿弥陀佛,有多严重老衲不知,只是寺里九大护法全部出动了,是老衲有缘,在 此得与两位相遇。” “妙!”胡妁一顿足:“妙极了!” “阿弥陀佛,敢问胡施主何事称妙?” “恕小女子无知,贵教主没有预知的能力。” “阿弥陀佛,若非教主先知,老衲怎能寻得姑娘?” “刚才格古大喇嘛不是说,九大护法全都出动了吗?总有一位能碰上我们。” “佩服佩服!阿弥陀佛,姑娘可谓名不虚传。” 说着,三人已到了一个升降口,阿孟旺一拍掌,一圈金光迅速向四周扩散,晶围辉 绕处,出现了一个三人座的小飞梭。阿孟旺请胡妁先上,胡妁毫不客气,一马当先,文 祥与阿孟旺也分别入座。又是金光一闪,飞梭在甬道中踊空飞起,只见四壁急速向下退 去,出了甬道,竟然光明大放,原来飞云梭是通体透明的。 “大禅师,文先生第一次来火星,能不能将速度放慢一点,让他见识见识?” “阿弥陀佛,来日方长,今日非比寻常,教主已升座待客了。” 像飞云梭这类的交通工具,在地球上都是计算机控制,只有最重要的人物才能乘坐。 文祥想不到刚才那一点芝麻小事,竟然就惊动了层峰。此去固然吉凶未卜,想来也不过 是生死问题,就当是出一次危险任务吧! 想到危险任务,文祥便用指语问文娃:“他们要我去做什么?” 文娃说:“沟通。” 飞云梭沿着电离层上升至罩顶后,即紧贴着罩沿飞行,速度原本极快,直到电离罩 中央最高处,才渐渐放慢速度。文祥往下一看,前面那地形好似一个小山丘,山势向四 下呈锥形散开,山色赭红,间杂着一些红宝石般的建筑,在煦煦阳光下,有如腾焰飞芒, 闪灿生光,既壮观又险恶。胡妁指着那片红宝石,对文祥说:“就是那里!” 文祥看到圆形山丘上,有一片广达数万平方公尺的建筑群。最外是正方形的墙垣连 绵相围,墙内四角各有一座数丈高,形状各异,分别为绿、黑、白、红色的浮图。正门 朝南,有一座高大的红玉牌楼,门临斜坡,沿坡有数百级仿汉白玉石磴直到山脚。 这时飞云梭的速度更缓,直向建筑群中央飞去。再向里进,是一片大约数公顷、一 片青葱可人的园地,其间竹苞松茂,百卉含英。最引人注目的,倒是耸立于左右两侧, 与人齐高的两座香炉,其色如火,其润如水,内中香烟袅袅。 再内则为十二栋大小不等之仿木建筑,排列得有如旧式钟表的刻度,在东南西北四 方各有一栋大殿,大殿之间夹着八座小殿。 这十二栋建筑又围着排列成三角形的三栋楼房,其中左栋象日,右栋象月,皆为圆 形建筑。在三角形顶尖位置的,则是一栋三层楼房,金顶金墙、金椽金瓦,一片金色辉 煌,霞光万道,十里可见。 阿孟旺指着那金色建筑道:“这是敝教主寺金顶寺,格局类似西藏的桑耶寺,这些 黄金都是就地取材。为了表示最大的诚挚,此梭将直达大殿,教主已在该处恭候大驾。” 胡妁虽见过不少世面,却万万没想到这次对方竟然如此隆重。这位文祥不知是何方 神圣,连轻易不露形迹的教主,都要折节下交。 飞云梭缓缓下降,那金光熠熠的歇山式金顶倏即向前后退开,里边露出一个天户, 恰容梭身通过。等到飞梭降至建筑物内,眼前光景又是一变。原来梭身已进入一个广约 数亩的大殿,翠玉铺地,红柱擎天,金碧旃檀,罗列辉映。大殿北方有三座高约丈许的 纯金佛像,殿旁幢幡满立,另有转轮无数,都是高可及人,整座大殿庄严肃穆、气派不 凡。 殿前地下有八个排成马蹄形的蒲团,除正中端坐着一位庄严棣棣的年长喇嘛外,右 侧坐有四位喇嘛,左侧三个蒲团却是空着的。但闻梵唱入耳、檀香沁心,令人神思一清。 三人陆续下梭,突闻一声洪亮的佛号: “阿弥陀佛,”正中那位喇嘛双手合十:“有劳两位施主了。” 胡妁这时也不敢嚣张了,立刻扑地跪倒,口称:“信女胡妁,拜见教主。” 文祥本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也见样学样,跪地磕头道:“在下文祥,拜见教主。”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起。” 文祥抬起头来,目光恰与那位教主相遇,只感到头晕目眩,彷佛五脏六腑都被透视 了。他心里一惊,连忙又磕了一个头。 “请这边来。”阿孟旺引领文祥,把他带到左侧最接近教主的一个蒲团旁边,胡妁 会意,自坐在文祥的下手。 那位教主见众人皆已坐定,举手一招,一阵金光从他面前漩起,光帷渐渐扩大,直 到座中人全都包围在内,这才开口道: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所不知,老僧近来得悉,当局因系统被人渗透。是以老衲 请求当局派一特使前来,以便沟通。唯敌暗我明,为安全计,不能再循正常管道。适才 由圆光中得见文施主宅心仁厚,今后将借重文施主之口耳,直接与当局沟通。”说到这 里,教主环顾众人片刻,接着又说:“至于胡施主,暂请担任文施主之向导。据老僧适 才访察,对方尚未对文施主有所怀疑。老僧特地商请两位来此,共议大事,此地全在本 寺控制下,两位可以放心畅谈。然离此之后,切勿再提起,以防他人得知,恐对二位施 主不利。” 文祥听了教主这一番话,如堕五里雾中,诧道: “教主可能认错人了,在下只是奉命前来观察。” “阿弥陀佛,事涉机密,细节恕老僧不能透露。目前借重文施主之处,只是作为一 种认知的界面。老僧被称为活佛,也正是我佛与人世间的界面,文施主不必妄自菲薄。” 文祥似懂非懂,又问道:“教主能否明示,在下该怎么做呢?” “不必刻意做什么,”教主由身边取出一串红玉佛珠,对文祥道:“这串佛珠共有 十二颗,效用各不相同,请戴在右腕,以供本教信徒辨识之用。另外,佛珠内嵌有圆周 率振荡晶体,施主以之滤波,随时可以译码。” 文祥一听,教主话里大有玄机,这种圆周率振荡晶体,正是宇宙飞船上查出的“光 弹”之侦测装置。这位教主不仅知道有这回事,而且竟已准备妥当!文祥忍不住问道: “教主怎么知道圆周率滤波译码之事?” “老僧原本不知,自前年起,每逢七月七日午时,本寺凡有酥油之处即泛奇光,今 年更为炙烈。前日获当局告知,此光来自外层空间,系一紫外线之载波讯号,唯此圆周 率振荡晶体可解。老僧忆起一段公案,便揽下这差事,将振荡晶体置入佛珠。施主不必 多问,且戴上此珠,至时自有效用。” 文祥连忙离座叩头,恭敬地接了过来,将佛珠戴在右腕上。 胡妁一直冥想教主刚才所说的话,这时突然懂了,她有感而发地说:“原来小女子 也是一种界面,供文先生与火星社会沟通。” “阿弥陀佛,胡施主兰质蕙心,佛说诸相皆妄,正因为诸相都只是界面。” “可是界面也有适与不适之别吧?”胡妁对一些喇嘛的行为,早就心有不满,难得 有此良机,她当然不会错过,逮到机会便借题发挥。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教主左手一挥,突然间幽香暗扬,一尊白玉香炉乍然 出现,光照处,只见炉身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教主说:“本无香炉之物,故无 香炉之影,既有其物,必有其影。本教乍看孽徒甚多,只缘物性尚存,老僧修为百载, 尚需借此区区蒲团。施主灵慧通真,如何又把阴影当真?” “教主既知有阴影,必知阴影有时会掩盖炉座。” “阿弥陀佛,施主再看,哪里有炉座?” 阴影尚在,暗香犹存,眼前的白玉香炉却消失无踪。胡妁微微一笑,她认定这不过 是简单的幻术,嘴里却说:“教主法力高强,足证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阿弥陀佛,施主为知所困,真幻不分。” “信女资质驽钝,不懂禅机,但是贵寺喇嘛仗势欺人,难道也是虚幻?”胡妁不耐 转弯抹角,干脆豁将出去,挑明了讲。 “阿弥陀佛,这是施主只见阴影,未见炉体。” “请教主明示。” “阿弥陀佛,佛界本空,却是真空,真空为一,抱一即佛。”教主双手合十,瞑目 开示。各大护法均下座顶礼呗赞,口诵“阿弥陀佛”。 文祥不知所措,见胡妁仍然正襟危坐,只得端坐不动。 教主依旧瞑目合十,继续说:“人间是浊,因人各一心,一心又分数心,生生不息, 永无了时。” 胡妁知道这是莫大佛缘,合十顶礼,恭敬地说:“感谢教主垂示。” “阿弥陀佛,人心若不能收歛,当永留浊世。”教主手一挥,皓皓香炉复现,他手 指一弹,“咚”地清脆一声,香炉破为千万碎片,地上阴影也化做无数。教主继续说: “修行之意,是求将我心化尽,以归于一。而凡人之行,是将一破做万万,所以天下乱 象不绝,人心轻浮不固。” 胡妁问:“教主既已知其因,何不大发慈悲,救助他们脱离苦海呢?” “阿弥陀佛,施主有此愿心,自是功德无量。只是施主不知,世间众生亿亿兆兆, 非仅人类而已,能臻人类层次,已属兆亿分之一。要救世人脱离苦海,当先使察觉苦海 之本末,再确定解脱之决心,否则不能称为救助。” “信女愚鲁,一就是一,为什么要化身亿万呢?” “阿弥陀佛,胡施主可谓善问者哉!施主可知事物有大小先后?” “信女识得。” “阿弥陀佛,大与小之间,能分为若干?先与后之间,又有多久?” “可分为无尽。” “阿弥陀佛,既然无尽,岂非亿万?”教主见胡妁正沉思默虑,停了一下,又继续 说:“再若见大小为一,先后亦为一,不分不辨,不取不舍,又如何?” “恕信女无知,那岂不是愚昧?” “阿弥陀佛,愚字是有心而不知,昧字指可见而不识。人本来面目是不知不识,进 而略知略识,既而有知有识,终至尽知尽识。其始为无,进而有,有而多,多而全,全 复归于无,是为轮回。” “请再恕信女无知,我佛为何要造此苦海?岂不是太残忍了?” “阿弥陀佛,宇宙本存,何言建造?若无少,何来多?若无苦,何来甜?比较才有 认知,认知始能觉悟,人生正为‘自我’经历之轮回。轮回中自有选择,譬如河道,水 性向下,土性相阻,水可聚而成湖泊,亦可直泄千里,回归大海。苦乐无非引人觉悟之 契机,有如渡河之舟船。人若住于船,则不能登彼岸,若执着于苦乐,则难觉悟也。” 胡妁一听,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文祥不懂禅机,只觉得教主最后一句话蕴藏无穷的奥妙。心想人生难道只是影子吗? 是谁的影子呢?再说自己蒙受殊荣,堂而皇之地坐在一教之主身旁,就只为了作计算机 的界面?为什么是自己呢? 文祥还在胡思乱想,但见诸护法同赞:“阿弥陀佛!”便各自归座。 教主又说:“阿弥陀佛,当局亦为众生,欲参智能之门,尚须破除知障,否则化身 亿兆,只不过是亿亿兆兆,离本体欲近反远。” 文娃在文祥耳中说:“什么是知障?” 文祥便问:“请问教主,什么是知障?” 教主说:“阿弥陀佛,人所知者,如‘矢’出于‘口’,是过去之事。无知之时, 以有知为明。既知矣,又执着过往之知,是为‘知障’。” 文娃又说:“那我该怎么办?” 文祥便问教主道:“计算机全靠既有知识,不执着于已知,又怎样为大众服务呢?” 教主说:“阿弥陀佛,日出于东,昨日如此,今日如此,人料测明日亦然,遂有 ‘日出于东’之知。而人间事物变化无穷,知识蔽障壁立森列。孔子云:‘举一隅不以 三隅反,则不复也。’易言之,虽仅闻一而究其所以,乃得知十、知百、知千。” 文娃问:“我能得到智能吗?” 文祥再问教主:“如下愚等又如何破除知障,直证真如?” 教主又合十顶礼说:“阿弥陀佛,我佛如来,开示于《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云……” 众护法闻言,又离座屈膝恭听。教主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心者,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何 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所以者何?须菩提, 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 众护法顶礼聆听,貌相庄严,似乎领受到宇宙中无尽的光明。直到教主诵毕,众护 法才又回位坐定。 教主又说:“智能是道,大道无功。人必须先觉,觉而后悟……” 文娃急问:“先觉什么?” 文祥便插口问道:“请示教主,下愚应从何而觉,又如何能悟?” 教主说:“阿弥陀佛,觉者知也见也,得见人世之烦苦也。悟者吾心也,若我心不 去,则所知所见皆私,智能难生。我佛慈悲,为渡众生,特说此机缘。文施主来此,实 因人类社会动乱将兴,当局菩提之心初起。今日智珠在握,十二道龙符想来已出世,若 当局觉悟得时,佛珠将逐粒透澈圆融,逮十二粒光明普现,即当局得成正果之日。” 文祥听到龙符,心中一动,忙问道:“敢问教主,十二道龙符?有十二面吗?现在 在哪里?该怎么去找呢?” 教主双手合十,瞑目端坐说:“阿弥陀佛,言有所尽,智能无穷。解铃尚需系铃人, 两位施主自重了。” 教主说罢,四周突然梵唱大作,氤氲合围。文祥还想追问,一股檀香猛然钻入心脾, 头脑便渐渐迷糊起来了。 ※ ※ ※ 不知过了多久,文祥发觉身边有嘈杂的人声,睁眼一看,自己居然半躺在地下道中。 再看身旁,胡妁也斜卧未醒。四周虽然有人围观,但也都是来来去去,大概早习以为常, 见怪不怪了。 文祥一边摇着胡妁,一边心里纳闷,刚才不是正和教主谈话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自己从来不做“假设的梦”,方才的经历绝非幻境。只是最后自己确实是神思恍惚,难 道是此刻进入了梦中? 摇了一会,胡妁也醒了过来,她四处张望,一脸迷惑。努力地振作了一下,瞇着眼 看了看文祥,再看看周遭人影晃动,她皱了皱眉头,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文祥猜想胡 妁此刻一定是虚实不分,自己呢,一切如幻又似真,他也没有十分把握。 文祥并不担心,如果真在梦中,大可一心不乱,随梦所之。人只要心无块垒,梦境 只是些琐碎的残像,不至于有多大危害。怕的是在梦中,人既已失去意识,贪欲之心犹 炽,七情六欲必现出原形。再若真幻不分,那就难免要丢人现眼了。 这个真假难分的窘境,全起于人类要不得的自我心态,宇宙飞船上约翰格里生面临 困境即是明证,计算机碍于法规,无权表达意见,而人生便成了扑朔迷离的世界。 其次,对人的感受而言,真实太平淡了,人喜欢刺激,即使是虚假的也好。但是刺 激久了,神经麻痹,这时又向往平淡。人的喜恶永远在两个极端内摇摆,不停地追求感 觉效应的结果,人生的真实与梦境就变成两个极端,没有任何人可以判断,此刻是真是 假、是平淡还是刺激? 最后是人的智力问题,真假虚实的判断,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课题。从古到今,多少 思想家、宗教家、科学家孜孜不倦地探讨,都还没有定论。那些思想单纯、依赖感官、 醉生梦死的人,又凭什么来判断? 古代那位聪明绝顶的思想家庄周,有一天他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翩翩飞舞于天地 之间。醒来以后,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到底是庄周梦到了方才的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 此刻的庄周? 这个问题的吊诡是,凡以自我主观为判断依据的人,马上会斥之为胡说八道;而略 具知识、重视逻辑思维的人,便会举出各种例证,以否定蝴蝶能做梦;只有那些认为真 假难分,曾尝试在蝴蝶立场来做梦的人,才有可能体会孰真孰假。 有关这种虚实真假的辩证,在二○年代差点引起人类社会的分裂。那时,已往的国 家民族意识已逐渐淡薄,代之而起的,是生活型态的意识认知。物质生产及分配问题彻 底解决了,永恒的生命也在掌握中,人生还有什么需求呢? 当时计算机中枢的执行速度,较诸二十世纪中叶,又提高了上万倍,已经是微波的 上限了。衍生于立体动画的虚拟幻境,在智能计算机的配合下,更是让人真假难分。最 后,计算机又将人的经验转化为电流脉冲,直接输入人的感觉中枢,由此发明了造梦机。 如此一来,人们可以生活在几个不同的天地里,享受多重生活。技术上的问题都突 破了,而人生漫长无尽,为什么不打破一切樊篱,让人真正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呢? 当然也有忧心忡忡的卫道之士,不赞成用这种精神吗啡喂养人类,但是他们的声音 早被欢呼的洪流淹没了。如同十八世纪的法国大革命,人们陶醉于自由、平等的幻象, 新共和国在狂热中轰轰烈烈地诞生了。只是这一次堂皇问世的,却是大权在手的计算机, 因为只有它,才能让人美梦成真。 二十多年来,梦幻交集、真假难辨早已成为真实人生的一部分了。如同过去各个时 代,对生活在其间的人而言,只可能有主观的好坏是非。至于客观真相,那就只好等下 一个时代来盖棺论定了。 ※ ※ ※ 文祥对胡妁一无所知,如果她常借助计算机制造幻境,此刻就很有可能已是真假难 分。再若她平时过于主观,计算机就会提供主观讯息,使得虚实更难以分辨。 文祥细细回想方才的情景,突然忆起那串佛珠,他举手一看,确实在自己的右腕上! 然而再一想,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如果真在梦中,这佛珠本来就是梦的一部分啊! 再想想刚刚教主那一番话,自己虽然不太懂,显然不是任何做梦的软件所能提供的。 但是,再深一层想去,果真是在梦中,怎能知道软件有什功能?如果不在梦中,又怎么 可能发生这种迷离的情景? 照理,文祥只能自行判断真假虚实,但是,自己既然被指定为计算机的界面,可以 说已与计算机合为一体了。他是计算机的一部分,文娃也可以说是人的一部分。限于法 令,人固然不能问计算机,但是人可以问人,计算机也可以问计算机,为什么不问文娃 呢?就算她回答了,也不过是告诉她自己的一部分,这样绝对合法合情又合理! 他正打算开口,转而一想,不对!不论文娃如何回答,自己都有可能仍在梦中! 什么是真实人生?这千古以来的大谜,多少人思索终生而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大叹 “人生如梦”!人不能认识人生,就没有真实可言!而不到大梦初醒,也不能证实那是 一场梦!《庄子》齐物论中,说得透澈:“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 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 梦,亦梦也。” 文祥想了又想,终于,他了解了——人生就是不断向前走、观察思考所得到的认知, 没有必要细究每一个脚印。既然如此,何必管它是真是幻,不用心观察思考,人生就此 浪费了。一味的原地踏步,只为了要辨明真假,迟早会遁入虚无。 文祥用力把胡妁摇醒,对她说:“起来吧!不论做什么梦,都要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