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画图省识春风面 左非右与裤白捡了一些枯枝,在塔下燃起一个火堆。苗人出外经常带着一些除虫菊 之类的药草,放在火堆旁,可以避免虫扰。 在一幢黑暗的钟塔下,群峰森绕,山深雾黑,暗夜透着无限的神秘与落寞。大家围 坐在火堆旁,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映照在四人的面庞上。 文祥与衣红只是紧紧地依偎着,自从见面后,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裤白面无表 情地望着面前这两个人,毕竟经过了风浪的颠簸,很多感受并不是语言能表达的。 左非右真是满心的冲击,打从师父说钟响时才见面,叫他来接文祥起,他心里就直 打鼓。他不敢违背师命,又怕师父所言不确。首先,天下如此之大,文祥真会在车站等 着他去吗? 他太寄望师父每算必准,因为他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如果易理不是绝对正确的, 他日以继夜地学习,岂不是自欺欺人?这次的火星任务,在他看来是全盘皆败,那表示 师父算错了。如果连师父也算错,显然这条路走下去,将不知伊于胡厎。 不料文祥果然在车站,师父没有算错,他忧喜参半,心中像有七八只猴子,没有片 刻安宁。他早上刚会过衣红,知道她不可能离开。如果文祥一定要去见衣红,他实在找 不出理由拒绝。万一他们见面了,而钟声尚未响起,那不是又算错了吗? 他想方设法的阻拦,目的只有一个,这次一定要让师父的预言正确。否则,自己的 信心必将崩溃。没想到,正是因为自己横加阻拦,反而无巧不巧,到最后正如师父所言, 当钟声响起时,衣红与文祥终于相见了。 “天哪!天哪!天机难测!天机难测!”为什么自己学了这么久,信念始终不够坚 定呢?每一次的印证,都有另一次的疑窦。明明事后可以说是丝丝入扣,无可挑剔,但 每次得卦总有一千个理由,让自己胡猜乱想,有时信心十足,有时却又茫然若失。 “裤白,要不要听故事?”左非右想不下去了,决定打破沉默。 “好呀!”裤白并不十分热衷。 “记得我上次告诉你的邵康节吧?” “记得,就是那个烧饼夹油条的人。” “什么烧饼夹油条?” “你不是讲过,还有什么烧饼歌吗?” “唉!那是刘伯温!” “嗄!刘伯温!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他是宋朝的大儒,对先天数极有心得,透悉宇宙人生。” “我是计算机时代的大傻瓜,对伴人受苦有心得,不了解什么叫人生。” “你要听不要听?”左非右不耐烦了。 “唉!当然要听,不过每次都是有听没有懂。”裤白叹道,显然也有满腔烦恼。 “其实我也一样,经常是有讲没有懂。” “啊!我记起来了!”裤白振作着说:“他有首桃花诗!” “梅花诗!”左非右纠正他。 “梅花桃花,有什么分别?你就讲故事吧!” “有一次,邵康节看到桌上有个花瓶,突发奇想,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有运数,想知 道花瓶是否也在数中。于是他为花瓶占了一课,一看卦象,他几乎不能相信,卦上表示, 花瓶当命终于当日午时。怎么可能呢?他家里一无猫狗,二无小孩,三来天青气朗,无 风无飔,花瓶总不会自己滚下来吧? “他再一看,时刻也差不多了,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看看花瓶怎么破法。 于是他正襟危坐,两眼瞪着那个花瓶。眼看午时快要到了,老婆叫他吃午饭,他说: ‘不要急!等一下!’ “老婆问:‘干嘛要等一下?’ “他说:‘我在看这个瓶子怎么破法!’ “老婆骂道:‘你管它怎么破!’ “他说:‘我刚才给它占了一卦,竟然命终于今日午时!’ “他老婆大怒,道:‘你这个穷酸!自己越算越穷,还要给瓶子算!你想知道它怎 么破是吧?我给你看,它是怎么破的!’ “他老婆说完,便拿起花瓶,往地上一丢,瓶子应声而破,正好是午时!” 左非右一口气说完了,几个人各有所思,半晌无语。 裤白说:“邵康节一定很喜欢他老婆,老婆却不喜欢他!” 左非右诧道:“奇怪?这跟主题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他老婆早就想打破这个瓶子了!”裤白气得脸色胀红。 “你为什么不说,这是我编的呢?” “当然是你编的!就算花瓶摔在地上,也未必就会破!” “小白,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裤白蜷曲着身体,双手环抱着两膝,望着那堆火发呆。 “你应该高兴呀!” “瓶子都破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左非右一想,又“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括子,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这一声显得特 别响亮。大家莫明所以,都怔怔地望着他。 “是蚊虫!”左非右有点不好意思,自嘲地说:“我再讲个蚊虫的故事吧!” 裤白近来心绪起伏不定,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中有股难以遏止的怨气。几年来, 他一直跟着衣红,把她当作亲姐姐,从来不曾想过其它问题。自从在火星看到衣红与文 祥分手时,那种难分难舍的样子,他心里便对文祥恨如头醋。 他认为衣红变了,变得不是他的了,分明衣姐人就在身边,但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完 整的人,好象缺了什么。他隐约知道那是为了文祥,但是他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甚至只 要一想到,心里就非常难受。衣红也一反过去大方爽直的个性,总是静静地,一个人沉 湎在回忆中。风不惧是从来不大开口,三个人在一起时,便成了三个木雕泥塑的人像。 在他们去金顶寺盗硅长石时,裤白已经心神不宁,他期盼见不到文祥的心理,更甚 于失手被捕的疑惧。甚至在这之前,当风不惧与左非右商量如何装扮成文祥,以营救衣 红时,裤白心中还在盘算,到时怎么拆穿他们,怎么彰显自己才是搭救衣红的英雄。 最后,那一刻到来了,裤白发现他这个英雄简直是负薪救火,连自己都保不了。眼 看衣红被喇嘛抓住,自己却吓得眼花腿软,那一剎的无力感,是他生平最强烈的震撼。 最后救星出现了,不是文祥,那股莫名的快乐,几乎盖过了失败的羞辱。然而,随之而 来的衣红那声惨呼“不是他”!裤白的心又为之粉碎了。 自后,裤白一直在矛盾情结中反来覆去。回到庙里,见到法慧禅师,禅师只命三人 前往鸡鸣山闭关,等八日文祥到来时再说。 现在,文祥来了,衣红也平静如水,裤白心底却是风起云涌。左非右被裤白这么一 抢白,突然想通了,这一趟火星任务是一次考验,每个人的成败都在一念之间。他不知 道能不能帮助裤白,只觉得不应该放弃任何机会,毕竟,他也在考验之中。 “文兄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蚊虫?”左非右说。 “啊!我知道。”文祥说。乍然相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搜索枯肠,最后 发觉不说话就等于道尽了一切。然而,裤白的情绪却让他一惊,那不是最基本、最原始 的反应吗?他以往不知道,现在能装做不知道吗?他怎么化解呢?如果不妥善处理,受 伤害的将不止是裤白,也包括了衣红与自己。 “蚊虫是吸血的昆虫,知道吧?” “当然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计算机时代的温室人。”说到这里,文祥 想起衣红的禁忌,赶忙把文娃关了。 “那就好,裤白,如果有只蚊虫叮了你,你会怎样?” “怎样?打死它!”裤白说。 “好极了,这个故事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时的人比今天的人还要自私,人人只顾自 己不说,别人的死活是从来不关心的。” “今天的人还不是一样?”裤白余气未消。 “不一样,至少我们这几个,还有心为人类奉献,你不能否认吧?”裤白默默无言, 左非右继续说:“但是总有例外的,那时全世界都被一种免疫功能丧失的疾病所困扰, 叫做‘爱滋病’。有人说,这是上帝为了惩罚人类的淫乱,因为同性恋者不当的性行为, 破坏了上帝创造的免疫功能。 “不论如何,爱滋病由同性恋传染到异性恋者,以至于全人类。最初还局限于性行 为的传染,但是人们坐视不救,也可能是无力回天。总之,最后病毒大量繁殖,经过进 化,已可以透过血液、唾液的交换传染,到本世纪初,甚至已有空气传染的趋势。 “总之,千万人死亡了,全世界受感染者已有数亿,而且正以每年百分之三的增长 率,成为本世纪最严重的疾病威胁。当时,在泰国有一个研究毒蛇血清的研究所,里头 有位名叫拉雅的年轻研究员。一天,实验室中来了一个客人,送来一条罕见的毒蛇。这 个客人患了爱滋病,其实这已不算什么大事,有些国家患病率之高,几乎已到了亡国灭 种的地步。但是人的生命力极强,在没有绝望之前,总要想尽方法活下去。 “拉雅的研究室非常洁净,触目都是白色,而且经过消毒杀菌。这时,除了这位爱 滋病患者、拉雅与那条毒蛇外,还有一个活的生命体。” 左非右故意卖关子,环顾众人,发现效果不错,大家都注目聆听。他想用旁敲侧击 的方法,来点化裤白。用和蚊虫有关的故事做例子,就是想唤起裤白对文祥厌恶的联想, 以及提醒他们应该担负的责任。他接着说:“那是只无意中飞进来的蚊虫,糟糕的是, 这只蚊虫先在客人身上吸了不少血。那客人觉得很痒,立刻警告拉雅,说那只蚊虫带有 爱滋病毒,必须消灭,以免传染。 “拉雅突然想到,如果能制造毒蛇血清,为什么不能造爱滋的血清呢?正在思考时, 蚊虫飞到他左手臂上,他不仅没有打死它,反而让它继续吸血。他悄悄地取了一个烧杯, 慢慢将蚊子扣在烧杯内。 “当然他也怕受传染,立刻把那块蚊虫叮过的地方挖下,再用火消毒。他在这只蚊 虫身上,查出了两个人的体液,一个带有爱滋病毒,一个还没有被感染。拉雅用这两种 体液的样品,分别培养,仔细追踪病毒感染的过程,终于了解了病毒对遗传基因核糖核 酸的复制过程,从而有了突破性的发现,不过,最后他还是不幸的死于爱滋病。” “不是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吗?怎么还会病死呢?”裤白问。 “爱滋病的彻底根治与他无关,他却是最先了解感染原因的人。如果他像你一样, 一巴掌就把蚊虫打死,可能我们今天还受爱滋病的威胁呢!” “我是说气话,师父要是知道我要打蚊虫,一定会把我赶出庙门的!”裤白倒不是 笨得连这点暗示都不懂,他突然想通了,惭愧地说。 “蚊虫咬你,你难免会生气。现在又没有蚊虫,就算有,也没有咬你呀,你又生什 么气呢?” “我不是生蚊虫的气。”裤白说。 “那还有什么气生呢?难道你忘了你的责任,禅师对你的期许?” “我已经不生气了。” “问题不在你生不生气,而是你为什么生气。如果原因还在,你说不生气,也只是 暂时的。” 裤白望了衣红一眼,再不说话了。 衣红并不是不清楚裤白对自己的感情,她没预料到事态的严重性。近来她一颗心全 都悬在文祥身上,裤白天天陪伴在身边,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聊解寂寞的同伴而已。 刚才左非右一个耳光,把她打醒了,原来裤白也是一个人,一个仰慕她的异性。 ※ ※ ※ 衣红出身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但是父母非常明理,衣红是少数入学的苗人之一。她 不但成绩傲人,而且从小就喜欢读书。小小一个人,掌上电子书比她的头还要大,但她 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最初着迷于《红楼梦》,而最欣赏的角色,竟然是史湘云。后来, 她又迷上了《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此外,举凡诸子百家,她都有涉猎。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她读到了《徐霞客游记》,那一剎心灵上的悸动,简直不是 语言文字所能形容的。当她读到〈粤西游日记〉时,她发现那些山名、地名都是她熟稔 的,就在她四周。她憬悟到自己是大自然的女儿,立志要回到大自然。自后,只要有闲 暇,她就会怂恿同学们,结伴逃到城外,按书索骥,徜徉在青山绿水中。 苗人喜欢唱歌,常在月圆之夜,成群结队,在山谷间狂吹芦笙,乱击铜鼓,跳月赶 郎,作乐不休。计算机当局基于尊重各民族的传统习俗,对他们的出出入入不加闻问。 正因如此,这些热爱自然的人,倒很能适应计算机时代,生活悠然自得。 崇左濒临左江,左江发源于越南。另外还有一条支流,叫做黑水河,源自六诏山, 其间山高水深、溪盘谷閟,有很多动人的神话传说。 对那些喜爱唱歌的人,他们最钟爱的一个神话,是传说六诏山上住着一对神仙,他 们唯一的痛苦是不会唱歌。他们经常会在男女对唱时,下山来偷听。如果有人唱得好, 让神仙听到了,往往会被邀到仙山上,一同去做神仙。 当然有人不信,那些苗人就会引吭高歌,然后万山齐应,他们认为,那些回声就是 做了神仙的歌者跟着唱和的。 常有一些歌者不知何故就失踪了,虽然家长亲友有些担心,但信念高于一切,他们 会诚心地祝福,毕竟做神仙要比做凡人好。不过也有人说,那是一些坏人,专门拐骗小 孩及妇女。说归说,信者不多,因为谁也说不上来,在这个时代,拐了人能做什么? 衣红才十三岁,已经是个娃娃头了,只要她一吆喝,总有一大堆年龄不等的娃娃, 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跟在她屁股后面活蹦乱跳。大家管她叫大阿姐,她就按着顺序,在 每个人的名字下加个数字,久而久之,便成为各人的别名了。 这天,衣红听说晚上有个盛大的跳月会,她便纠集了众家娃娃,说:“我要去看踩 月亮,有谁敢跟我去?” 照理,苗人要行完成人礼后,才能参加跳月。而且跳月一般都是在晚上八点左右, 月色明莹时才开始,一直要跳到深夜。这还不说,跳月都在深山中进行,因为要有高大 的山峰,回声才够清晰,还要有够大的山谷,大家才能尽兴。 他们这个塞子的“马郎坡”,在六诏山南支,一个叫黑风岭的地方。以一个成年人 的脚力,起码要走上五、六个钟头才能到达。 娃娃们面面相觑,半晌,只有一个同族的男孩巾二,和一个傜族姑娘阿么,两个人 壮着胆子,站了出来。 不过,阿么提出一个附带的条件,就是宁愿走远路,也不肯走水边。她永远忘不了 有一次被衣红捉狭,把她按在水里,差一点淹死! 眼看没得选择,衣红只好权且答应,三个人下午就逃出城去。这时他们所用的计算 机,是第二代的“衣领式”计算机。因为第一代的腕型比较笨重,而在出城后,计算机 就一点用都没有了。他们嫌麻烦,便把计算机取下,结果经常遗失。偶而也有山中的游 民,会抢夺苗人的饰物,所以第二代便把计算机改藏在上衣的硬领中。 苗傜的祖先大都是从中原逃避战乱而来,到这里以后,立刻爱上了当地的山光水色, 定居下来。他们很重视传统,穿的衣服必定有领有袖,而且认为衣服代表人的尊重,即 令再好的衣裳,也不会有人抢夺的。 此外,苗人的服饰也有讲究,因为经常出入山区,多在衣角中塞些防虫防瘴的药草。 久而久之便衍为习俗,他们称为“塞青”。计算机时代到来后,便在恒温衣上,加织了 一些中空的硬式夹边,以供塞青之用。 衣红根本不知道往黑风岭怎么走法,她只是从别人口里套出一点端倪,知道顺着黑 水河,一直往上游走,大约有六十公里路程,等听到歌声,就算找到了。 刚出城时,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大家结伴而行,好不愉快。尤其是看到这三个乳臭 未干的娃娃,大家都愿意放慢步伐,跟他们说东道西,沿途增添了不少欢笑。 等走进了山区,便遇到一条溪流,两旁山势逼仄,溪喧如雷,乱石涌激,千横万叠。 人必须在石头上跳上踪下,再不然就得涉水前进。阿么怕水,有些石头又高出她甚多, 不论大家怎样劝说,她死也不肯涉溪而过。 那就绕道吧,山路也到得了,可就远多了。那些青年怕耽误时间,便丢下他们先走 了。看看前面还有几十公里的山路,阿么说:“大阿姐,你们两个去吧,我回城去。” “那怎么可以!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衣红斩钉截铁地说。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回去太可惜。”巾二不同意。 “阿么胆子太小了!水有什么好怕的?” “我就是怕嘛!” “不要怕!来,再泡一次水就不怕了!” 阿么一听,魂飞天外,吓得大叫一声,往山边就跑。衣红是出了名的狠人,她想做 的事,很少有半途而废的。阿么在前逃,衣红在后追,巾二也急了,大叫道:“大阿姐! 别闹了!你们到底要不要去嘛!” 阿么是逃命,衣红只是好玩,这一带山石叠架,阿么娇小的身影,转了几个弯,就 没有了影子。衣红更觉得有趣了,口里说着:“好哇!阿么哇!等我逮到你,今天非要 你喝个饱不可!” 衣红追着找着,绕过了参差磊落的乱石,但见棘莽蒙密,荆榛齐人。举目四望,空 山寂寂,哪里有阿么的影子?衣红虽不服气,心里也有点发毛了。她壮着胆子,两眼东 瞧西看,嘴里还喊着:“阿么哇!小心哟,不要叫蛇咬到了!” 这里山势嶙嶒斗峭,重岩积莽,稍一不慎,便会摔跤。这些都还难不倒衣红,她从 小就是捉迷藏的高手,知道人如果躲在石头后面,从下面往上看,是看不到的。她决定 往上爬,只是在那峭石夹立的岩崖侧面,有一些黑忽忽的山洞,令衣红戒心顿起。洞里 可能有吃人的野兽,真要钻出一只来,那就麻烦了。 一想到野兽,两腿就有点发软,这时已顾不得面子,衣红扯开嗓子大叫:“鬼阿么! 死阿么!你躲在哪里?还不快点出来!” 突然听到身后“啊”的一声尖叫,立刻就没有声息了。衣红一惊,回头看去,只见 山下灌木处处,浓影森森,连石块都被遮住了。衣红爬上一块平砥如枰的巨石,瞠目四 望,这才看出掩映在树缝之中,那条轰雷涌雪的溪流,竟已在数十公尺之下了。 衣红头皮一阵发麻,糟了,她急得大叫:“阿么!巾二!” “阿么!巾二!”山谷回音阵阵,衣红无心欣赏,她立刻飞步下山。有道是上山容 易下山难,尤其是这里乱石攒绕,连落脚处都不好找。衣红真的慌了,连声呼叫,都没 有回音。“阿么!巾二!你们再不回答,小心我打死你们!” “哈哈!小丫头,他们已经死了!你来打吧!”突然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回答道。 衣红吓得发抖:“他们怎么死了呢?” 那人说:“当然是我杀的!” 衣红说:“你怎么可以杀人呢?” 那人说:“老子喜欢呀!” 又有一人说:“别胡扯了,快去把她抓来,这三个够我们用上半年了!” 衣红一听,很像流言中的“拐子”,她吓得魄散魂飞,四面一看,除了刚刚的山洞, 已经无处可藏。野兽虽然可怕,这两个拐子更是恐怖。她反应飞快,立刻一溜烟,躲到 一个看似蛇窝,刚好能钻得进去的小洞中。 不一会,她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好象是两个人,在洞口附近走了几趟。那粗嗓子 叫着:“小姑娘,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另外一个声音说:“她怎么跑得这么快?我叫你不要开口你不听!” “跑不掉的!就那么两条小短腿!能跑到哪儿去!” “跑不掉?总不能这样耗下去吧?” “身上背着人,叫我怎么找?” “先把他们放下来,我们顺着这些山洞,一个个找,非把她抓出来不可!” “你早不说!” 接着“扑!”“扑!”两声,衣红连忙向里缩身,再一看,不禁叫苦,原来里边虽 然较洞口宽敞,但并不深,最多只能容下两三个人。外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衣红的心 要跳到口中来了,眼看一个黑影子越来越近,她有一股冲动,想要立刻拔腿飞奔。就在 这时,彷佛有道轻轻柔柔的风声说:“不要动!”衣红举目四顾,只见一颗脑袋在洞口 晃了晃,又不见了。 衣红心想,如果阿么和巾二被丢在地上,一定就在附近。等那两个人的声音远了, 衣红偷偷伸出头去。果然,阿么和巾二昏迷在地,四周不见有人。衣红怕他们还在附近, 先从洞口丢了一块石头出去,见没有反应,便急冲而出,先把阿么抱进洞里,再把巾二 也背了进来。 她又想,一会那两个人回来,发现人不见了,一定会再来找。她灵机一动,跑出去 在地上翻滚了一阵,又压坏了几棵下坡的矮树。再找了一块大石头,沿着山坡往下推。 石头顺势而下,接连响起了轰隆轰隆声,布置完毕,衣红赶紧返身入洞。 刚刚钻进洞里,立刻就传来那两个人急步声,那粗嗓子说:“你看,那小姑娘把人 给救走了!” “不可能!他们两个都昏迷了,她怎么背得动!” “可能药性不够,人醒了!你看,地上还有痕迹,咦!这边有石头滑落!” “快下去看看!要是给他们逃掉就麻烦了!” 衣红动都不敢动,等两人渐渐去远了,她才翻身检查阿么和巾二,发觉两人呼吸正 常。便按照学校所教的紧急救生术,用力揉按二人的人中。不多久,二人渐渐醒了过来。 衣红悄悄说:“不要出声,坏人还在外面。” 二人虽然醒了,但四肢无力,想动也动不了。 衣红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不会干休,白日里要想逃回去绝无可能。便打定主意,在 洞里耗到天黑再说。这次他们出来,本来就有准备,一应夜行器材都带得齐全。三人一 商量,反正已经无处可逃,倒不如好好睡他一觉。 衣红随身有安眠丸,各人服了一粒,就此昏昏睡去。 衣红睡在最外头,等她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觉得似乎有 人在摸她的头发,一时吓得毛骨悚然。心想,这下大概完了!还能怎样呢?不如静观其 变,看清情势再决定对策。 过了一会,又听“嗤!嗤!”几声,一个软软的东西滑过身边,她一想,可能是蛇! 果然,在洞口微弱的月光中,有一物蠕动前进,最后消失在洞外。 等蛇离开了,衣红迫不及待地钻出洞来。原来,此刻天已大黑,一轮明月早在东山 相候,四处虫声唧唧,远处彷佛有阵阵歌声飘来。 衣红想起一定是衣角中藏着的雄黄,才令虫蛇相避而去。事不宜迟,她将二人唤醒, 各自戴上夜视镜,安全地回到城中。 这一次的历险,不但没有吓坏衣红,反而使她更为勇武。同伴对她是又爱又怕,阿 么、巾二再也不来了,一任衣红恐吓乞求,谁都不敢随她出城去玩。 第二年,裤白慕名而来,还有一个生猓人希来,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他只 身游遍了云贵苗蛮之疆,听说这里有个女英雄,特别前来见识见识。 衣红一听希来谈起各地风俗趣闻,恨不得马上离家,效法那有烟霞痼疾的徐霞客, 探幽访奇。希来很有经验,说如果真要去那些地方,要先作准备。比如带一些太阳能电 池、维生器等用具,送给那些游民。这样就会广受欢迎,取得较好的待遇。 衣红家境普通,根本没有多余的贝币购置额外的用品。通常学生通学出游,当局尚 有多种优待,若想采购货物,是连店门都进不了的。她脑筋一动,想起有次误闯一个仓 库,里面全部是报废品。那都是崇左居民用过或有故障、破损的器物,屯积在库房里, 等待回收销毁,那里面一定有游民需要的东西。 回收后再销毁,那不是浪费吗?不如送给需要的人。衣红想到就做,她对她的计算 机说起这个计划,满以为计算机一定支持。不料计算机不但反对,反而说,只要游民愿 意到城里居住,就有定额的配给,否则不是计算机的责任。 不得已,衣红只好另外想办法,最好的策略当然是偷盗,但是才一走近仓库区,计 算机就发出警告。衣红一气之下,把衣领上的计算机关了,耳根立刻清静许多。她发现 关掉计算机有很多好处,比如说少了一个管教她的多嘴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到要 坐车,要出入家门,要吃要喝时,再把计算机打开就可以了。每次计算机都会抱怨一番, 衣红本是敷衍大师,要应付计算机是易如反掌。 于是,她叫裤白及希来也如法炮制。她原来还担心计算机的语言功能丧失了,与外 人沟通会有问题,没想到竟然一点影响都没有。 希来对机器人很有一套,他会改变程序指令,三个人为了避免被计算机偷听,特别 跑到城外商量。他们计划在仓库前面挖几个坑洞,让那些运货的轮式机器人翻倒,再派 清扫吸尘的机器人去清理,最后到城外的垃圾再生厂偷盗吸尘袋。 所谓的机器人,实际上就是加装了动力、感官及控制等自动装置的机器。根据不同 的工作性质,而有各种不同的形状。原则上分公务用及私用两大类,公用的一律由计算 机控制,私用的则任由使用者改变工作程序。 希来找来一台私用的重力机器人,设定它在仓库前的过道上,挖一条深沟。又在地 上依序丢了三件垃圾(等于是牺牲三十个贝币,由希来负担),以吸引清理的机器人前 来清理。这三件垃圾是精心设计的小型无线电发射器,只要一切配合得当,他们再到城 外的垃圾再生厂,凭着一个讯号接收器,就可以找到装有发射器的吸尘袋。 精心设计的谋略果然一举成功,大有斩获。他们只花了十分钟,就在再生厂找到了 那个袋子,里面大大小小各式用品不下数百件。 衣红大乐,对着那满是灰尘的袋子说:“谢谢你,老先生!” 裤白说:“它一点也不老!” 衣红说:“用点想象力!不老怎么肚子里这么多宝贝?” 三个人挑出太阳能电池、夜视镜、维生器及一些医疗器材等比较实用的物品,约有 一百多件,分装在三个背包里。 希来又做了三顶帽子,把太阳电池装在上面,帽里安装了制造果汁的维生器,把温 度设在摄氏五度。帽子一戴,一方面可以防晒,一方面还可以喝冰果汁,一举两得。 这一次,他们决定沿右江到都阳山。希来说那里有一个奇景,是个天然洞穴,比诸 栖霞洞、老君洞毫不逊色。里面石壁回嵌,垂柱倒莲,色润形幻。洞底还有个瀑布,直 通一个深不可测的暗湖。 衣红出门从来不需要谁的同意,裤白倒是给家里打了声招呼,然后三人就出发了。 右江在左江之北、红水河之南,地形比较平缓。衣红是第一次来此,沿途诸峰列翠, 江水曲折萦绕,时有丛篁蔽日、山鹃映红。路边有许多蔓生小白花,希来说土人多称为 “马槟榔”,其实便是何首乌。 三人行了半日,来到一河边。此处岸浅河清,流光熠熠,两岸柳色丛郁,随风飘摇。 前面不远处,有一老槐如盖。绿荫下有一粗枝横生,一人酣睡其上。其下系一小舟,船 头睡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曲肱作枕,盘腿朝天,悠然自得。 衣红见了,大叫:“白弟,你看那像不像你?” 裤白还没有开口,那孩子闻声心惊,收腿之际一个不稳,船身倾侧,竟然翻落河中。 幸好那河甚浅,孩子立刻站了起来,只是全身湿透,楞楞地呆立在原处。三个人正笑得 不可开交,树上的大人早一跃落地,指着三人骂道:“哪里来的野娃娃,如此欺负人!” 希来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管你故意不故意,打扰了老子的清梦,害我儿子掉进河里,老子不饶你!” 衣红说:“哪有这种事?我们连说话都不可以?” 那人四下张望,回说:“当然不可以!” 希来见多识广,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只有靠力量自保。他们虽然早有准备,但是 出门在外,总是以和为贵,便说:“先生别生气,我们是千鹤庄派到隆安城里采购的, 大庄主说过,在这条路上,每一根草都是他的!” 那人一听千鹤庄,脸色变了一变,眼珠一转,说:“呵!那,二庄主可好?” 希来去过千鹤庄,知道大庄主是当地土霸,在这一带,凡是计算机不管的地方,都 是大庄主的管辖区。只是他从没听说过二庄主,被这个人一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 答。 衣红反应极快,她出来前,早听希来介绍过各地风土人情。看此人眼珠游移不定, 她直觉地认为对方不是好人,她一向说谎和吃辣椒一样,便把脸一扳,对希来说:“这 个人说话莫名其妙!不要理他,我们回大庄主的话去!” 那人知道千鹤庄恶名昭彰,根本就没有什么二庄主。眼前这三个孩子,背包装的鼓 鼓的,一定大有来头,原本打算先诈唬一番,再作定夺。不料衣红这句话模棱两可,语 带警告,万一他们真是千鹤庄的人,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姑娘,不要这样凶嘛!” 衣红肯定这人是在考验他们,老气横秋地说:“什么小姑娘?老娘比你还大!” 这话也难辨真假,既然要进城办事,当然可能易容过。女人爱美,能变成十六岁, 绝对不会变十七岁!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我叫石师子,那是我儿子石小子,我们住在百色城。” 衣红的毛病就是吃软不吃硬,石师子一客气,她就手软了,说:“叫我衣红就好了, 他叫裤白,他叫希来,我们住在崇左。” 石师子自视甚高,不满计算机管制下一律平等的生活,偏又没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所以他放情山水之间,自怨自艾,大叹生不逢时。 日子一久,他也知道计算机有很多弱点,只要机会一到,便能做一番事业。当然, 要成大事首先要召募人才,其次要累积力量。而在计算机城里,人人沉迷在安乐窝中, 要谈这些显然过于奢侈。反而是在城外,不仅这些观念大家听得进去,而且还找到了几 个理念接近、志同道合的人。 他原是欺生,没把这三个小孩放在眼里。再一看这三个人很不简单,尤其是衣红, 有一股非凡的傲气,但还是吃亏在年轻没有经验,住在崇左,怎么可能又是千鹤庄的人? 充其量不过是些掮客而已。只要不是千鹤庄的人,大可拉拢到自己旗下,也是一得。 “好极了,有空来百色玩。我以算命营生,一看你,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 衣红听了非常受用,便说:“我还在读书,所以不能邀请你来崇左玩。”她一不小 心又泄漏了底牌。 石师子不动声色,笑说:“早上我给自己算了一下,知道今天会遇见贵人,来来! 树下坐坐,我要好好向您请教!” 希来觉得此人前倨后恭,居心叵测,便说:“下次吧!我们还要赶回去哩!” “别骗我,我有未卜先知之明。老实说,千鹤庄没有你们这号人物!” 希来急忙辩解道:“二庄主很好呀!这些货就是给二庄主买的!” 石师子从身边取出一副眼镜,用袖子揩了揩镜片,便戴了起来。他望望各人的背袋, 心中有了计较:“何必骗我呢?千鹤庄哪有二庄主?如果你们把我当作朋友,大家说实 话多好!” “我说的是实话。”希来还要狡辩。 “老实告诉你们,我有神鬼莫测的能力,你们三个是溜出来游山玩水的!” 裤白讶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石师子又说:“我还知道,你们背包里的东西,是从垃圾场偷来的!” 这下连衣红都傻了:“那背包里又是什么东西呢?” “太阳电池呀!维生器呀!没错吧?” “你是鬼!”希来吓得脸都白了。 “不是鬼!我会占算!你们打算拿这些东西,到全国各地旅行!” 衣红最不信邪,但眼前指证历历,她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直觉上她就是不信,只 有继续套石师子的话:“你是猜出来的吧?” “哪里用得着猜?我是活神仙,有鬼神莫测之机!知道过去未来,你们没来以前, 我就算出来了,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们?” 裤白已经相信了:“你真是神仙,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呢?” “收你们做徒弟!”石师子把头一抬,两眼望着青天。那副眼镜在太阳光下,折射 出一道有条纹的虹彩。 衣红一想,如果这人真能前知,怎么起初会用那种态度,说那种话?而这道虹彩…… 这道虹彩,她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怎么会显在他脸上?她把刚才的对话从头细想 一遍,很多真相分明是自己太笨,泄漏出来的。其它的也不难解释,不过,从垃圾场偷 来的东西,他又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裤白便对衣红说:“衣姐,你不是常说,果真有神仙,你一定要拜师吗?” 衣红说:“当然,可是他不是真神仙!” 裤白说:“怎么不是?他都证明有先知的能力了。” 衣红对石师子以二庄主相诈一事,颇为不快,想了想,说:“如果他真是神仙,什 么都能知道,那他一定知道我们在垃圾场见到的那位老先生是谁!” 裤白不解,问:“哪位老先生?” 衣红说:“你的记忆有问题了?你忘了他肚子有多大!” 裤白恍然大悟,说:“噢,那一位!” 衣红对石师子说:“只要你说得出那个老头子是谁,我就承认你是神仙!” 石师子打量裤白不会说谎,那必然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人。为什么这位裤小弟先前没 有想起来呢?唯一的可能,是那人年纪不大,所以裤白不认为那是个老头子。想到这里, 石师子胸有成竹地卖关子说:“姑娘!各人对年龄所见不同,何必玩这种花样呢?” “那你说他有多大岁数好了!” 石师子说:“四、五十吧!” 就在石师子推想老头子的时刻,衣红一直在观察那道条纹清晰的虹彩,她就是记不 起来。这时,一阵微风吹过,耳边似乎有低沉的人语:“实验室”。衣红心中一亮,突 然想起学校里做过的物理试验,于是肯定地说:“我也老实告诉你,你眼镜片上装了光 谱分析器!不过四五十岁不对!再给你一次机会。” 石师子这才领教到这位姑娘的厉害,西洋镜已经拆穿,再下去就要出丑了。他一面 低头沉思,一面慢慢踱上小船,石小子还站在船头发呆。他用力向岸边一蹬,小船倏地 滑向江中,石师子拱手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咱们行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