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第十九章塞外风(3)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 崇谊,这 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 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 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 为晋王。 "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 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 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 他急忙申辩:" 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 怕母亲 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 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 嘉川有个四岁的弟 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 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 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 说:" 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 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 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 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 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 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 "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 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 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 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 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 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 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 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 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 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 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 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 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 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 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 有多担心失望么?"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 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 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 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 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 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 太后,陛 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 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 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 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 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 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 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 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 太后连忙催促道:" 无事,快请坐下说吧。"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说:" 数年之前,老臣领凉州、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 战,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皆因他们有一位 出色的都尉。" " 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 是的。而且,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后惊愕万分:" 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 郑肃连忙解释:" 太后,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很 得当时沙洲都督府元帅的器重。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无需顾虑太多左束右缚。 "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 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你说她也姓 崔,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 郑肃小心地回答:" 重阳之后,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访崔都尉的近况,原来她 已经离世快两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后颤声问:" 她的女儿,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 郑肃默然颔首。 太后说:" 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也派了人去找, 却没找到。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一时愣住。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哑着声说:" 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好让……崇谊宽 心,可是,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 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他这样子……我真担心他这病, 会像先帝那样。"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便常有头痛、低热等小症发作,断断续续,虽不严重, 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的侵蚀了生命力。 郑肃不敢再想,跪下劝道:" 太后,为社稷着想,请多保重凤体,陛下一定 能好起来的。" 太后听了" 社稷" 二字,只觉万分刺耳:是啊,为了社稷,我和崇谊是连伤 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 她再不想说下去,只交待了一句:" 此事别要再和他人说起。"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往延英殿走 去。 那人进了延英殿,按规矩需先行跪礼,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只 见皇帝衣裳鲜新,神清气爽,嘴角含着微笑,心里顿时嘀咕:" 皇帝并不像大病 的样子啊。" 皇帝命赐座,那人也不觉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气地说:" 欧阳 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么?"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他微微欠身,答道:" 承蒙陛下错爱,三番四 次地相请。草民自知资质愚钝,实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闲散惯了,还是留在 民间多做实事更好。" 皇帝笑着说:" 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 做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欧阳寂亦笑:" 陛下,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 有益的小书。"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他便解释道:" 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 的绘像故事,以图为主,以字为辅,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罢,文字尽量简单,以 望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小孩也能独力看懂。" 皇帝赞许地点头,欧阳寂又笑了笑:" 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近来 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 皇帝哑然失笑:" 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 欧阳寂心想:难得面圣,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神情却谦卑,答道:" 只要臣力所能及,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 皇帝敛住笑容,半晌,才低声地说:" 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送到欧阳寂手上。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十八进士图》,可惊奇了, 连忙小心地打开,心里" 呀" 一声:是崔进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 你照着这多画一幅,但是, 要画成女子,梳,梳着玉梳髻。"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皇帝静默了一会,说:" 崔学士的妹妹和' 他' 长得 颇像。"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笑道:" 陛下,这难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 那梳子大概是这样,朕画得不好。" 欧阳寂接过一看,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 得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他郑重地说:" 陛下,草民定会用心 画好。" 皇帝微露笑意:" 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朕很乐意花这个钱,也当是你 的润笔之资,如何?" 欧阳寂大喜过望,拜倒在地敬谢皇恩。 皇帝说:" 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 那厢皇帝又问:" 欧阳先生,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 陛下,近来大家关心最多 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 这却是肺腑之言,毫无谄媚之意。 皇帝并不意外,苦笑着说:" 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 谣。"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让他坐着 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 病情吧?而他们书局便能把" 皇帝安好" 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民心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