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二) 是大黑獒那日救了父亲,也救了小白狗嘎嘎。当它突然出现在白狮子嘎保森格 的利牙面前时,嘎保森格一下子慌了。嘎保森格认识对方,对方是西结古的领地狗, 而且是一只漂亮的母獒。远古的祖先是不欺负母獒的,远古的牧羊狗是格外尊敬领 地狗的,就好比人类的地方武装格外尊敬国防军、警察部队格外尊敬野战军一样。 遗传的钢铁般顽固的意识使它狼狈不堪地放弃了进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大黑獒那日冲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愤地叫着。它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帮着冈日 森格和对方打仗,无论是出于争夺雌獒的原因,还是出于保护主人及其财产的原因, 两只公獒之间的战争历来都是单打独斗的。但大黑獒那日更知道冲刺而来的嘎保森 格就是一把飞鸣的利剑,一旦虎牙触及到父亲,父亲就完了,触到脖子脖子断,触 到胸脯胸脯穿。父亲一完,小白狗嘎嘎也完了,嘎保森格会一口叼起来,转身就跑。 它作为一只母獒是追不 上的,冈日森格或许能追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嘎保森格的气味和毛色跟 小白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和冈日森格,所有的藏獒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嘎保森格就 是小白狗嘎嘎的阿爸。 大黑獒那日不叫了,横挡在父亲面前,忧虑重重地望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正 在扑向白狮子嘎保森格。嘎保森格躲开了,心傲气盛的它平生第一次在敌手的进攻 面前采取了躲避的姿态。它望着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用一种只有亲生父亲才会 有的亮晶晶的声音呼唤起来。小白狗嘎嘎听到了,也看到了。它扭动着身子,用它 这个年岁的小狗所具有的最大力气挣扎着,试图脱离父亲的搂抱。它蹬着,拼命地 蹬着,伤腿的疼痛提醒它想起了它悲惨而危险的遭遇,它流泪了,在雪狼面前,在 极端孤独中思念阿妈阿爸哥哥妹妹以及斯毛阿姨时没有尽情发出的哭泣,这时候喷 涌而出。 麦政委从父亲身后站了起来,浑身抖抖地望着三只大狗。父亲指着白狮子嘎保 森格说:“你看见了吧,这只藏獒是来争夺小白狗的。小白狗说不定就是它亲生的。 它们长得多像啊,都是狮子头和大耳朵,都是三角眼和厚吊嘴,毛色也一样,都是 白雪,一根杂毛也没有。”麦政委说:“那就给它,赶快给它。”父亲说:“可是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直都是把小白狗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我要是给了这 只藏獒,它们肯定不允许。”麦政委说:“那就硬给,别人的孩子怎么能窃为己有 呢,人不行,狗也不行。”父亲说:“恐怕它们饶不了我。”麦政委看着在父亲怀 里又是哭喊又是挣扎的小白狗嘎嘎说:“它认识自己的亲人,你把它放在大狗中间, 让它自己选择,无论它选择谁,都跟你没关系了。”父亲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 果小白狗爬向了它的亲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总不至于怨恨小白狗吧。 父亲走过去站在了冈日森格和白狮子嘎保森格的中间,一手紧搂着小白狗嘎嘎, 一手指着它们说:“你们不许争,让小狗自己选择,它选择谁,谁就把它带走,听 懂了吗?”父亲说了好几遍,看到嘎保森格不再用亮晶晶的声音呼唤,冈日森格也 不再朝对方做出俯冲的样子,知道它们完全听懂了,便蹲下身子,把小白狗嘎嘎放 在了地上,自己朝后纵身一跳。 非常安静,差不多有十秒钟,连风的声音也没有了。三只大狗的眼光就像三条 绳子拴在了小白狗嘎嘎身上。小白狗嘎嘎来回看看,似乎想了想,便急巴巴爬向了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高兴地汪了一声,但马上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小白狗是急 昏了头爬错了方向,或者它是来向冈日森格说声再见的,毕竟冈日森格 不仅照顾了它而且还救了它的命。小白狗嘎嘎很快就一百八十度地转了弯,细 声细气地叫着,用更快的速度激动地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爬去。嘎保森格把卷起的 尾巴晃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快步迎了过来。 大黑獒那日龇出虎牙,厉声警告嘎保森格不要靠近小白狗嘎嘎。但警告的作用 到了嘎保森格耳朵里就变成了提醒,提醒它赶快动手,一旦对方先动了手,小白狗 嘎嘎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了。嘎保森格狂风一样扑了过去,又狂风一样席卷而逝。 等到父亲和麦政委反应过来时,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地上了。只见白狮子嘎保森格 叼着小白狗嘎嘎正在疯跑,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正在一左一右疯追,都是直线, 都是箭镞,谁也不愿意多跑一点儿弯路,速度在这个时候似乎变成了一切,爆发力 量的肌肉和创造最佳姿态的筋骨把鲜活灵动的生命展示得无与伦比。然而还有智谋, 智谋在这个时候超越了速度和力量,代替肌肉和筋骨正在实现一种幻想的可能。 就在逃跑的速度和追撵的速度不分上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凄 厉的长嗥,这是狼的长嗥,是荒原狼呼喊同伴时充满深情的心声律动。疯跑在前的 白狮子嘎保森格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狼啊?但是速度并没有减弱,只是斜起三角眼 瞥着后面的冈日森格,心里冷飕飕地耻笑了一声:你呀,外来的蟊贼,你小看我了, 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是上阿妈人的一只走狗,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狼。 实际上这样的招数它白狮子嘎保森格也用过,有一次几个骑兵团的人从他们的 驻地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打猎,随猎的三只猛恶的藏獒咬死了好几匹西结古 草原的狼。嘎保森格本来可以不管这事儿,因为它不是领地狗而是牧羊狗,只要外 来的人和狗不侵犯它守护的羊群和牛群以及主人和帐房它就可以漠然处之。但它的 主人尼玛爷爷不这样看,尼玛爷爷说:“即使是狼也是西结古草原的狼,你们上阿 妈草原的人凭什么要在我们的家园里打狼?不行,一张狼皮也不能让他们拿走。嘎 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追。”于是它们追了上去。它们的目标自然首先是 那三只猛恶的藏獒。猛恶的藏獒本来不应该见追就跑,但它们的主人得了上好的狼 皮想赶快离开这片惹了麻烦的草原,骑着快马吆喝自己的藏獒赶快撤退。撤退是飞 快的,要追上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嘎保森格突然学起了狼嗥,一声比一声尖亮。 三只愚蠢的上阿妈草原的猛恶藏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追它们的真的是几匹 狼,或者嘎保森格一伙突然变成了狼。狼怎么可以追击它们呢?它们是藏獒,是称 霸一切的远古的巨兽演变而来的壮士,是凌驾于狼之上的草原金刚。历史的意志和 神的意志都要求它们终生杀狼吃狼,上天赐给它们的每一颗尖锐的牙齿、每一根锋 利的指甲、每一撮威风的獒毛,都是为了让狼看起来胆战心惊。所以它们最最不能 接受的就是狼的追击,狼居然在追击它们,而它们居然在逃跑。透心的耻辱让它们 把主人的撤退号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它们停了下来。它们是三只,追上来的也是 三只,但它们是愚蠢的三只,完全按照嘎保森格的意愿安排了它们的行动。它们不 仅停了下来,而且扑了过来。嘎保森格依然狼一般地嗥叫着,这是为了激发它们对 狼的蔑视从而让它们轻敌。它们果然轻敌了,就像真的见到了狼一样,带着满脸的 嫌恶与不屑,狂躁地扑了过去。然而等待它们的却不是荒原狼的惊惧和逃跑,而是 胸有成竹的迎击。它们死了。都是威武健壮的藏獒,应该有一场何等精彩的打斗。 但它们是上阿妈草原喂大的轻敌的藏獒,它们和专横跋扈的骑兵团生活在一起,跟 着人养成了蔑视一切对手的习惯,它们只能死了。嘎保森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咬死 了一只,接着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一人咬死了一只。葬身沙场,这是所有愚蠢的轻 敌者的必然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