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送走雅迪后,我感到学校空得让人难以忍受,思念就像聚焦的阳光,既照亮了 生命,又烧灼着心。在她走后的第三天,我就去了省城。 雅迪的家就住在省政府的家属院里,大门口的公安笔直地站着,神情严肃。我 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殊不知另一个公安悄无声息地堵住去路,声音低沉但 颇具威严:你找谁? 我看到这阵势有些慌,怯怯地说:我找雅迪。 雅迪是谁? 哦,她姓石,父亲是一个处长,母亲是大学教授。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B 大学来的,我和石雅迪是同学。 你来干什么? 找同学玩啊! 过来登记。 我就跟他去了门口的小屋,登记完毕并不让我进去,百无聊赖地等了二十多分 钟,才看到雅迪兴致勃勃地跑过来,本来是想自己去敲门给她一个毫无准备的惊喜 的,让这些人破坏得毫无情调。 雅迪还是掩饰不住灿烂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拉了她跑出小屋,悄俏地说:我想你。 她也悄悄地说:这两天我差点跑回去。 雅迪的家虽然并不宽敞但整洁得很,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十分到位,从这点可 以看出她的父母对生活的认真态度。一进门我们就先钻进雅迪的房间里紧紧拥抱着。 她说:我爸爸妈妈还不知道呢。 我说:要不我先走,你先告诉他们看看他们的态度。 她说:算了,我们小心一点就是了,他们是很开明的。 抱得累了,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她的父母下班。谁也不说话,我就爱 恋地看着雅迪,雅迪也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雅迪胖了些,白皙的皮肤就仿佛透明般 晶莹,闪烁着动情的泪花的眼眸里盈满爱意。面对着让我魂牵梦萦的雅迪,心底里 就响起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门外有脚步声。我的心里开始发慌,努力让自己镇定,但总是难以抑制,我的 手脚就有些微微的颤抖,雅迪握一下我的手,又在我的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轻声 说:别紧张,是妈妈。我还她一个扭曲的笑,喉咙干涩,没说话。 果然是雅迪的妈妈回来了。一进门雅迪就迎上去亲热地叫妈妈,介绍说:这是 我同学方正。 她是那种典型的大学女教授形象,因严肃而端庄,因端庄而又高贵,我费了很 大的劲才叫出:阿姨好。 她冷冷地“嗯”一声便自顾到卧室里换衣服。雅迪跟进去,母子俩嘀嘀咕咕老 半天。 这时候门又响,我只好去开门,来人肯定就是石处长,很帅气的中年人,我说 :叔叔好。他看到我,又退回去看了看门牌号码,确定是自己的家,才进来:你是? 我说:我是雅迪的同学,我叫方正。 雅迪这时候出来说:爸爸,这是我同学,方正,这是我爸爸,老石。 雅迪妈妈在屋里打招呼:老石,你来一下。老石没有任何表示就进了卧室。 我紧张地看雅迪,雅迪冲我调皮地挤挤眼,悄声说:庄严的时刻到来了。 雅迪妈妈换了一身比较休闲但还是雍容华贵的衣服出来,径自坐到沙发上,问 我:就是你烫伤了雅迪? 我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一时慌乱不堪:阿姨,真是对不起,我一直都在照 顾雅迪。 然后你们就谈恋爱? 我说:对。 你想过没有,这很像是一个阴谋,而且是很残忍的阴谋。 雅迪变了脸色:妈妈,您说什么呢? 我辩解:我们原来根本就不认识,而且我也不会故意这样做。 石处长出来坐在沙发上,以一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抬头看我,说话的语气却是冷 冷的居高临下:你叫方正? 我说:我叫方正。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普通工人。 你感觉自己有什么特长吗? 我说:我写诗,刚刚得了全国奖。 写诗?写诗能干什么? 我无言以对。 你是学生干部吗? 我想改变一下压抑的气氛,就说:我属于在野党。 雅迪开始只顾听我们对话,没发现其实他们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只有我一个 人站在对面,就像接受审讯一样。她忽然明白了似地说:你坐啊。 我没看到哪里有我可以坐的位置。 石处长继续问:听说是你把雅迪烫伤的? 我只好继续站着回答:我刚才已经跟阿姨解释过了。 烫伤了也不告诉家里,谈恋爱也没有跟家里人商量,这就是现代大学生的做法 吗? 这问题我实在没法回答,便说:我这不是来看她吗? 他说: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雅迪惊异地:爸爸? 我说:可是我跟雅迪…… 雅迪妈妈说: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不可能。 石处长说:我是搞政治的,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也实话告诉你,你不能 搞政治,不能做学问,也就是说你将一无所成,我们家不会接受你这样没有前途的 人。你的选择就是马上走,并且永远不要再找雅迪,烫伤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算 是你逃脱惩处。 雅迪叫着:爸爸?妈妈? 我说着:可是我…… 石处长站起来进了卧室,雅迪妈妈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并且说:你要是不 走,我就叫公安来了。 我无奈地出门,雅迪刚要跟出来,石处长大喊一声:雅迪,过来! 我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以后许多年,我总是认为,可能是雅迪的父亲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使我见到带 有明显官腔的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同时我的性格本身可能就给官场上的人一种本 能的反感,我总是希望用玩笑来轻松气氛,表面上似乎巧言令色,而到了关键问题 上又坚持说实话,不会变通。 我给自己的总结是:表面看起来还算聪明灵活,实际上又傻又笨的那种人。 在省政府家属院周围转了整整两天,没有见到雅迪出现,第三天中午我还在大 门外张望的时候,两个孔武有力的人贴过来,低声说:别说话,跟我们走。其实他 们已经架起了我的双臂,身不由己地被他们带到了派出所。 没有影视剧中蹲在地上被审讯的场面,我坐在一张办公桌的对面,一位50岁左 右的警察很和善地递给我一支烟,烟的牌子是当时很流行的外烟好像是叫良友的, 我说:谢谢,我不抽烟。 他点着一根烟,很悠闲地靠到椅子后背上: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到这里来 干什么? 我说我叫方正,是大学生,到这里找我的女朋友。 他说:你们大学生不好好学习,瞎闹什么? 我说我没有瞎闹,就是来看望我的女朋友。 他问:你女朋友呢? 我说:她家就在省府大院,父母不同意,我就在外面等。 他带有讽刺意味地说:你很痴情啊。 我说:我是真心的。 他猛然一拍桌子,怒喝一声:你放老实点! 我吓了一跳: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们盯了你好几天了,说,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我已经说了。 他说:你们干什么其实我们早就弄清楚了,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等我给你说 出来性质就变了,你明白吗?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我不信发誓,林彪对毛主席发誓最多,最后还是他叛国。 我说:你可以了解一下,我女朋友叫石雅迪,她爸爸是省府的处长,她妈妈是 大学教授。 他说:你就别编了,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了,石雅迪和你一个学校我们知道, 你是来找她串联的吧? 我说:绝对不是。 我是第三天被系里的书记领回学校的,那时候学校专门有领导到处找自己的学 生。跟在神情肃穆的书记身后,走在省城炎热的夏天里,我茫然无助,内心的屈辱 和愤怒无处发泄。 回到学校,书记跟我谈了很久,看来他了解的情况与派出所的想法并不同,但 也与事实明显不符,似乎雅迪并不喜欢我,是我死气白赖地追人家。但我已经没有 辩解的兴趣,从一个罪犯变成一个无赖情人已经是对我的大赦了。我只是答应理智 地对待感情,尊重对方的意见。头脑中一片空白的我居然就没有想到高校间的交流 是很密切的,雅迪妈妈随便找一个同学或朋友就完全可以把触角深入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