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一、蛋糕(1) 第一卷忆少年(1962—1978) 一、 蛋糕 下午( 不像上午) 是一天中最烦乱、最敏感同时也是最富于诗意的一段时间, 它自身就孕育着对即将来临的黄昏的神经质的绝望、罗罗嗦嗦的不安、尖锐刺耳 的抗议、不顾一切的毁灭冲动,以及下午无事生非的表达欲、怀疑论、恐惧感, 这一切都增加了一个人下午性格复杂而神秘的色彩。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具有 典型下午性格的人。 这令人紧张得如临悬崖(我后来曾写过一首诗《悬崖》)的下午,生命在此 刻哪怕听到一丝轻微的声音都可能引起本能的惊慌,可能被吓死。 向黄昏、向暗夜迅速过渡的下午充满了深不可测的颓唐与火热的女性魅力 (如今我更乐意称之为母亲般的女性主义魅力),而我的母亲正是那个“下午少 女”的化身。这个永在“下午”的少女后来真的当上了母亲,她把她那“下午速 度”的热血输送到我1956年1月21日刚出生的身子里。 下午成了我的厄运。克服下午,我就会变为一个新人:一个军人?一个工程 师或一个合法的小学教师?而培养下午,就是培养我体内的怪癖,就是抒情的同 志嚼蜡,犹如我后来写的《牺牲品》那样:这抒情的同志施虐灌汤、夸大其词、 无中生有,他会天长地久吗?而时光已经注定错过了一个普通形象,它把我塑造 成一个“怪人”、一个下午的“极左派”、一个我母亲的白热复制品,当然也塑 造成一个诗人。 左边第一卷忆少年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全被母亲的“下午”所笼罩,被 她的“词汇之塔”所紧闭。母亲是下午的主角,冥冥中她在履行一种可怕的使命。 日复一日的下午,母亲烦乱的心急促地颤抖着,搅动着那狂怒的符咒;她要 废尽一个孩子的词汇,她只有这个古怪的男孩可以折腾。母亲——我把她称之为 一个空中的激情者——一次又一次向下俯冲,她相当准确地清算了我在“下午的 大地”上犯下的错误( 那是一些什么错误呢?一个孩子无所事事的行动之错误, 或者说是为了填满时间而绞尽脑汁去玩耍的错误),更多的时候是“物”的错误 ;那“物”已指向道德上的过失或升华为五颜六色的精神分裂。(这“物”我马 上就会谈到) 。我,一个逗号般的男孩却像星星般动荡不宁,在母亲下午的训斥 下( 母亲的训斥都在下午) 不得不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时间一长,我会产生幻觉, 喉咙发痒,血管里奔涌着尖叫……突然,热中的下午又快速变化为冰里的下午, 我不知多少次仅仅只差一秒钟就疯掉了。我在热昏的恍惚中最初只看见她快速的 言辞覆盖我无知的“好动症”,紧接着狂暴的血( 少年血与母亲血) 完全乱套了, 声音凄厉呼叫,像闪电、像刺、像夏日翻涌的海潮之针扎向或轰向我“可耻的” 的小身体。下午的“犯罪经过”被母亲无穷地揭穿、鞭挞、一针见血,我的小型 愚蠢( 在母亲眼里却是大型的、不可饶恕的) 被凝结成踉跄、吐出、痉挛、假死 或假睡但绝不是去运动、去敲响、去穿过、去冲破。 我们公然无助地这么对立着,为“物”或为她喜怒无常的“下午的悔恨”。 细胞在剧烈地运动,情绪的双方在经历永无休止又不知疲劳的下午共同的“长征”。 那长征已养成了一个艰巨而绝望的习惯、彼此不容忍睡眠并挥霍掉口水的真诚; 那长征已抵达“三个蛋糕”——一个诗人最初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