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二、我心红透(3) “老三篇不但干部、战士、工人、农民要学,老师和学生也要学;老三篇最 容易学,但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一首歌曲( 《“老三篇”之歌》) 响彻教室,唯一当时不懂的是“座右铭”,而“老三篇” 是知道的,它是指毛泽东的三篇名著:《为人民服务》( 关于争当革命螺丝钉的 问题,也是“斗私批修”的问题) 、《愚公移山》( 关于继续革命、自力更生的 问题) 、《纪念白求恩》( 关于国际共产主义的革命援助问题) 。日复一日端坐 课堂,我迎着响亮的太阳高唱“老三篇”并用它的语言而不是它的思想犯下了一 个“错误”:那是在重庆工人文化宫一面夜晚的墙上,我第一次被毛泽东简洁有 力的语言所震惊。那墙上写着一条“毛主席语录”:“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 了这两个东西,一切都好办了。”太简洁了,以至于使我大声纠错式地喊道: “怎么能说一个粮食,一个钢铁,只能说一个人或一个苹果。”我话音刚落,一 个中年男人从黑暗中飞跑过来企图抓住我,我在惊吓中立即跑掉了。“老三篇” 的摇篮曲把一个巨人的语言唱入我的血液,随之而来,仅仅一周我就背下了所有 的毛泽东诗词。如梦的“长征”在经历第二次“金沙水拍云崖暖”,一个少年也 正用“金”和“暖”代替“粮食”和“钢铁”的语录,他悄然编织起他“悔过自 新”的“检讨书”(那个时代的人无论老幼,都写过这类“检讨书”)和最初的 文学“长征”之梦,书写毛式古典诗词成了我那时的至爱。 不必停止疯长,青春就是前方。孩子如星、如花,又回到天空和大地,学习 被再次推迟、被改头换面、被拥来撞去。抒情磨炼了红心,解放了“道德”,幻 想着大腿,又投身风中……那远走高飞的女红卫兵早已消魂地跑过黄昏,带走了 一个夏日男孩的原地祝福。紧接着一个狄兰·托马斯式的绿色炸弹开了花,它稀 奇古怪地爆炸在一个并非毁灭的大欢乐、大美丽中。 我看见这爆炸的余波,余波中众多诗人的侧影。北岛成长为一个庄严的诗人, 一个时代的思考者和批判者,一位毛泽东时代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他对他的祖国 和人民既严肃又富于赤子之心。新鲜的词汇,高尚的理想,英雄的气概贯穿他整 个诗篇,在当时已产生了令人惊讶的效果。他经历了一个红色时代的暴风雨(而 这个时代的美和疯狂正在一天天结束),他诗歌中的精神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 当民族命运濒临时代最危险的境遇时,他受伤的心仍在勇敢地歌唱并唱彻了和鼓 舞了我们民族日渐转弱的气脉。正如一位北京诗人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样, “北岛是民族魂的代表”。他代表了一个时代呼唤自由、真理、青春、爱情和生 命的声音,这声音像电流迅速穿透我们全身。哪里有罪恶,他就挺身而出;哪里 有黑暗,他就放射光芒。我还记得重庆的一位民间老诗人马星临曾对我说过: “北岛的诗是虚无主义的。”仅此,我就知道他并不理解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 我们生活的时代(毛泽东时代)是一个顺从教条及主义的时代。我们的国家(也 包括西方国家),对于盛行的、占垄断地位的习惯观念和价值的任何一种批判与 否定都会被视为虚无主义。“我——不——相——信!”的怀疑激情绝不是虚无 主义的,它饱含了具体的对抗与挑战。诗人痛感于一个真正的虚无主义时代的弊 病,并执著地相信在个人和人类的共同生活中会出现新的开端、新的转机、新的 局面。1985年,我在重庆遇到他,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文革”时,他 “串连”来过重庆,就住在歌乐山,现在四川外语学院的校园里。多多在崇拜毛 泽东的个人意志的同时,也造成他“文革”式的璀璨精力和光芒四溢的诗艺翻新 ;杨黎在他的“语录和鸟”中挥舞他“最高指示”的诗歌“小红书”并以流泪和 动辄下跪进行自我批判和“宇宙出击”;万夏以古怪的宋朝式的冥想深陷入“南 京大屠杀”的“血色情结”;无产阶级阵营的第一男高音李亚伟在“打铁匠和大 脚农妇”的挟持下,在川东山区的一条小河边,被一个中年男性拒绝了一次“搞 起来多么舒服的革命行动”;“筷子和茶盅”被8岁的他热烈地牢记并被勇猛地 打上“封、资、修”的烙印;如今德里达和罗兰·巴特的赞叹者欧阳江河却在 “文革”中期巡回演出,扮演一个浪漫主义的革命战士——“大春”( 现代革命 芭蕾舞剧《白毛女》中的青年男主角) ,他“黑色的结实”在倾向一根轻飘飘的 红头绳。而另一位诗人却骄傲地告诉我,“文革”时,最令他难忘的事就是同母 亲一块睡觉,假借睡意朦胧把疯跑了一天的脚放在母亲松软而苍白的腹部上,要 不就偷看姐姐红卫兵式的雷厉风行的洗澡。而我没有赶上极乐的串连列车,没有 赶上毛主席的检阅,一首儿歌在遗憾中伴着“武斗”的炮火夜夜催我入梦:我家 小弟弟 半夜笑嘻嘻 问他笑什么 梦见毛主席而我亲爱的梦境除了尸体、欲望和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 革命所带来的果实,它不洁地骚扰着一个孩子敏感的梦,这梦成为我长大后无地 自容的“罪证”,这梦也伴随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直到另一种“阶级斗 争”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革命之火。24年后一个春天的深夜,我在南京农业大 学一条尽是沙砾的建筑工地的夜路的中段,和一个身穿军装的女舞蹈演员( 我微 茫记忆中一个遥远的“红色娘子军”) 呆在一起,为了消愁解闷( 由于90年代 初,浪漫商业对一个诗人的重挫) ,为了弥补1966年“革命”的过失,想象 的舞蹈在“怀旧”中顺从了我的摩挲。一个男人追回了他少年时代的“青春错觉”, 幻美落到了温暖的实处;“衰老的”女红卫兵流下了1990年第二次初恋的热 泪,那即将再次成为昔日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