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三、鲜宅(2) 楼房的后院是一个缺少阳光的花园,各种奇花异草长得很茂盛,中间叠以一 些曲折起伏的假山,旁边是一碧暗绿的池水,花园幽寂的小径散发出陈年青苔的 气味。那气味还夹杂着花草、树木、池水、假山等各种气味,那是这个庄园最秘 密、最难察觉的气味,那是岁月停滞在这儿( 不前进,也不后退) 的气味,也是 我第一次真正亲自从左到右闻到什么是旧时代的气味。 我和小鲜常在这湿润的后花园玩耍,攀援树枝、互掷果子、追逐嬉闹;或坐 在阴凉得一尘不染的石头上拍香烟盒,寂寞的下午传来两个孩子沉闷的拍击声, 他们在争夺一张“至高无上”的彩色图案——“白金龙”( 一种香烟牌子的包装 纸) 或“红塔山”( 另一种香烟牌子的包装纸) 。 庄园里还住着一个古怪而爱大声吵闹的仆人,他姓杨,终日喝得醉醺醺的, 孩子们都怕他。他跟随主人多年,公然养成倨傲的神气,但全靠他大吼大叫才给 这个安静的庄园内部倾注了唯一的活力。他的衣服油渍厚重、斑驳黑亮、从不洗 涤;头上一年四季戴一顶稀罕的瓜皮帽,夏天也不脱去。他一天到晚出入乌烟瘴 气的小茶馆和昏暗而话多的小酒馆,酗酒使他谈吐谵狂、前言不搭后语,脸色不 是蜡黄就是酡红。他基本无事可干,只专职饲养三只雪白的大鹅。 这鹅很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又傲慢又费力,但也很美丽。它们一见生人 就“嗷嗷”乱叫,陡然变得凶猛无比,好像尽逞了庄园的威风,毫不惧怕地向人 直扑过来。 一天下午,鲜述东偷偷带我去了三楼上面的一个阁楼,那里有三间从未有人 去过的小密室,唯一一扇小窗永远紧紧地关闭着,因常年无人打扫,到处布满尘 埃。 小鲜疾步走进一间密室,搬出一幅大镜框框起的照片给我看,这照片几乎有 一米长。我从未看过这么巨大的照片,而且与布满灰尘的阁楼相反,显得非常干 净。我们真是吓坏了,难道有人每天来擦净这帧照片的镜框,会是谁呢? 总不会 是幽灵吧! 照片上的人的穿着和我们现在的人大不一样。有些人穿西装、梳分头,戴着 黑色的圆眼镜或细丝金边眼镜;有些人穿长衫、披马褂,无胡须或有胡须;还有 一些人穿着英俊的军服,双手肯定地扶着军刀的把手;军刀直立在向外大张开的 双腿间。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不管出自什么职业,个个都很神气,在我的生活中从 来没有见过如此神气的人。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人? 一会儿,小鲜又从另一间密室拿出一把漂亮的军刀给我看。 下午在寂静中丝纹不动,似乎在我们身边观看。这下午的寂静静得令人害怕, 似乎连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突然,我们同时都吓坏了,小鲜立即将东西放回原 处,我们惊叫着一起奔下楼去。 翌日清晨,我上学途经鲜宅高墙边时,再也没见到一个我每天此刻必见到的 老头。放学回家后,听说他已于昨天下午死了。他就住在我家楼下,同我父母在 一个邮电局工作。我觉得非常奇怪,昨天早晨我还听到蒋老头咳嗽。他死之前数 年如一日每个清晨定时( 6点到8点) 坐在鲜宅高墙下一片青翠的斜坡上咳嗽。 他总是尽力弯腰,努力从薄如一页的胸部震出铿锵的金属声,接着把一口深绿的 浓痰吐在无辜的青草和长满青苔的斜坡上。他似乎对鲜宅的庄严和宁静厌烦透顶, 要争分夺秒吵醒什么……他偶尔抬头,死死盯一眼过路上学的孩子或不远处一个 红光满面正在打太极拳的胖老头。而我觉得他相当恨我,不知什么原因,每当我 上学从这里走过时,他都要绝望并专心地恨我一眼,然后坚决地弯下腰去吐痰。 他最后的咳嗽声如此残忍,以至于我一想到他就想咳嗽。同时也想到整天被老师 或父母处罚的孩子与习惯吐痰的老人或成年人有一种内在惊人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