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三、鲜宅(5) 第二天,人们又回到各自的家,重新开始了劫后余生的流水账式的生活。 空气中还残存着一股昨夜烧焦的煳味,未燃完的余烬伴着一缕缕青烟迤逦、 升腾。下午时分,我看见了鲜宅的女主人,欧阳英丽。她正在从我家三楼的一个 过道的窗口凭窗眺望已变成一片黑色平地的鲜宅。仅仅一夜就化为一声欷?#91; , 它昔日的古老和温婉就彻底灰飞烟灭了,连一丝痕迹也不留下。 她在深深地哭泣。我第一次看见一位美丽的妇女哭泣的样子。她的哭泣是那 么悲恸,悲恸得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泪水默默地流下。仿佛她一生的泪水都是 为此刻准备的,仿佛她要在这一刻静静地流完它。她轻轻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雪 白手绢,半掩着面孔,只露出两只漆黑而忧伤的眼睛凝视着鲜宅。她似乎突然产 生了勇气,她要把这最后一幕永远记住。就像她要把过去的再不复返的幸福时光, 她青春年华在那儿度过的欢乐之谜牢牢记住一样。然后,她慢慢转过身来,并没 有因悲伤而失态、而愤怒。她没有声音,更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微微颔首,走下 楼来,一去不回头地走了…… 我也在时光中走着并没有忘记鲜宅。 十几年后,1984年,我乏味的生活进入诗魔的第二年。一天夜晚,我 “下午”般的神经质突然发作,不相关的片段闪烁、刺穿、唤醒童年,“鲜宅” 奇怪地浮出了我意识的水面,究竟是什么引起这个念头的? 美已来不及捕捉,它 已从一个既熟悉又新鲜的恐惧开始了、发生了、叩响了……为了镇静这种恐惧, 我不由自主写出了:夜里别上阁楼 一个地址有一次死亡 那依稀的白颈项 将转过头来 …… ——《悬崖》诗中的阁楼其实是西南师范大学校园( 这校园古老、美丽、凄 凉,像一个放大了的鲜宅) 行政楼花园旁的一个小亭台。我夜里常在这一带散步, 每次都远远地看着这小亭台但从不敢接近它,更不敢登上去。这小亭台在夜色中 让我产生一个幻觉——它就是鲜宅那神秘莫测的小阁楼——我恐惧的“悬崖”。 念头( 诗之念头) 就是从这小亭台开始的,然后渐渐朝前,直到耳边重响起我和 小鲜奔下楼去的尖叫声。诗中的貂蝉在夜色里一定也穿着一双黑色绣花鞋来回游 荡…… 随着这尖叫的余音和童年夏夜归家的脚步,我惊异于我这样的诗句:娇小的 玫瑰与乌云进入同一呼吸 延伸到月光下的凉台 和树梢的契机 沉着地注视 无垠的心跳的走廊 正等待 亲吻、拥抱、掐死 雪白潜伏的小手 以及风中送来的抖颤的苹果 …… ——《或别的东西》当这第二首诗写出来后,我不仅没有镇静住我童年的恐 惧,反而这恐惧更强烈了或更虚幻了。我总觉得房子里有人在死死盯着我或某个 白色的幽灵正在从黑暗楼道深处飘来,我能否熄灭那潜伏地盯我并恨我的眼睛? 我恍然觉得那蒋老头并未死反而向我有力地笑起来,那中弹的主讲者年轻的喉咙 仍在敏感地疾动。我赶快将这两首诗的草稿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将写成的诗藏起 来。 突然,我从书桌上一面小镜中看见了自己因惊恐而升华了的表情( 昔日的表 情,10岁的表情?),一个“自我”的断然缺席。我的理智尽了最大的努力( 大 约3小时后) 才把我脱离的形象重新找回。 夜还在继续,室内强烈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就这样,我带着复杂的 害怕之情( 童年的恐惧经验,成年的挫折感,对寂静、孤独的害怕,对生命在暗 夜中可能突然中断的害怕以及数不清的害怕……) 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夜,迎来了 第二个黎明。 我的同学小鲜也迎来了他第二个睡眼惺忪的黎明。他在银行工作,是一名优 秀职员,闲时饮酒、下棋,寡言少语。仿佛一夜火过,鲜宅或一个恐怖故事就成 了我们之间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