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四、初中的逗号(3) “这也是诗吗?太可笑了……”一位年轻的政治老师在一天夜里读到我写的 一首七言古诗。 这一夜我的确觉得自己可笑,甚至写诗也变得是一件可耻的事。老师的嘲讽 使我对诗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痛苦的认识。随着年龄增长,我知道了人们可以从 事任何职业,社会也提供条件,开办学校训练出成千上万的职业人才使之成为合 法的谋生者。但诗人没有这个条件,没有诗歌学校,也没有诗人这个职业,连妓 女都是职业。诗人是天生的,是唯一不能通过学习去当的。成功的诗人犹如大英 雄,教科书会慷慨地把他们追认为半人半神,就像李白、庞德、波德莱尔……。 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到非议、侮辱、憎恨和厌恶。就像这位老师(或所有的老 师)一样,他以本能的“政治”企图扼杀一个诗人的成长,扼杀他初露的自由的 光辉。他扼杀的接力棒将传给第二个、第三个……人,对一个诗人的扼杀是他们 毕生的事业,他们会勤勤恳恳为此终其一生。 但“自然母亲”40岁年华的一面也向我敞开。她一上课就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和一群少年恰若置身于“自然母亲”慈爱的怀中,倾听她那喃喃低语。她常在 家读旧小说,偏爱俄罗斯文学,最喜欢的作家是屠格涅夫。她曾将屠格涅夫写的 一本小说《春潮》借给我和小颜。 幻美是生活的翅膀。6年后我已乘着这翅膀自由飞翔(飞向巴县农村当知青, 飞向广州外语学院英语系,飞向今天……)。一切都已死去,那过去了的已变为 亲切的回忆……我那时太小,无依无靠,敏感慌张。我是在母亲“下午教育”下 长大的,所以特别需要友情。我的初中史就是一部友情史,那小小的“逗号”从 此朝着前走,寻觅着可能的友情的契机。“友情”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词语,我 已选中了它,遵循了它,服从了它,这是我的幸运。如果有一天我不需要它了, 或许我就“成熟”了;但对友情的需要就是文学本身的需要(我后来的文学经历 证明了这一点,即写作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或两个知音),除非某一天我放 弃文学,那么那一天我就放弃友情。诗人,不管是抒情诗人还是反抒情诗人,是 现代派还是后现代派,他们的内心是相通的;他们肯定渴望有一个朋友,一个可 以诉说、可以倾听,甚至可以“虐待”的朋友;他们愿意为他付出感情,也愿意 接受他施予的感情。 而我在中学时代,对小颜、小唐,甚至三蛋所欠下的感情债务一直到198 4年才终得以偿还。这一年冬天,我在一个冷得直发抖的夜晚写出了《唯有旧日 子带给我们幸福》。那是一首我送给这三位少年的诗,尤其是送给那位“黑肤少 年”——小颜——昔日的重庆第15中学的小诗人的诗。一份迟到的礼物终于肃 穆地抵达了那早已作古又令人心醉的《校园之歌》。 我的旧友小颜先于我开口说话,却引起我最初的表达愿望。由于我更急躁地 到来,他像一位“大哥”献出自己,又退出了自己;我的声音很快覆盖了他,也 牺牲了他。这一切让我想起来非常难过,但它如此神秘,只能听天由命,谁让我 对幸福和温暖有如此巨大的爆发力和占有欲呢?我曾是多么贪心地向他剥夺感情, 他最心爱的书全被我以“小弟”的名义夺走,他的“信封”被我撕毁,甚至我还 巧取了他一条漂亮的皮带和一件紧身外套。后来我才知道他为此私下难受了整整 一天。 如今,小颜是一个供电局的工人,性格未大改,正热情地追逐着天真的金钱 并一如既往地向往远方的生活。三蛋一脸菜色地在街边卖烟。小唐坚持少年的威 风,以名震重庆的“唐肥肠”继续当他的大哥。可爱的数学老师想必仍然在不停 地“日呀,日呀……”。政治老师一定又在“正义地”扼杀另一位汗流满面的小 诗人。而我亲爱的“自然母亲”恐怕更衰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