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五、从贵州到“今天”(2) 1956年,黄翔15岁时,他的一个叔叔把他从桂东接到贵阳,在一间工 厂当学徒。几乎就在这一年,他开始亡命于文学,尤其是诗歌,当然他也开始经 历上百次的诗歌投稿退稿的厄运。 1959年3月的一个夜晚,黄翔在茫然的激动中辗转反侧,幻想着遥远的 世界及新奇的生活,他爬上了一辆火车,远去大西北,他不停地做着精神分裂症 式的白日梦,总认为有一位“穿着红衣裙的牧羊姑娘”会在歌声中出现并爱上他。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张逮捕证,其罪证是“畏罪潜逃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企 图偷越国境逃往苏联”(据我所知,当时许多青年都有偷越国境的念头,好些人 还付诸实践,我当时所在中学就有几个中学生如此做过)。接下来,黄翔被劳动 教养三年,之后,成为一个“黑人”,在社会上流浪,露宿街头并在漫长的饥饿 线上挣扎,后来在一家小煤窑里找到一份拉煤的工作。 1966年,“文革”爆发,那时已在一家茶场工作的黄翔又遭抄家,因从 他手稿、书信中发现其“恋爱信件”中的诗歌流露出绝望的痛苦,即被判为现行 反革命,关入拘留所。就在这时,他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似乎也是“有 罪的”,很快病倒了,由于医院拒绝为反革命的儿子治病,孩子不久死去。此时 的黄翔崩溃了,接着被送进精神病院,医生对他进行了麻木神经的痴呆性“政治 治疗”。 从这个小传中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写于1968年的《野兽》一诗的愤怒激 情: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这首诗可以当作黄翔一生的真实写照,同时它也获得了 普遍的历史意义。此诗虽从自我经验出发,却与“文革”的语境完全吻合。这证 明了一个道理:一个一流诗人在书写个人命运时,他也就书写了一个时代的命运。 因此,该诗被公认为是“文革”这一历史关节点上的早期中国地下诗歌代表作。 同样是上世纪60年代末的某一天,资产阶级出生的诗人哑默从贵阳一个古 旧深黑的门洞中走出,独自来到郊区一个叫野鸭塘的地方,这里的农民收留了他, 让他在此地公社的一间小学任小学教师。哑默的诗歌写作开始于上世纪50年代 末、60年代初,他的名字也逐渐开始在贵阳地下文学小圈子内流传。 很快,野鸭塘成为一个诗歌重镇(北洋淀几乎与此同时也成为北方的一个诗 歌重镇,北岛、芒克、多多等人曾在那里聚首并催生了后来的“今天”),各色 人物在这里进出,有诗人、画家、演员、音乐工作者,这个沙龙被黄翔取名为 “野鸭沙龙”,诗人们在这里谈论政治、文学、哲学、艺术。其实这类地下沙龙 在当时的中国到处都是,如我出生的重庆就有两个以陈本生、马星临各为其主的 沙龙,北京有徐浩渊的沙龙,北岛、芒克的两个沙龙,南京有顾小虎的沙龙,上 海有朱育琳、陈建华的沙龙……但许多沙龙都被无声无息地埋没了,犹如一代又 一代被埋葬的中国地下诗人(稍有夸张,但是事实),唯有北京和贵州这一对双 子星座临空闪耀,夺人眼目。 黄翔写过一篇让我一读之后终生难忘的文章《末世哑默》,该文是我读过的 众多同类文章(描写地下文学的文章)中最震动我心的文章,地下文学的传奇之 美被他描述得令人惊叹,直叫人想回到那个时代去重新生活一次:早年的时候, 哑默在野鸭塘的房子是个独间。在我的记忆中窗口栽着一棵仅有几片嫩叶的小树, 或一簇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哑默气氛。房间里有一架 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用彩色画报纸包着的书。这些书 是哑默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尔、罗曼·罗兰、斯·茨威 格和早年的艾青。还有普里什文、巴乌斯托夫斯基。后来又挤进了意识流大师伍 尔夫和普鲁斯特。靠墙的一角堆着几堆《参考消息》,从桌子一直堆齐天花板, 颜色多半早已发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哑默就从这些报纸的文字缝 隙中窥探“红色中国”以外的世界。有时一小点什么消息就会让他激动不已。如 肖洛霍夫或帕斯捷尔纳克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小则报道。……当尼克松访 华,叩击古老中国封闭的铜门时,他同他的朋友们兴奋得彻夜不眠,在山城贵阳 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们手挽手壮着胆子并排走(这在那种年代是要 冒风险的,这种行为立即视为“异端”,若被夜间巡逻的摩托车发现,就要被抓 起来),青春的心灵跳动着梦。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中国已打开对外 开放的大门,一个崭新的世纪已经来临。……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带着我的处女 诗作《火炬之歌》(我的《火神交响诗》的第一首,写于1969年)闯进野鸭 沙龙……我第一次朗诵《火炬之歌》的那天是个夜晚。屋子里早已坐着许多人。 我进来的时候,立即关了电灯。我“嗤”地一声划亮火柴,点亮我自己的一根粗 大的蜡烛,插在房间中央的一根独木衣柱顶端。当蜡光在每个人的瞳孔里飘闪的 时候,我开始朗诵。屋子里屏息无声,只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许久许久,也不 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发现整个房间还没有人从毛骨悚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我这才听到街上巡夜的摩托车声。黄翔:《末世哑默》,民刊《大骚动》,19 93年第3期。以上这段文字颇富时代现场感。如同闻到某种特殊的气息一样, 我闻到了那个时代特异的思想、生活的核心与细节以及早期贵州诗人的隐秘之美。 但隐秘的美注定要以一种黄翔式的“血啸”面目出现,它注定要疯起来,这“疯” 出现在1978年10月10日。这一天,黄翔带着几个帮手从贵阳杀至北京, 如他自己所述:“一百多张巨幅诗稿卷成筒状,如炮筒,如沉默的炸药,如窥视 天宇的火箭,我抱着它上了火车、扛着它进了北京城。……墙上出现了一把我自 画的火炬。接着,两个谷箩那么大的字‘启蒙’赫然显现。接着,是我亲自奋笔 疾书的《火神交响诗》……街上的交通马上被堵塞。我应群众的要求即兴朗诵。 在手挽手地围住我、保护我的人群中,我只有一个感觉:一个伟大的古老的民族 的肌肉正在我周围重新凝聚。我第一个人点了这第一把火。我深信,我一个并不 为世界知晓的诗人,在北京街头的狂热的即兴朗诵,远胜于当年匈牙利诗人裴多 菲朗诵于民族广场。”黄翔:《狂饮不醉的兽形》,民刊《大骚动》,1993 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