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秀色冠天下,而这处庄园更是集南国灵秀之大成,柔嫩平坦的草坪,绚 烂夺目的各色花卉,还有那通往幽深林荫的曲折小径,绕堤的垂柳随风,精美的 亭台上有浅紫色的纱帐斜飘著。 就在这幅美不胜收的画卷中,一座两层的红色小楼阁坐落其间,其名为“逐 月楼” 水光潋尽,几条游鱼倏忽来去,临湖的一座凉亭中,面带轻愁的方惜月静静 地注视著水面。她的眉弯弯细细的,黛笔轻描,似借了夏叶的颜色;小小的红唇 微微抿著,透出了几分无奈、怅惘;最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她那双澄澈的眼睛, 含著秋水的韵,透著玉石的净,更夺了多少星月的光华。 方惜月,她已经长大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一个夏日又快过去了。 哥哥,你答应惜月最多去一个月,但现在却走了五十六天,五十六天呀!园 中的月季花有多少开过又谢了?檐下的燕子有多少飞来又去了?惜月的心也不知 有多少次期望又失望。哥哥,惜月有五十六天没有见你了! 唉?早知道,惜月宁愿哥哥不拜救你的老人为师,也宁愿哥哥做个平凡无奇 的人,可是,哥哥却接管了擎月院,成了南七省的江湖盟主,手里操控著千万人 的命运,哥哥,已经不再是惜月一个人的。 怎麽会这样?才短短十二年呀!人事竟改变得如此彻底。 哥,你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吗? 你说,会永远陪在惜月身边啊! 可是……哥哥,今天是七月十五了!清凉的风轻轻拂过方惜月的长发,似是 想拂去她的轻愁,即便眼前这美好的夏日景致也因她的惆怅而显得有些黯淡。 轻轻的步履声由凉亭後传来,像是檐下的滴雨打破了雨後的宁静,悦耳和谐 却有一些突然。 “惜月。”柔和而磁性的声音有些急切,又带著几分莫名的期盼和渴望。 乍闻这声熟悉的呼唤,方惜月身体一颤,但她并没有立刻转身,虽然之前的 惆怅不满早被一阵狂喜所取代,但她却强压下那份奔腾欲出的雀跃,而装出漠然 的模样。 因为,方君临回来了!走了五十六天的方君临终於回来了!而她,方惜月, 正在生她哥哥的气。 停下脚步,方君临诧异地挑挑眉,深邃澄澈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然後,他 唇角一勾,面孔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这轻轻一笑,竟似摇动了满川烟雨,给眼前 的南国江山平添了多少悦目与盎然。 方君临笑是因为他知道方惜月生气了,而且还知道她为什麽生气,但他却想 逗逗她。 平时的方君临绝不会如此顽皮的,因为他是擎月院主人,统领群雄,掌控南 方七省的黑白两道,所以他必须摆出一副雍容威严、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只有在 面对妹妹方惜月时,才会展现他难得一见的顽劣本质。 “惜月,是我,你不回头看看我是谁吗?” 方惜月仍旧没有回头,即便她是那麽想转身投进哥哥宽阔的怀中,但她却硬 生生克制这种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淡,“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你是谁, 你是我哥哥。对吗?” 方君临哑然失笑,抱胸而立,“惜月,怎麽,你不喜欢我回家吗?” “哥哥,我记得有句话叫作一言九鼎,对吗?”方惜月反问。 “不错!” “那你可还记得你临走时说过的话?” 方君临叹气,然後点头。“记得!我说过最多去一个月。” “那现在呢?”方君临认命地说,“对不起,是我失信!我去了五十六天, 但是我……” 方惜月打断他的话,幽幽的再次发问:“哥,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方君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故意反问:“怎麽,今天是很重 要的日子吗?我怎麽不记得呢?” 方惜月身子一阵轻颤,充满希望的小脸迅速变得黯然。 哥哥竟然忘了!其实,她早该料到的。哥哥若还记得今天,绝不会拖延到现 在才回来,哥哥现在和以往不同了,他有那麽多的事务需要处理,这点小事怎麽 还会记得? “哥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方惜月的声音听来如此苦涩,更带著几分无 法忽视的哽咽。 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大了,方君临连忙迈步上前,用力扳过妹妹的身子,看 到她滑落颊旁的两行清泪,心里疼惜不已,一把将她拥进自己的怀中,轻轻拍著 她的头,“好惜月,不要哭,都是哥哥不对,没有遵守诺言,哥哥向你道歉。” 方惜月靠在哥哥的胸膛上,聆听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心里的委屈不由自主 地消散了。算了吧!还计较什麽昵?反正哥哥已经回到她的身边了。 “哥,对不起,因为今天……” 方君临抬起她的小脸,“是惜月的生日,对吗?” 方惜月愣住了,随即像省悟什麽,除了心头迅速窜升的喜悦,还有一丝懊恼。 “好呀!哥哥,你骗我!” “傻惜月。”方君临宠爱地拧了拧她的鼻子,“你也不想想,我怎麽会把你 的生日忘掉昵?” “那你刚才为什麽要骗我?” “谁教你先不理我?明知我回来,连头都不回。” “你!”方惜月又气又恼,用力槌打著他。“坏哥哥,骗人、骗人!” 方君临边躲避著她的“袭击”,边笑著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惜月, 先看看这个吧。” 方惜月接过盒子,“这是什麽?” “打开看看呀!”方惜月疑惑地看看一脸莫测高深的哥哥,然後慢慢地打开 锦盒,就在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一片炫目的光彩迅速散发出来。她只觉眼前一 亮,不由得叫了一声,定了定神才看清盒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乌金打造的手链,通体呈黑色,流动著淡紫色的光华,约有小指粗 细,却是由一个个的月牙儿拼成,精巧极了。链上还嵌著三个红玉制成的小钤铛, 雕刻成半开的花蕾形状,温润可爱,并散发著莹泽的光华,好一件精美的饰品? 方惜月惊叹地抚摸著玉钤,“好可爱,” 方君临拿起手链,并亲自为她戴在右手腕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起来。 钤声清亮悦耳,宛如牵引了人的魂,舞在水天之间。 “好听吗?”方君临凝视著方惜月无瑕的小脸。 方惜月用力点著头,“好听极了?惜月好喜欢这种声音,像是叩击人的魂灵, 既震撼又让人沉醉之中?” 方君临满意地笑了。“惜月,你知道吗?它的名字就叫魂钤。炼制的乌金采 自深海的石隙内,有静心养神之效,玉钤的材料是从千年火山堆中冶炼而出,名 叫千年红玉。无论夏冬,触手都是温热的,而且有避火之能。若不是为了这魂钤, 我也不会耽误到现在才回来见你。” 原来哥哥是为了给自己准备生日礼物才会迟迟不归,方惜月有些内疚,更多 的是欣喜和感动。她扑上前去抱紧方君临的脖子,哽咽地说:“谢谢你!哥哥, 惜月错怪你了。” 方君临摇摇头,一边拥著方惜月的身子,一边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傻惜 月!哥哥费尽心思为你准备生日礼物。是为了博你一笑,怎麽现在却换来你满脸 热泪呢?乖,对哥哥笑一笑,好不好?” “嗯。”方借月擦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笑带著几分甜蜜、几分羞涩, 更有几分属於少女情怀的满足,衬著她眼中晶亮的泪光,简直美得令人窒息。 方君临怔怔地看著楚楚动人的方惜月,心里莫名地起了一丝悸动。原来他的 妹妹如此之美!同时,他也突然意识到,惜月已经不再是那个天天缠著自己的小 不点儿,而是蜕变成了一个美丽无瑕的少女。 他的惜月长大了!不知为什麽,方君临竟然有些恐慌起来,一种担心失去的 恐慌,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成长……意味著什麽呢? “惜月,我已吩咐下人准备酒席,我们一起庆祝生日好不好?”方君临强迫 自己忽略那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是为了给惜月过生日的,而 不是胡思乱想。 方惜月欣喜地点头,想到自己的生日有哥哥的陪伴,那种幸福的感觉围绕著 她。 月色朦胧,花香隐隐,更显出夜的魅惑。鸟倦了,虫歇了,人儿却在微醉中 …… 凉亭中,方惜月熏熏然地靠著方君临的肩,白玉般的面庞如今染了几抹酡红, 水灵灵的眼眸在顾盼之间流泻风情! 方君临好笑地看著醉眼迷蒙的方惜月,没有酒量就不要逞能嘛!偏要和自己 连乾三杯,这倒好,还没等喝完,人就醉了。“惜月,哥哥扶你去休息吧?” “不、不要!”方惜月紧紧攀住他的胳膊,她才不要休息,好不容易盼他回 来,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呢。“哥哥,惜月不累,惜月只想和你在”起。“ 方君临当然不会拒绝,对这个妹妹,他满心满怀都是宠爱。擎月院上下谁人 不知,院主把自己的妹妹疼到骨子里了,特意为她盖了逐月楼,更派了近百名高 手护院,衣食住行全都是最好的,连伺候的丫头都是千挑万选的。 但方君临却没想过,这种过於严密的保护可能将方惜月陷於孤独,所以至今 为止,她几乎没有什麽朋友,每天做的事除了读书写字弹琴外,剩下的时间就是 在想她的哥哥什麽时候回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麽不妥,因为她已经 习惯。 夜有些凉,方君临感觉到方惜月瑟缩了下,忙解下自己的外衫给她被上,并 顺势把她带进自己的怀中。 方惜月唇边含笑,感受著这份温暖,这是哥哥的怀抱呀! 方君临拥著她娇软的身子,她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环绕著他,使他情不自禁 地俯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惜月,你好香呀,” “是吗?不知道。”方惜月喃喃地回应,她只想就这样靠著他,别的什麽都 不想、什麽都不管。 “小懒猫!”方君临轻笑,“你都知道什麽?” 方惜月缩了缩头,语调慵懒极了:“我知道你回来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离 开,这对我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吗?”方君临用手指勾起她晕红的小脸,“告诉哥哥《论语》都 读完了吗?《将军令》会弹了吗?” “哥,那些东西到底有什麽用?它们哪有哥哥好?”方惜月不在意地撇撇嘴。 方君临感到啼笑皆非,清秀面孔上多了一丝无奈,“哪有这样比的?哥哥让 你学这些是为了充实你的生活,当你心有所知时,思想会成熟完善,会判断是非 善恶,不至於做个懵懂的人。” 方惜月安静地听著,她喜欢听哥哥讲话,那低沉的嗓音像是一首最美妙的乐 曲,有溪水潺潺的宛转。有月上柳梢的宁静,听著听著,就沉醉其中,至於内容 嘛……呃!方惜月顿时有些心虚。“惜月,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方君临疑惑地 看著她。 方惜月没办法,只得“唔”的一声,算是回答。 方君临想再说什麽,突然停顿下来,那双好看的剑眉微微一皱,无奈地看看 天色。果然,一层乌云正慢慢将月亮遮掩,虽然他不想破坏眼前温馨的气氛,可 是……他深邃的眼神暗了暗,并用力咬住下唇。方惜月正将自己的小手缩进哥哥 的大手,突然,她愣了下,双手握住方君临的手,好凉呀!她警觉地抬头,正对 上他满眼的痛楚。“哥,你……” 同时,她也看到了天上的乌云掩月,心里立即明白了,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 心痛,“你……你……怎麽不说?老是强忍著,哥,我扶你回房去。” 方君临苦笑一声,抚慰地拍拍她的肩,“惜月,没事的!这种痛我早就习惯 了。”但苍白的脸色却泄露了他的身体正在承受无比的痛楚。 方惜月心里更痛了,她强行扶著方君临走向自己的房间,眼睛却不争气地浮 上一层水雾。“你还说?那种冻死人的天气却下河摸鱼,却换来了……”她已哽 咽得说不下去了。当年,方君临为了五十两银子下冰河抓鱼,他虽侥幸不死,却 留下了严重的风湿症,平时还好,但一到阴雨天,身体就如焚心般的痛。 方君临不敢说话,紧紧咬住牙关,生怕一张嘴就会呻吟出声,但额上却沁了 一层冷汗,只能任由方惜月将他扶到床上,并紧紧地盖了好几床棉被。 望著平日神采飞扬的哥哥变得如此苍白荏弱,方惜月恨不得自己来承受他的 痛。“小馨,暖炉快拿进屋来?” 一个俏丽的丫头诧异地跑进来,“看到床上的方君临,立即明白了,忙去准 备暖炉。方借月用手帕给方君临擦去冷汗,并用自己温热的小脸贴上他冷冷的脸。 “哥,坚持一下,惜月会陪著你。” 方君临只觉得似乎有一把刀在一寸寸地切割著自己,关节更是如蚁钻咬,痛 极也痒极了。可是,多年来养成的骄傲让他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肯示弱,他勉强扯 出一抹笑容,安慰道:“惜月,你放心……我没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包 括病痛……能打倒我方君临!”他痛得咬紧下唇,血丝顺著唇角流下,但他吸了 一口气,像在宣告什麽似的说:“绝对没有!” “哥!你……你别说了……”方惜月心痛之下,泪又流了下来,但她立即抹 去眼泪,现在不是她哭的时候,她要坚强,她要陪著哥哥一起走出痛苦。 再一次帮哥哥擦去迅速冒出的冷汗,方惜月挪坐在他的腿侧,并吩咐小馨把 暖炉放在床边。她将手伸进被子中,摸向方君临的腿,然後轻柔细心地为他搓揉 起来,这种按摩有时也能缓解一下痛苦。 房间里很静,静极了,但外面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方君临感觉到妹妹的手抚摸过他的每寸身体,虽然隔著衣服,但从她手上传 递过来的那种温暖,却逐渐渗入他的体内,奇迹般地减轻了他的痛苦。 曾经,照顾她是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曾经,她是他活下去的勇气、他生存 的唯一信念!曾经,她是父母对他的唯一依托,但现在,却是她帮助他度过那麽 多次痛苦。 方君临出神地看著正在专心为自己舒缓痛苦的妹妹,她的额头、鼻尖覆著密 密的一层细汗。难怪呀?除了按摩要用力外,床头还有一个暖炉呢,除了他,谁 能忍受在夏日身边点著一个暖炉? “惜月,别弄了!我好多了,你去休息吧。”方君临虚弱地开口,但声音却 隐含著一种坚定与不容拒绝。 方惜月看看他的脸色,果然好多了,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欣慰与宽心的笑。她 摇摇头道:“不,我要在这里陪你,我要亲自看著你,否则我不安心。”“惜月!” “不!我要在这里。”方惜月不理他的责怪,迳自拿著手帕再一次轻拭他脸 上的冷汗。 这世上恐怕只有惜月敢违抗他的命令,方君临不再说什麽,抽走她的手帕, 然後抬手擦拭她面上的汗珠。“哼!你只看到我脸上的冷汗,却看不到你自己的 热汗。” 方惜月握住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说:“但我知道哥哥的身痛, 惜月的心更痛?”方君临怔了怔,不知道为什麽,除了心头那份深深的感动外, 竟另有一种奇异的感触在心头盘旋不去。那是什麽呢?带著几丝甜,几丝酸,几 丝期盼,几丝怅然,方君临迷惑了! 雨越下越大了,但屋内的人早已忘记雨带给他们的痛。他们听著雨声,和著 彼此的心跳,静静地体会著风雨中的一切。 虽有辗转,虽有飘零,但也有土香,还有那揉碎在空气中的花香。 方惜月笑了。 方君临也笑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