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浩天是被送回中原的,当然是被采访的单位派的车。这次采访的是一家纸 厂,当地农民反映纸厂把污水排在河沟里,农民用河沟里的水浇地,结果庄稼浇 了水不但不长,还发黄,慢慢地就枯萎了。 王浩天到了平顶山,又转车到了一个县城,天下着小雨,就先找了个宾馆住 下,手机没电了,找了个公用电话给投诉的农民打了电话,农民一听记者来采访, 也不顾下雨,迫不及待地赶来与他见面。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四个披着雨衣打着 雨伞的农民就来到了,雨虽然不大,雨衣罩不住的地方还是淋湿了,身上还布满 了泥点,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开着机动三轮车来的。王浩天很平易得让他们坐下, 还叫服务员多拿了几个茶杯,给他们倒了水,才开始问情况。一个农民也不管王 浩天抽不抽烟,把一盒“帝豪”烟放在他面前,说:“王记者,也不知道你喜欢 抽啥烟,随便买了一盒,你自己抽吧。”说着自己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盒“黄盒许 昌”,又说:“我们抽这个,惯了,你抽帝豪吧。”王浩天知道,这两种烟虽然 都是许昌卷烟厂出的,但价格却相差很多,“帝豪”要十块钱一盒,而“黄盒许 昌”也就一块多一盒。他清楚,这是农民对他最高的礼遇,十块钱一盒的烟,农 民过年也是舍不得抽的。他笑了笑,把手伸向那个农民,说:“来,我抽根许昌。” 那个农民犹豫了一下,说:“你抽不来,王记者,你肯定没抽过这烟。”王浩天 接过“许昌”点上,美美地抽上一口,说:“谁说我抽不来,我也是土生土长的。” 一下子,就把他与农民的距离拉近了。 接着,他们就给他说情况,他又根据投诉材料问了一下,弄清了纸厂的治污 设施、排污口位置等细节。最后,他对几个农民说:“好了,情况差不多了,我 明天去厂里采访,有啥需要问了回头再打电话,你们走吧,趁天还没黑,这会儿 也不下了,抓紧回去吧。”给他烟的农民说:“那不行,你大老远来了,总得吃 个饭吧,天也有些凉,好赖喝上一杯小酒。”王浩天笑笑,就说了一个谎:“我 还有点私事,要见一个朋友,你们回去吧,好吧,就这样说。” 几个农民走了,王浩天才想起来手机还没充电,就把电充上,然后打开手机, 打通传呼台把呼机转移到平顶山。这时又有了敲门声,他一开门,是那个给他烟 的农民,那农民有点怯怯的,手里攥着卷在一起的百元钞票。他径直走到屋里, 把钱放在床头柜上,说:“王记者,你要见朋友不得吃饭吗,我们不方便去,可 到这了也不能叫你自己花钱不是?这三百块钱也不多,你别嫌少。” 王浩天刹那就有了一种羞辱感,这么朴实的农民却这样做,他们把他正常的 工作当成了什么?当成了求人?还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吃饭就是想要钱? 他是不忍心花农民的钱。但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要这个钱。他一把拉住那个农民, 把钱塞给他,说:“你要是这样,这件事我就不管了,快,把钱拿走,要不我急 了。”他看那个农民有些茫然,又说:“别把什么都与钱连在一起,还是坚持正 义的人多。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那个农民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久久地站在那里,最后说了一句:“好人哪, 好人……” 刚把那个农民打发走,传呼就响了,一看是李雪,叹口气,最后还是回了。 王浩天本来是不想出差的,要打针吃药,出差很不方便,可报社派了,这种 事情又不能给别人说,没办法就来了。这几天,他心里很痛苦,给老婆打电话, 她总是不冷不热的,调动工作的事情也就放在了那里。他能理解她,这样的事情 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无法接受,让她一下子原谅自己,难啊。 晚上,王浩天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入睡,看着电视,心里却胡思乱想。后来 就不自觉的拨通了倪红斌的电话。她还没睡觉,也是睡不着。两个人在电话里说 了好大一会,无非是她嘱咐他多注意身体,出门在外多喝水,少喝酒少抽烟。他 呢,就静静的听着,答应着,不时就“嗯”一声。倒很像是夫妻间的相互牵挂。 尽管他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双方心里却都感觉很近,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 分吧。 次日上午,天已经放晴,王浩天花五块钱坐三轮车到了纸厂,找到治污设施, 根本就没运转,又找到排污口,看着没有经过治理的黑色污水泛着白沫,伴着刺 鼻的烧碱味,直接排到厂外的小河沟里,那河沟里的水也变得乌黑,还发出臭哄 哄的气味。他一一拍了照,在采访本上作了记录。 当他基本上做完了取证的活,正准备去找厂里的领导的时候,就有人跑过来, 很客气地给他打招呼。王浩天弄清楚是厂里一个副厂长,也不多说,拿出记者证 和介绍信让他看了,把农民反映的和他在厂里了解的情况做了通报,然后提出要 见厂长。他非常清楚,要解决农民的问题,只有一把手说了算,有必要,还要见 见县长,因为县里的环保工作是一把手亲自抓,负总责。 尽管王浩天一直都很平静,说话也是平平和和,但厂里的一把手边厂长还是 有点诚惶诚恐,见了王浩天,赶紧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握手、让烟、让茶都很客 气,接着又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开始了采访。王浩天从庄稼枯死说起,再说 到到纸厂故意不运行治污设施,直排污水,最后落脚到问题的性质上,他一调侃 的语气说:“边厂长,你这种做法,说轻了,你是为了经济利益,不顾环境污染, 说重了,你是抵触省政府的五十二号令,只顾发展经济不顾环境保护,这可是一 个政治觉悟问题呀,听说你还是市人大代表,这可不行呀。”边厂长早就出了一 头汗,嘴里却说:“我没抓好,我没抓好,回头我一定要查,看谁为了省点小钱 不顾大局让治污设施停转的,一定查。王主任,我向你保证,一定严肃处理。” 边厂长称呼他为“王主任”,“主任”这称呼其实很巧妙,小到小企业的办 公室主任,村委会主任,大到国家某个委员会的主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都叫 “主任”,说是个职务就是个职务,说是个称呼呢就是个称呼,可这区别却大到 天边了。王浩天心里就认了“主任”这个称呼。说起来,人都是有虚荣心的,一 叫“主任”自己真的感觉就是领导了,也有了一点高高在上的飘飘然。他笑笑, 用眼睛直盯着厂长,说:“边厂长真的不知道?我看厂里哪个人也不敢不听你边 厂长的话吧?”边厂长也笑笑,有点尴尬:“看你说的,我还能叫他们故意不开 呀?”王浩天大笑,说:“那我就不清楚了。” 边厂长也跟着大笑,笑过,说:“王主任,先不说工作了,咱吃饭,高县长 和万部长,还有环保局的领导都在县宾馆等着你呢,走吧。” 王浩天清楚无论如何这饭是躲不掉的,但还是说,饭就不用吃了,我还急着 赶回去有事。说着挎起包就要走,边厂长哪里肯让他走,拽住他就往车上拉,他 也就半推半就上了车。 到了宾馆,包间已经定好了,主管环保的高副县长与县委宣传部的万部长已 经提前到了,见了面,握手寒暄,互相交换名片,也都称呼他“王主任”,气氛 一时显得很平和,然后,把王浩天让在主宾席,其他人也都依次落座。 王浩天知道,这也是对他很高的礼遇。对饭局座位这一类礼仪常识,他也是 到了中原以后才逐渐了解的,很多都是郑少铭告诉他的。比如,在中原市,正对 着门的那个位置是东道主的,也叫主陪,一般也是买单席,主陪左边是主宾席, 右边是次主宾席,但在县里乡里正中间的位置是留给主宾的,就像坐车,在市里 省里领导一般都坐在后边,秘书才坐在前边,而在县乡,一般都是领导坐在前边, 其他人坐在后边。再就是与领导在一起走的时候,随从人员一定要在领导后边, 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下楼的时候,为了领导的安全,你要走在领导前边, 还不能离太远。酒桌上的道道就更多了,各种酒令不说,光吃鱼就有很多讲究, 上鱼的服务员要找准主宾,把鱼头对准他,吃鱼前要先解决“鱼酒”。先是鱼头 酒三杯,再就是鱼尾酒四杯;如果主宾想简单化,可以用鱼里的香菜、葱叶把鱼 眼盖上,曰“一概(盖)不喝,一律(绿)不喝”,下边就可以吃鱼了;如果复 杂起来,接着鱼尾酒是“脊五肚六”,也就是鱼背对着的人喝五杯,鱼肚对着的 人喝六杯;再复杂的还有“高看一眼”,主宾把鱼眼挑出来给东道主,也要喝三 杯;还有更复杂的,要“给个面子”,就是把鱼鳃夹给一个重要的客人,曰“给 个面子”,谁受了这鱼鳃,最少要喝三杯。处理完“鱼酒”,主宾方“剪彩”吃 鱼,用筷子把鱼拨拉开,让大家动筷子。劝酒也是有很多“词儿”的,在河南, 各地有各地的劝酒“词儿”。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劝酒就开始了,主陪先 开始,曰“敬酒”,然后依次按职位高低、辈份大小、年龄长幼,都要给客人敬 酒。敬酒的方法各地也大同小异,但也有区别大的,比如在豫北滑县东部与濮阳 县西南一带,碰见红白事,敬酒就近乎“野蛮”,一个村里辈份最大的年长老人, 一家伙倒上半斤白酒,往客人面前一跪,把酒碗顶到头上,你不喝他不起来,往 往都是客人喝了这碗酒就醉倒在地,可他不管这,就一个目的,让客人“喝好”。 碰上这样的情景,纵然是铁人也会喝倒的,而对付这种“野蛮”劝酒的最好办法, 是你一开始就滴酒不沾,往后就没人管你了。而在豫东永城,敬酒就是带酒,自 己先喝多少,然后给客人倒多少,一般不超过自己的量,不过这里的敬酒力度也 是很大的,一般都不用小酒杯,用的是大玻璃茶杯,半杯半杯的喝,一次就是二 两多,也喝不了几次,不想喝就躲起来,等到该吃饭了再回来,这样也能逃过这 一关。平顶山敬酒是直来直去的,一上来就给客人“端”一打,也就是十二杯, 杯子倒是小酒杯,不过这也马虎不得,先端,再碰,一个人一个人来,一圈下来 你没个半斤八两的酒量也会喝得找不着北。有人说,中原原来穷,来了客人舍不 得多买酒,就紧着客人喝,可又不能明着说,就想着法子让客人多喝,慢慢地就 形成了劝酒的习惯。现在不穷了,应该改改了,近年来确实也不像早些年那样海 喝了,但劝酒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因此,酒桌上就有了打不完的“酒官司”,免 不了闹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还动手打架。这就是中原文化,中原的酒文化。 王浩天因为有那种隐私的病,自然不敢喝酒,就拿出药来,说自己胆囊炎发 作,不敢喝。万部长就说:“王主任,你别拿药唬人,人家不都说酒桌上有不可 忽视的三个方面嘛,扎小辫的,装药片的,还有红脸蛋儿的,你别太客气了,以 后都成朋友了,边厂长专门派人去市里买的五粮液,你不喝两杯对不起人呀,保 证不让你多喝。” “我真的不能喝部长,如果能喝不喝算我不够意思,刚住了几天院,才出院 就喝酒,再发作了问题就大了,你不知道胆囊炎那个疼呀,真让人受不了。”王 浩天曾经得过胆囊炎,说的别人也都相信了。他又转向高县长,“高县长,真的 对不起,平时我还是能喝点的,今天真不行,回头你们啥时候去中原,我陪各位 好好喝一场。谢谢了。”说完,他站起来抱拳对着不同的方向晃了晃,显得特别 真诚。 高县长见状,就说:“大家就不要为难王主任了,王主任,你就喝点果汁吧,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回头病好了再喝,身体要紧呀。” 于是服务员就拿了果汁,倒在高脚杯里。其他人除了司机都倒上白酒。然后 大家举杯同喝。高县长带头,他端着酒杯,看看大家,说:“除了王主任和司机 师傅,头三杯都要见底呀,把喝酒三部曲搞得漂亮点。”高县长说着,一边逐步 表演这喝酒“三部曲”:先把酒杯放嘴边,同时仰面把酒往嘴里送,此曰“望星 空”;再用嘴吮酒,等到酒快喝完的时候,就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此曰“鸟 叫声”;酒喝完了,把杯子底朝天来回晃晃,让大家看看,此曰“探照灯”。 高县长表演完了,大家都叫好,也都纷纷模仿把酒喝干,拿着酒杯底朝天在 那乱晃。王浩天把果汁喝完,也晃晃,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因为王浩天不喝酒,后边的程序就很简单了,十多人喝了两瓶就不再喝了。 吃完饭,万部长要留王浩天住下,他坚持要走,万部长也就不再强留,安排边厂 长用车送他。 临走,高县长握着王浩天的手说:“王主任,欢迎你对我们工作的监督,这 也是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我们会通过舆论监督改进工作,地方经济的发展离 不开媒体支持呀。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王主任,互相支持,互相理解吧,我希 望你再次来的时候不是监督,而是为我们叫好。” 万部长则把王浩天拉到一边,很亲密地对他说:“老弟,你得支持哥呀,这 稿子无论想什么办法你是不能让发,你要发了我这宣传部长脸往哪儿搁呀,你回 去一定得做工作。” 王浩天笑笑,说:“部长,你知道,这样的事情透明度很高,我现在不敢给 你表态,但我首先得告诉你,无论稿子发不发,农民的问题你必须解决,越快越 好,只有农民的问题解决了,才有可能说后边稿子的问题。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 楚。你说呢部长?”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让老边三天之内做好农民的安抚工作。今天让老边 送你回去,我下午要开常委会,就不送你了老弟,你一定得帮哥这个忙,拜托了。 老边去了你看该叫谁叫谁,一块吃个饭,好好说说。”万部长说完,与王浩天搭 着肩膀走到车前,还为他拉开了车门,王浩天一一与众人握手道别后上了车。 来到中原,还不到下午五点,边厂长问王浩天去哪,王浩天想了想,就说: “边厂长,这样,你们把我送回家先回去,请吃饭反倒不好,张扬出去反而不好 处理,你回去把农民的工作做好,回头有啥事了我再给你打电话。”王浩天的话 说得很巧妙,既显得与他们很友好,又把解决问题的条件提了出来,听起来还是 为他们着想,很容易让人接受。他清楚,采访这样的事情一定得讲究策略,帮助 投诉的群众解决问题才是目的,但你又不能对这些群众承诺什么,有很多事情并 不是那么简单,舆论监督更不是万能的,你记者以为你是谁呀?因此你不能给群 众表态,表了态就没有退路了。与监督对象接触就更不好把握了,他们是千方百 计不想让你发稿子,你与他们闹僵了,他不理你,去托关系找领导,到那时稿子 发不了,你窝一肚子气还没出撒。因此,你要学会与监督对象沟通,找到认识上 的交叉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谈了。当然,也有一些不负责任的记者只顾写稿子 发稿子,其他什么都不管。更有甚者,还有一些记者把利用这样的采访捞取灰色 收入当作职业。 边厂长听了王浩天这么说,沉思了一会,点点头,说:“也行,王主任,一 接触就能感到,你也是性情中人,我就把这件事放心托给你了,你该怎么打点怎 么打点,有什么事情了你再给我说。” 车到花园路关虎屯西口,王浩天让停车,说马上到家了。他不想让人特别是 采访对象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在中原,还是租的房子。他拉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 边厂长拉住他,把一个鼓鼓的信封塞进他包里,说:“王主任,你就多费心吧, 你打点人总不能让你自己掏腰包吧,这点小意思你先收下,回头有啥咱再联系。” 王浩天很透,他也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红包,但他还是很坚决的要把信封拿出 来,边厂长顺势把他推下车,小声说:“这大街上,挣来争去不好看,我也不回 家了,只当给孩子买点东西。”说着,又让司机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四条 “玉溪”烟塞给王浩天,说:“王主任,我就回去了,这烟你拿着抽,这是万部 长专门让我捎给你的。” 王浩天还要推辞,边厂长已经拉开车门上车走了。他笑笑,摇摇头,一副无 可奈何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接受这一切的,开始也曾矛盾过, 自责过。但他最终还是慢慢地接受了。不同的是,他把握着一个度,始终不忘群 众的问题,一看是很棘手的问题,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沾手的,坚决按程序办事。 当然,无论他的思想是什么样子,结果却是一样的,他也收红包,也“吃”、 “拿”。要说他境界高一点,就是他不“卡”、不“要”。 王浩天回到家,打开信封一看,整整五千元。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收 到的红包中最多的一个。他有些不安,甚至有一会都有上缴报社的想法了。但最 终他留下了那笔钱。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当初在学校,他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两 千元。如今,他一个月的工资就比那时一年的还多,但他还不满足,当他看到那 晃眼的钞票的时候,心就被泡软了。他也曾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不是自己伸手要 的,谁让他给我呢?而那些诸如“不义之财不可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 类古训的基本道德,早已被金钱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王浩天很快就平静下来,然后心安理得地拿着钱和存折,到门口的银行把钱 存起来。再提着洗浴用品去丰产路的一家澡堂子洗澡。此时,他很惬意地泡在热 水里,性病事件的烦恼就有了很大的减缓,心里直发慷慨,生活呀,真是不可捉 摸,又回味无穷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