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晚饭之后,小美勤快地帮着老妈收拾碗筷。我和老头子在书房下象棋。看来小 美今晚是打算住我们家了:书房的地上放着小美的行李,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子,两 只很大的旅行包,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口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它们的 主人,一声不响地在我们家安营扎寨。我不明白小美为什么会来我们家,还带着这 么多行李,难道大哥把她给开了吗?她可是咱嫂子的表妹。 老妈洗刷完毕之后,趿着拖鞋走进书房,塑料拖鞋的缝隙里进了水,发出唧唧 吱吱的怪响,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妈走到我身后对我说,“南南,妈给你说 点事儿!”老头子正杀得兴起,被老妈一打断,颇为不悦。他横了老妈一眼,“有 什么话你等会儿说不行啊?”老妈抓起我的当头炮往老头子面前的老帅头上一拍, 檀木棋子儿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妈顽皮地说,“你输了!”老头子摆摆手, 一脸的无奈,“你行!你来试试。”老妈干脆把棋子儿揣进兜里,这下完了,老头 子彻底没辙。我给老妈搬过凳子,让她坐下。老妈清了清嗓子,她说大哥在这边投 资了一家公司,派小美回来照料这边的生意,问我去不去帮忙。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说不去。虽然从小大哥对我的照料令我很感激,外加对他的崇拜,我似乎应该没理 由拒绝的,但我还是想,我不能老躲在树下乘凉啊,我得自己挖一口大井,那样喝 水才有意思。老妈显然对我的回答很失望,婆婆妈妈地开始痛诉革命家史,说什么 打仗要靠父子兵,生意贵在兄弟合,还说什么我现在不念书成天游荡只会让我沾染 上社会的陋习,对我的成长很不利,我应该早点学会谋生的手段等等危言耸听的道 理。我对老妈的教诲充耳不闻,心里却盘算着这小美以后是不是要在我家长期驻扎, 那样的话我又少了很多私人空间了,毕竟一个陌生人跟自己抢卫生间是件令人很不 舒服的事情。 老头子使劲蹂躏着手里的棋子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那样子像煮开的茶壶, 马上就要喷发。我说,“老爸老妈你们别生气,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情,我不想 一辈子都在你们的庇护下长大,让我自由一点行不?”老妈很认真地端详我,似乎 对我难得说出这样的“人话”深感意外。老头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对着天花板自言 自语,“子不教,父之过啊!”老头子的话让我很不舒服,似乎我就是一个废物, 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但就算我是废物,你也不能说自己是废物啊! 经过一番义正辞严的辩护与开脱,我总算说服了二老不去大哥的公司。但在家 庭会议结束之际,老头子提出要修改“家庭宪法”,在我的《谅解备忘录》第三条 后增加一条,作为第四条,内容为,“半年之内必须找一份工作,不得以写小说为 由拒绝家庭议会的合理安排,如若自由选择就业,需报家庭议会审核批准,未经许 可不得擅自择业。”我知道拒绝去大哥公司的做法让老头老太很为光火。老头子能 够作出这样的妥协,已经是他的底线了,在这点上,我完全无力反抗。与老头老太 谈判妥当之后,我一个人回到卧房,我想,我应该选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8887记得贺昔说过,生活不是水,寒冷的时候就凝为坚固,温暖的时候就化作 温柔;生活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扑面而来,只要你喜欢,生命就有了信仰。那时 候年少轻狂,说话满嘴的墨汁味,所以喜欢贺昔说的这句话。但当时并没有体会其 中的真意,直到现在,我终于参悟了这话的涵义。生活其实就是小说,谁相信谁, 都是骗人的把戏。生活又只是一张白纸,原本什么都没有,写满了东西,却再也无 法擦掉。 我无法擦掉那些生活的阴影,感情的悲痛,学业的挫折,亲情的疏远,友谊的 淡漠,一切生命之中的温柔都变得冰凉。我在深海的水草丛中游弋,没有人欣赏我 曼妙的舞姿,我的眼睛看不见水上的天空,我想,有一天我会爆发,不是在沉默之 中,而是在死亡之时。 夜里醒来几次,每次都听见小美在隔壁噼里啪啦敲打着电脑的键盘。忽然生起 一股欲念,不是性欲,而是暴力,一种杀人的欲望,那种欲望令我感觉惬意。小美 成了我的假想敌,我不知道这个敌人是谁,似乎只是黑暗里一个影子,她舞着刀子, 在我的肩膀跳跃。我无法驱走她,我只有迎战,迎战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她。浑 身机灵出汗水,却不敢开空调,我怕听不见隔壁的声音。那声音富有节奏,敲打着 我的心房,令我不安,却感觉酣畅,是一种快乐,痉挛地扭曲着神经末梢,一彻接 一彻地袭来,欲罢不能。 小美终于睡了。房间的隔墙很薄,能听见她脱牛仔裤时拉拉链的声音,“呲— —”的一下,划破夜的外衣,也划破了我。我几乎就要穿透那堵墙,用双手扼杀掉 可憎的声音,包括她的呼吸。我似乎恨着所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尤其像男人样坚毅 的女人。这种仇恨从几时开始,我无法回忆,是贺昔,是卿宴,还是周屿?我未曾 想过。贺昔欺骗了我的感情,卿宴是帮凶,周屿是第三者。似乎在肉体上我收获了 许多,但在精神上我却感到失落,也因此有了恨意。 窗外有了晨曦的颜色,嫩白的窗花映出淡淡的树影,大地醒了,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