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跟踪 阳历年底的某天晚上,我没有及时去看电视,我在宿舍给侍红写信。宿舍很冷, 屋里屋外一样的冷,甚至,我感觉到屋内比屋外还冷,外面有阳光普照,多少给人 以温暖的假象。而屋内阴湿,加上周围都是树木,感觉寒意萧杀。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给侍红写信,心情自然也是忧郁的,但是,给侍红写信,已 经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我每天都要给她写一封,就像日记一样。我在信上, 向她报告我们植物园的工作和生活,还向她讲述我的孤独,讲述对学校生活的向往, 对往日同学的思念。在今天的这封信上,我还着重问问她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这 个问题,我曾在以前问过她,但那封信是不寄的。而这封信,我是决定要寄出的。 我准备明天再去一趟县城,把信投到邮箱里。我把写好的信反复读了几遍后,确定 万无一失,才装进信封,封口。我觉得干了一件大事,一件不得了的事。我是带着 轻松的心情准备去看电视的。 天色已晚,植物园的夜一直都洋溢着神秘的气象,夜空似乎比我记忆里的别的 地方的夜空更加幽深,星星也更加冷峻。我抱着胸,裹着寒气,在去园部的路上, 碰到了老杨。这时候正是看电视的时候,碰到老杨,虽不算意外,也不算正常,他 不看电视干什么呢? 老杨手里晃着电棒,他把电棒戳到我脸上,说,小陈啊,现在 才去啊,正好看,快去。我应他一声,说,你不看啦? 老杨说他不舒服,不想看了。 是吗? 我想,和老杨擦肩而过了。他有什么不舒服啊,白天还不是好好的吗? 他说 不定就是去约会的,丁家干早在很多天以前就说他跟豆叶有一腿,我看是完全有可 能的,可丁家干怎么不盯着他? 我觉得丁家干不过嘴劲,嘴上说说而已,他和小崔 庄那些妇女儿童一样,只顾看电视了。 我多了一个心眼,几乎是奔跑着,跑到园部( 电视已经不在户外看了,天气越 来越冷,早就移到了办公室里) ,看到办公室里坐满了人,我先去找豆叶。我心里 嘣嘣地跳,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没有看到豆叶,豆叶果然溜走了,果然和老杨 约会去了。我看到了大白牙,她坐在条椅上,伸着头,很聚精会神。在她身边,是 她女儿银花,在银花身边,是她好朋友洋玉。我没有在显著位置看到丁家干。丁家 干不需要去扶天线了。电视机修好了,是崔园长安排小谢用手扶拖拉机带进城里修 的。丁家干不在,他会去哪里呢? 莫非他真的去跟踪老杨啦?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早就怀疑上老杨了。可是,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丁家干又突然 出现了,他出现在大白牙的身后,就像后洼的青梢蛇,不声不响地把头从水底竖起 来。 他就趴在大白牙条椅的后背上,脸向着正前方,而白煞煞的眼睛望着东北方向 的窗户和东南方向的我。我有点替他着急,都什么时候啦,他怎么还按兵不动? 我 挤过去,拍拍他。丁家干看是我,低下头问,啥事? 我把嘴堵在他的耳朵上,说, 你看谁不在啦? 丁家干这才来了精神,他脑袋在人群里转一圈,完全理解了我的意 思,迅速出去了。 我紧张极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我是否也卷入了是非的旋涡。 电视我看不下去了,我心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事,那么多事,那么大事,在我 心里膨胀着。我还觉得,植物园的故事,远比电视上要精彩多了。我坚持着看了一 会儿,完全不知道在看什么,电视里嗡嗡的,我脑子里也嗡嗡的。 我出来了。我听到沙沙的落叶声。我看到清冷的月光。我看到满天繁星。我看 不到丁家干,也看不到老杨和豆叶。他们会在哪里呢? 老杨不在宿舍,我去看过了。他说他不舒服,但他不在宿舍。这就说明问题了。 鬼使神差的,我向盐肤木林里走去。我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在树影里。 地上的落叶软软的,发出蛇爬过的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对我说,小心小心。当然, 现在是没有蛇的,蛇们已经冬眠了,照丁家干的说法,现在是水老鼠吃蛇的时候了。 但我的确就像一条蛇,不弄出一点声音。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走得够深了。我停 下来,听,只有月光洒在林子里的声音。老杨和豆叶还会在林子里吗? 如果在,不 会如此安静吧? 我望一眼夜色中的水塔,还有水塔附近的一幢砖房,那里都是人迹 罕见的地方,四周的树木更加茂密,但,我向水塔方向移动。 我突然听到声音了。是男人的说话声。我紧张地蹲下来。我看到前边的一个人 影。不,是两个重叠的人影,他们抱在一起。我离他们太近了,也就十来米远吧。 我大气不敢出,连退回去都不敢了,我怕我的喘气声都能被他们听到。我蹲在一棵 碗口粗的盐肤木树后,眼睛看着他们。月光显得稀疏,枝条的影子也朦胧。我有一 种罪恶感。我觉得不应该偷窥别人的隐私,尤其像我这样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这 应该是丁家干之流干的事情。 男的还在说话。他说什么呢? 尽管我离他们很近,我也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 是谁呢? 他个子挺高的,是老杨吗? 女的是豆叶吗? 她怎么不笑,怎么不喳喳喳喳 地笑? 男的清一下嗓子,不再说话。 女的说了,她的声音先是很小,但渐渐大起来了。 ……我怀上了,你得给我一个主意,二朋都半年没沾我了,我赖谁去啊? 不会 是草种子叫风刮进去的吧? 你带我跑吧,我喜欢私奔,太刺激了……啊? 这是豆叶的声音,果然是豆叶,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男的声音也清楚了,他说,我是你叔,私奔也不是个事啊。 这个声音吓我一跳,低沉,厚重。对,他不是老杨,他是崔园长! 这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怎么会是崔园长? 他要是老杨就好了。可他确实就 是崔园长。崔园长说,再说,我工作也不能丢啊,我丢了工作,哪来钱花? 怎么过 日子? 我这个园长还能当十年八年哩。我当园长,你才能过好日子啊,我每月才能 给你钱啊……我每月给你的钱,你都花了啊? 你那点钱,够我花的呀? 才够塞牙缝! 你真是好吃懒做的女人! 喳喳喳……不都是你娇惯的呀! 我往后不娇惯你了。 你敢! 说着玩玩的…… ……那你得给个主意啊? 什么主意啊? 主意都是你拿,你说什么我都听! 崔园长声音十分清晰。 看看你吧,这回就得你拿主意,你要是没有主意,你凭什么要我? 我这么贱啊 ? 我三个月的肚子往哪摆啊? 多给你钱…… 不行,我不要这孩子! 是不能要这孩子……好吧,你让我想想…… 你想吧…… 豆叶把崔园长抱紧了。豆叶把脑袋埋在崔园长的肩上。 我有个朋友,在县卫生局做股长,我送点礼给他,让他想想办法,做人流去… … 你想疼死我啊! 不疼,就痒痒一下。 那就好。 于是,两个人抱着不动了。 树林里又恢复安静。我听到我的心跳,我听到我的喘息声。我努力控制自己。 他们的话,我既想听,又害怕听。我冒失地闯入,没想到给我自己添了麻烦。我连 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这时如果稍一动,就有可能被他们发现。 但我如果不动,不走,也有可能被他们发现。如果崔园长发现我偷窥了他们的 秘密,崔园长能放过我吗? 他能不对我下毒手吗?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比干了坏事 还紧张。 月亮被水塔挡住了。我向水塔望去,不是水塔挡住了月亮,是一团云挡住了月 亮。天色顿时暗淡,这可是我逃离的好时机啊。可就在我收回目光的时候,水塔突 然动起来,我再定睛细看,不是水塔在动,是水塔顶部有东西在动,那是什么? 是 一群动物,它们绕着水塔站立一圈,有的金鸡独立,仿佛在练功;有的打着眼罩, 眺望远方;有的做拜佛状……它们旁若无人,做着各种姿态。它们是黄鼠狼吗? 还 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抑或就是狐狸? 或者是一群野猫? 总之,它们聚集在水塔上, 让我毛骨悚然,后胸发凉。然而,更让我后怕的是,当我收回目光,寻找崔园长和 豆叶时,崔园长和豆叶不见了。他们突然蒸发了,一点声息都没给我留下。他们是 发现我了吗? 他们要是发现我了怎么办? 这是我最为关心也是最感可怕的。我不知 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这都是我的好奇心造成的。我也得赶快离开。我觉得 四面八方都隐藏着危险。危险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 我迂回着,转了好几个圈,可以说内心经历了无尽的磨难,才身心俱疲地来到 办公室。 电视还没有结束。 我稍事平静,在人群里看到了豆叶。她已经溜进来了。没有崔园长,也不见老 杨和丁家干。那么崔园长呢? 他趁着夜色回家了吗? 我心中的两个疑问,有一个终 于水落石出,这就是,我上班第一天看到树林里约会的两对男女,其中一对,就是 崔园长和豆叶。那么,老杨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在宿舍,没有看电视,他能上哪里 ? 丁家干是不是跟踪了他? 我觉得事情非常地不妙。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