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逮兔子 我觉得植物园里暗涌着一股杀气。很可怕。我越发地觉得,丁家干很孤独,他 有点像拿着长矛和风车决斗的唐吉诃德。他常常拉着我去做这做那,是因为他能拉 得动我。他要是拉别人,是没有人会理睬他的。而我,对植物园的情况还没有深入 了解,还不知道植物园里的水深水浅。但是,随着我在植物园工作时间的增长,随 着我对周遭情况的熟悉和了解,我想,我也应该多一些明哲保身的想法了。就是说, 我不会把我看到的事,听到的话,告诉丁家干的。我也不对任何人说。我要把我这 张嘴闭紧,打上封条,免得那个杀气冲撞了我。 药材研究所的所长还没有任命,临时由老杨带着大家工作。而丁家干,真的烧 澡堂去了。 不知是崔园长的安排,还是他自觉自愿。澡堂原来是每周烧一次,由小谢负责 烧,而且很不定期,根据小谢的工作,有时是星期三烧,有时是星期五烧,水温也 保证不了,有时冷,有时热。冷时,基本上不能洗;热时,又像汤猪。 丁家干专事烧澡堂以后,改为每周烧两次,并固定在星期二和星期六下午。丁 家干烧澡堂果真是一把好手,他能把洗澡水烧得不冷不热,正正好好。 也许是吃过大白牙家兔肝的原因吧,丁家干突然喜欢吃兔子了。他不知采用什 么办法,只需走出植物园的大院,到植物园的地盘上去转一圈,有时是东大洼,有 时是南小荡,有时是后洼,有时是西塘,他不管到哪里,都能拎来一只野兔,有时 是两只野兔。丁家干把兔子剥了皮,把兔肉交给食堂的崔师傅,把兔皮钉在墙上。 他宿舍门左门右两边的墙上,已经有十几只野兔皮了,起初,他左一张右一张的时 候,有点像春节时贴的对联,后来兔皮多了,又像十年前贴的大字报。兔皮有一股 兔腥味,还好,冬天里,没有苍蝇。阴干了的兔皮,看上去像是贵重的东西。丁家 干会在上面拍一掌,跟我炫耀说,看看,够弄件皮袄了。有时候,丁家干拎来一只 兔子,并不杀,而是拎着去了小崔庄,并把我也喊上。 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丁家干说一声,我就跟他往小崔庄跑了。我 知道他到小崔庄都要到大白牙家喝酒。到大白牙家喝酒,我就能看到银花。但是, 在银花家,我和银花都没有话说,说一两句客套的话不作数的。我和银花当然还是 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了,不过,我们都不再喝醉了。就是喝醉,村上没有电影看,也 没机会出去了。每次喝完酒,丁家干都赖着不想走,都是叫大白牙赶走的。而我, 也多了一层心事。这心事就是银花的胸部,我曾在那里抚摸过,我多想再抚摸一回 啊,如果能在没有一丝醉意的情况下,重温一次草垛里的情景,真的太美妙了。可 这样的情景没有再现。因为我们不再喝醉,我的胆量完全没有了。我每次见到银花, 感觉银花都是想我去摸她的。她胸脯挺挺的,似乎在跟我招手,可我只有想想的份 儿了。有一回,我在大白牙家喝过酒,大白牙要到植物园看电视。我看出来,丁家 干不想走,他说,小陈和银花去看吧。丁家干的意思,是让我们走,他们留下。大 白牙说,不行,我也要看。银花,我们一起去。大白牙的话,让我觉得,她是对我 和银花不放心。在去植物园的路上,银花便不再说话。银花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 女孩,加上她母亲,还有丁家干在身边,她就更不愿说话了。在园部办公室看电视 的时候,银花都是我不时注目的焦点。我有时候也会产生错觉,银花要是侍红多好 啊。想到侍红,我心里就会难受一会儿,就想跟银花要保持距离。银花当然没有侍 红漂亮了,但是,如果把侍红美丽的面孔换给银花,我会怎么样呢? 会毫不犹豫地 选择银花吗? 我拿不定主意了。可正因为有侍红的存在,我的心里才充满障碍,才 没有在看电视的时候,把银花约出去。我知道,只要我敢约,银花就敢跟我走。我 看到过前边成功的先例,崔园长、小谢、老杨,他们都约过别的女人。崔园长和豆 叶,老杨和洋玉,这是我已经知道的,可和小谢约会的那个女孩是谁呢? 我至今还 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这样想,崔园长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勾引人家有夫之妇,当然要偷 偷摸摸了。老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 他家在三十公里外的沭阳桑墟) ,他勾引一个 小姑娘,同样不敢光明正大。至于小谢,他是大青年,他偷偷约会,一定也有不能 公开的原因。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跟他们俩都不同,我是未婚男青年,跟女孩谈恋 爱是正常的,不应该偷偷摸摸,不应该模仿他们。我想,有机会,我要请银花进城 看场电影。 在一天的黄昏时分,我下班走到植物园大门口,丁家干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 说,小陈,走,跟我逮兔子玩! 还没有吃晚饭。但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我当然不用愁晚饭了,逮了兔子,丁家干会拎着兔子去小崔庄,不但有晚饭吃, 还有酒喝。 跑不了你饭吃,走! 我答应一声,就跟丁家干走了。 想不想醉一回小陈? 丁家干说。 我脸上热一下,随即又想,他不会知道我和银花在草垛里的事吧? 我们走了一会儿大路,从大路拐下去,往西塘方向拐。通往西塘是一片片滩, 没有路,杂草有膝盖深,地形不像后洼和鬼魂岗连在一起那么复杂,一眼能望下去 好几里。丁家干问我想不想醉一回,我还没有回答他,他又说,小陈,今晚再多喝 两杯。我说不行,会喝醉的。丁家干说,醉了好,醉了胆子大,敢干! 哈哈哈…… 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她天天假模假样的不让我沾边,小酒一醉,服服帖 帖的……小陈我对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大白牙有三个奶子哈哈哈……骗你的, 她肚皮上的暄肉跟奶子一样我操! 你看这草多深多软,绊在脚上多舒服,哪天跟大 白牙在这里睡一觉……那也是野味啊,跟吃野兔子肉一样哈哈哈……跟大白牙干, 就像逮一只兔子,活奔乱跳的! 我不知道别人的性启蒙是在哪一阶段在什么地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植 物园里完成了这种仪式。丁家干把大白牙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给我 比划和形容了,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拿他的话跟银花做参照。这样的参照让我热血沸 腾。我听到我自己心里的话是,我今晚也要醉一回! 我们走在草地上,脚下会一脚踩空,连草及脚会陷进地里。我已经知道,踩空 的地方,是水老鼠的洞穴,有时候是前洞,有时候是后洞,冬天的水老鼠,就藏在 洞穴里。草窝里会有一堆堆新土,那是水老鼠新打的洞。它冬天打洞,是为明年做 准备的,明年,那堆新土,还有洞口周围,就长满了新草,它的洞口也就非常隐蔽 了。有时候,新土也不光是为了打洞做窝,而是觅食。水老鼠能知道蛇的藏身之处, 几只水老鼠一路打下去,会把正在冬眠的青梢蛇抓住,当成晚餐吃掉。青梢蛇还在 睡眠中,浑然不觉就成了水老鼠的美味,也算是安乐死吧。 上回和丁家干逮兔子,就看到过老鼠吃蛇。一群老鼠,像一根辫子一样,互相 拥挤着,场面颇为好看。等到水老鼠被惊散,一条蛇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 我们越向草地深处走,脚底下踩空的频率就越高。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草地上,迎来了西天最后一抹晚霞,有风吹来,风吹草低 并没见到野兔。 我说,兔子都叫你逮光了。 不会,到处都有兔子。你不知道,兔子比我们还聪明,我们不踢到它尾巴上, 它不会动的。 丁家干话音一落,便拉我一把,小声说,别动。 丁家干瞅着密密匝匝的蒿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特制的布袋。丁家干观察半分 钟,对我说,你蹲下别动,也别出声,看没看到前边那棵老柳树,对,就那棵大一 点的,我到那里下好袋子,你看到我向你招手了,你就瞄着老柳树走过去。 我点点头。 丁家干绕一个大圈儿,走到老柳树那儿。 一会儿,他就向我招手了。 照丁家干说的,我瞄着老柳树,一直走过去。 一路上,有二三百米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离老柳树有十多米远的时候,跟 枯草一样颜色的一只灰喱色兔子突然跳出来,在草地上飞窜,它就像扎上翅膀一样, 在草上飞,一头钻进了老柳树下的口袋里。随着它钻进去的惯性,口袋口也被细麻 绳收紧了。丁家干哈哈地笑着,跑过来,说,看到了吧,兔子就是这样逮的。兔子 不走回头路,你只要在草丛里看到它走路的方向,逮它就很容易了,就跟逮女人一 样! 丁家干拎着口袋,往肩上一甩,说,走,杀兔子,喝酒! 我跟在丁家干的后头,脚下绊着厚密的枯草,很吃力。因为逮了兔子,因为要 喝酒,因为马上就要和大白牙会面,丁家干脚下很轻灵。可丁家干一脚踩空,漏了 下去,摔在草地上。丁家干一把抱住口袋,说,我操,差点叫它跑了,哎哟,陷这 么深啊。我跑过去拉丁家干,也一脚踩空,漏了下去。丁家干揉着脚脖子,说,你 要小心啊,当心叫水老鼠把你脚给啃了。我赶快抽出脚。丁家干笑了,他说,不用 怕,水老鼠藏得很深。 它真会咬人吗? 走到路上时,我还不放心地问。 丁家干说,对大活人,它不敢。 夜里呢? 夜里它也不敢,它再厉害也是老鼠,不过你要是在草地里睡一觉,就不一定了, 第二天,你会发现你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就是少了一根脚趾。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草地,赶紧跟上了丁家干。 我们到了小崔庄庄头,天就黑了,时间真巧,丁家干算好了天黑进村的。但是, 不巧的是,银花不在家,只有大白牙一人在家。 大白牙说,银花叫我去你们园部看电视,我有点事情,没去。我幸亏没去,我 不知道丁所长你狗日的要来! 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让银花去看电视了。丁所长你也 不给我个暗号。小陈你坐,我去弄莱去! 银花不在,我一点劲都没有,而且,我在大白牙家,还有碍事的嫌疑。可我又 不好马上说走。我怕我的心事叫丁家干和大白牙知道了。可丁家干还是知道了,他 说,小陈你回去吧,逮兔子的技巧让你学去了,你再去逮一只好了! 回去吧! 回去 吧! 回去看看电视! 大白牙一嘴对不起我的口气说,对,小陈,你吃点亏,今晚就少喝一回。银花 也不在。 大白牙话里的意思,好像我专门是来找银花似的,银花既然不在,银花既然去 看电视了,我也就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我感觉耳热心跳。 大白牙又说,小陈你看到银花,帮我照看一点,不要让她乱跑。赶下次,我多 请你几回,好不好? 人家这样赶我,话又说得这样明白,我不走也得走了。 小崔庄到我们植物园这条路有二三里,从小崔庄的石桥走过来,穿过通往县城 的砂石公路,和砂石公路呈“丁”字走向的,就是我们植物园的路了,向北走二三 百米,又是一道石桥,过了桥,路的东西两边就是我们植物园的地盘。我没有心情 想着藏在路边草丛里的兔子,我心里的兔子是银花。银花就是我要逮的兔子。 当然,如前所述,我只是想想而已。我一路小跑着,跑进办公室,在一屋看电 视的人群里,我看到了银花。银花的身边没有洋玉,也没有老杨。我又找豆叶,豆 叶也不在。豆叶和洋玉这两只小野兔,分别叫崔园长和老杨捉走了。我想。我也去 捉银花吧。可我不敢再看她,我怕我真的会把她带走。 我走到银花的身后,摸一把银花的屁股,银花就心有灵犀地跟我走了。我想把 银花带进树林里。银花说太冷了。我就把银花带进我的宿舍。我们坐在床上说话。 我们只是说话,我想拉拉银花的手。银花的手就放在床沿上,离我的距离不到一尺, 离我的手不到三寸。我只要一抬手,就能捡起银花的手。可我没敢。我要是喝口酒 就敢了。银花说,我们喝酒吧。银花和我一样,我想到了,她也想到了。可她也不 敢。她想喝酒。她喝酒就敢了。可我的宿舍没有酒。银花坐了一会儿,说我冷死了, 说我我我……我就回去了。我没有让银花回去,我要去抱她…… 我的想象只能到这里,下边我就没有想下去。我眼睛盯着电视,心里想着要和 银花怎样怎样。想到后来,我连再看一看她的胆量都没有了。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