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的溪州,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候。这座高原水乡城市,不但有着清亮明净的 高原湖泊,还有着矿石折射出来的眩人莹彩。溪州,是美丽而富饶的! 溪州一中,就座落在溪州最著名的状元桥畔,睡莲灼灼,垂柳依依。做为溪州历 史最久远的学府,溪州一中古香古色,不定睛细瞧那匾上烫金的“溪州一中”四个字, 外地游客都误以为又是哪一处历史遗迹、风景名胜。所以经常有游客误闯门卫室询问 哪里买门票?这是一中校长高河除了升学率全省名列前茅之外最引以为傲的! 但是,一向怡然自得的高校长此刻却在办公室里气极败坏地来回踱步。他背着手, 打着摩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统一边彊支援中央。稀疏的头发彰显了一中在全省名列前 茅他所付出的心血。此时,一向春风满面的胖脸上却山雨欲来阴云密布。 因为刚才,他的上级领导和同仁——溪州教育局基建科卫建国科长和他的妻子, 溪州一小的王亚梅校长为了女儿卫婷婷的事儿把状都告到了他跟前了! 而王亚梅校长余愤未平的怒火,似乎还在办公室里弥漫着:“……还有,高校长, 作为一校之长,你应该把好学校人事关,不要把什么污七八杂的渣子都拿进来,要本 着为学生前途着想的办事原则……”想想他高河可是闵江省教育界赫赫有名的大明星, 簇拥他的从来都是鲜花和掌声,今天却为了一个下属而颜面扫地!高河的眉头不由得 拧成了天津麻花。 段长天副校长沉默地抽着烟,板着脸,滴水不沾,一言不发,看着他的老板晃来 晃去,头都晕了。茶杯口袅袅热气已散,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气氛冷到了 极点。 终于,走廊上远远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高河停下了脚步,段长天摁熄了烟蒂, 目光都一齐射向了门口。 等了半晌,两人都快坐不住了,一只白晰秀气的手才迟疑地从门边伸了出来,在 门上敲了敲。顿了顿,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明亮灼人地探了出来,确切地说,应该是一 张白晰明净的脸探了出来,因为她的黑发披泄了下来,如子夜一般,反衬得她白晰的 皮肤仿佛透明,在逆光下,其它五官都隐在了光晕里,只有一双子夜般乌黑闪亮的大 眼睛明亮灼人地突现出来。 贼头贼脑的,做贼心虚吧?每次叫她来办公室都这样,好像老鼠见猫似的,一点 儿也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真是丢脸死了!高河皱着眉,声如洪钟:“小颜吗?进来!” 颜夕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不是特别大,可是,却明净得像秋夜星空里 最灿亮的星星;她的眉毛不是特别秀气,可是,衬着她星星似的眼睛恰如一弯新月; 她的鼻子不是特别挺,可是,却恰到好处可爱地微翘;她的嘴唇不是特别小巧,可是, 那抹淡淡的嫣红,像晨曦微露的迷糊,更显得她白晰明净的脸纯净雅然如白云初岫、 雨后蔷薇。 段长天对她露出一贯亲切的微笑,高河却不由皱眉——她这身上穿的什么呢?一 条简单得款式都没有的白裙、白布鞋上居然画着漫画!头发也不干净利落地扎起来, 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而且,而且虽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居然把头发染了色!这更 平添了高河汹涌在心头的怒气。 “嗯,校长,您找我?”颜夕吞吞吐吐地探询问道,眉头紧皱,一副大伤脑筋的 模样。 “我问你,为什么把卫婷婷的‘三好生’名额给退掉了?还在明年保送生候选名 单里增加了石天?你到底在干什么?那个石天,就知道写点狗屁文章,不务正业,思 想品德都有问题,这样的学生能保送吗?再说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中校长?你说了 算?”高河没有称呼,背着手威严地喝问道,像机关枪一样咄咄逼人。 像被锁在将要燃烧的火药库,紧张和不安顿时铺天盖地向颜夕袭来,颜夕不禁打 了个寒颤。 高河积压已久的怒气似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麻烦你给我们好好讲讲这是 什么玩意儿?恕我们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说完便将手里的作业本往颜夕脸上重重 一甩。 本子从颜夕的脸上擦过,掉落一地。 “高校长!”段长天没料到高河到此时还会有这样大的火气,竟然做出这样有失 师表的事情来! 可高河仍理直气壮地瞪着颜夕,犀利的目光,似两把锋利的尖刀,寒光森森: “看看你都布置了些什么作业?跟教学大纲根本不沾边嘛!你怎么对得起那些望子成 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 脸像火烧一样灼痛,颜夕目瞪口呆地看着凶巴巴的校长!从小长这么大,她还没 有被人这样羞辱过。 颜夕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本子,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抬起头,正视着高河,不卑不 亢道:“校长,‘三好生’名额是学生自已民主讨论后退掉的。他们说,‘三好生’ 只是表彰和肯定了少数学生,却打击和否定了多数人的积极性,所以应当废除。我想 也对,从社会和人的多样化角度来看,有没有必要对每个学生都提出所有科目全面发 展的要求是值得质疑的。我们的教育,已经把全面发展和个性发展对立起来,只承认 和肯定全科优生,却否定和歧视其他学生,甚至棒杀了那些难能可贵的单科天才!我 想,我们的教育本身就出了问题,所以就同意了。” 高河气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反了,反了!段副你听听,她要自己做主了,她真 反了!”又瞪着颜夕咆哮道,“评选三好生不仅仅是对三好生的一种鼓励,它更大的 作用在于树立榜样,鼓励大家争当先进。这是我们中国教育的传统!如果对学生没有 好处,它能作为一种传统延续至今吗?难道你瞎了,看不见各行各业都在评优评先进 吗?不树榜样,不争第一,难道都鼓励中国人去争落后争平庸,甩尾巴?可这样能发 展吗?能颂清扬廉吗?能弘扬正气吗?真是的,堂堂溪州一中,岂容你这般糟蹋!” 看见高河像杀猪般嚎叫,颜夕不敢强词夺理,却温而不顺地说:“我只是说,荣 誉应当是多渠道激励孩子们的心灵和人格,而不应当过于单一地依附于各科目学习成 绩,用分数论英雄好坏!” 高河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个黄毛丫头会像条恐龙一样视死如归般和他讲理论, 终于忍了一下:“那你说,拿什么论呢?” 颜夕冷静了下来:“高校长,将全科优秀和‘全面发展’定为成功标志和择才标 准,就意味着学生们将耗费毕生力气去死记硬背那些远离生活的抽象概念,意味着学 生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独立思考,意味着不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质疑权威。现在, 教育考试的目标简单得只剩下了分数和升学,学科竞赛的目标短浅得只有了获奖和荣 誉,可这些目标有用吗,能在未知领域里破纪录吗?能为中国培养创造性人才吗?高 校长,我们的教育目标和教育导向出了问题,把孩子们引到重复累赘的知识积累上了! 我们的孩子,远离生活,远离实践,花十多年的青春,就学会了通过记忆完成考试任 务的一种能力!你看中国,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诺贝尔科技奖!同是教育工作者,我 希望高校长也能为中国的教育说说话!” “没这么夸张吧?中国有没有诺贝尔奖还有科技要怎样发展轮得到你来操心?小 颜,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真是溪州一中建校几十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株奇葩 啊!我要告诉你,你只是一名老师,首先要弄清楚自已的身份,摆正自已的位置!你 的责任就是把学生的成绩搞上去!把学生送进大学,送进名牌大学!”当着段副校长 被下属顶撞,高河感到颜面无存,不由得恼羞成怒又提高了音量,然后又背着手威严 地下了结论,“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高二(3 )班的三好生和保送大学名额仍定为 联考第一名的卫婷婷!” 不料颜夕却不识实务:“高校长,我认为,高考鼓励的是各门功课齐头并进的学 生,却淘汰了那些不被高考认可却为社会所急需的专门人才,所以,最应该保送的, 应该是与主流教育有偏差的一些特殊人才。因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些偏才中,奇 才的比例非常高,他们往往才是真正的专门人才,其研究能力和创造发明能力比那些 各门功课都齐头并进却一无所长的全科优生更为突出,而且有更大的发展潜力!卫婷 婷不用保送也可以考上名牌大学,就把这个学习机会让给石天吧,校长?” “小颜,你有病呀,你以为我是国家领导人吗?你是要我在溪州一中开先河,让 所有学生都去偏科吗?”高河愤恨交加。 “实际生活中人才类型是多种多样的,社会也需要符合各行各业要求的多元化人 才,所以,考试和考试的评分标准都该向多样化发展!高校长,开这个先河,你也可 以大有所为呀!”根本就是马头不对马嘴。 “你不是来这里教书的,我请你最好将教学大纲背下来!颜夕同志!”高河沉重 地叹了口气,“我看你连教学目标都搞不清楚!这样下去,再好的苗子也会被你毁了! 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高河尖锐的话语如一记清亮的耳光,颜夕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灼热,涨红了脸, 又嗫嗫开口,想要辩解:“校长——” “我叫你滚出去!听不懂中国话吗?”看见下课的老师们闻声好奇地聚集在窗口 窥探,高河恼羞成怒地喝斥道,“颜老师,我郑重地请你在发言之前先搞清楚自已的 身份,摆正自已的位置!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我很忙,没功夫听你上课,我 不是你的学生!” 所有的目光像箭,恨不得把人刺得千疮百孔。颜夕眼中一热,脑中一片空白,怔 在了原地。 “还有我要通知你一件事,下学期教育改革一中是试点中学,希望你好自为之不 要再搞什么花样。还有,教书是盘良心活计,希望你拿出责任心和良心,认真地对待 你的工作!”高河背着手严厉地说。 颜夕感到心里堵塞着的热血哗然冲上了脑门,脸上滚烫如着了火!薄薄皮肤下好 似万千血管嘭然胀破,又辣又痛好似生生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只觉无地自容,泪似决 了堤的洪水轰然涌出眼眶! 段长天副校长不忍,对颜夕劝道:“小颜,出去吧!” 课间的校园笑语喧哗,是学校最富生命力的时刻,是颜夕最爱的画面。可是泪眼 朦胧的她隔着这一层热热的泪光却沉重得挪不开脚步。楼前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法国梧 桐在六月骄阳下晃动着熠熠刺目的白光。上课铃响了,琅琅书声从明亮整洁的教学楼 那边传来,几步之差,为什么,却感觉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