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七八月的天,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善变,时而倾盆大雨,时而烈日当空。刚 吃完午饭后又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使整个城市的很多街道都积上了一层浊水。之后, 太阳又微微地探出了半张脸。 罗纪望着窗外刚刚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的树木,不觉又沉浸在第一次在酒巴见面 时,颜夕说的话里:“——可我却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自已——知道吗?你现在还剩 多少灵气?还剩多少想象力?” 好久了,除了冰清,罗纪已经没有了其它回忆,但这女孩的话却让他常常不经意 地想起,不自觉地回味。 突然手机响起,是哥哥的国际长途。 “小子,爸妈差不多应该到了,早上十点飞溪州的航班!会议结束时秘书才告诉 我,说妈咪要我打电话给你。他们不打电话给你可能是爹地还放不下面子,你可要记 得多拎几把梯子让爹地下哦!不要再惹他生气了,你不知道,爹地妈咪这两年老了很 多——”罗铭的声音不觉有点暗哑,他帮弟弟,是害他还是帮他?可是可以确定的确 不孝,真的不孝! “嗯——”罗纪的声音也暗哑了,当哥哥说“爹地妈咪这两年老了很多”时,他 的心房不觉一窒,仿佛挨了一记闷锤。 虽然看不见弟弟,可是,罗铭还是可以想见懂事的弟弟此刻内疚难过的样子,便 轻松气氛道:“还不快点接爹地妈咪去?迟到了可要剪草坪哦!” 以前在家早上贪睡起迟了,就算是星期天,严厉的爹地也会罚他们剪草坪。 罗纪终于笑了:“知道了,Bye !”挂了电话,拿起桌上的钥匙就走。 而此时,城市另一端,颜夕也忙忙跌跌地下楼准备去学校参加期末总结会。按惯 例,改完试卷后,学校要开两天的期末总结会。今天是第一天,明天下午开完后老师 就放假了,这时手机却不恰巧地拼命响起,颜夕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接起电话: “喂?” 章洋看来心情不错,电话里声音亢奋:“小夕,就要放假了,希望你心情好起来, 不要再为学校的事儿烦恼了。中午我要到省教委开个会,顺便想看望你爸一下,你猜 我会给他点送什么?” “我没时间!”先是石天被开除,接着又是自己被赶出来,颜夕怎么会不为学校 的事儿烦呢! “你就会破坏我的好心情,”章洋不以为忤,仍洋洋得意道:“是红塔香烟、金 郁美酒!” “这么破费,我可还不起你!”颜夕没好气地扔了一句。 “什么还不还的,小夕,你别这么伤感情好不好?这是一中高河校长送来,我这 里搁不下了,就顺手搬来孝敬老丈人了!”章洋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炫耀——哪个男人 不想在自己的漂亮女友面前摆摆阔呢。 颜夕才被高河开涮,那边又接了高河的礼品,颜夕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便沉了脸 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不想到看守所里探你!” “你真真是没见过世面!老师当久了就是小家子气,不懂国情!就这么点东西就 吓得咋咋呼呼的!”章洋气咻咻的训斥里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几分得意。 “我要开会,没时间听你训话,挂了!”颜夕的语气平淡得扫兴。 “哎!别挂!我还有好消息宣布!”章洋兴高采烈地说,“小夕,我爸妈要请你 去家里吃饭,明晚!小夕,爸妈可是催我们在年内赶紧结婚的!” “哦。”颜夕心不在焉,脚步匆忙。 “你不高兴?”章洋为女友平淡的语气而情绪跌落,微微不快地诘问。 “没有,只是太突然。”颜夕勉强咧嘴。 章洋以为爱羞的女友电话那端定是红了脸,甜蜜道:“那么,明天下午五点,我 亲自到你们学校接你,Bye !” 颜夕还想说话,章洋却挂了电话,还好心情地吹了声口哨。 电话这端的颜夕却没有男友的好心情,因为几天前男友不小心把她想辞职跳槽的 事说漏了嘴,她生平第一次挨了父亲一顿披头盖脸的臭骂! 她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为了保证她的学业,父亲在母亲病逝后一直没有续弦。有 好多热心的街坊同事给父亲做过介绍,但父亲不是怕她受委屈就是嫌弃人家是农村户 口,没有工作,怕娶了来,只能分担一点家务,却要增加经济负担,再添个把孩子, 一大家子人就只能勉强糊糊口,那颜夕读书就没着落了!于是爸硬是又当爹又当妈, 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好不容易供了十多年的书,终于熬到了大学毕业,在老老实实一 辈子苦干实干拼命干当了一辈子工人的父亲眼里,女儿能考上大学是“祖坟冒烟”, 上辈子积了德才遇上的好事!看看一个厂的老工友的孩子们,没考上学,要知识没知 识,要文凭没文凭,关系好点的求爷爷告奶奶上供烧香里外托人好不容易让孩子顶了 班,可没过上两年舒坦日子,又赶上裁员,下了岗,只能靠爹妈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当 “啃老族”;关系不好的那些个只能帮人打工,要不然贷款搞点小副业,可现在做生 意的人太多了,只要能想到的,都有人做了,所以大都只能勉强糊糊口而已,颜夕算 是这群孩子辈当中最出息的了。 颜夕提出不想当老师时正好赶上事业单位加工资这档子事,厂矿企业不加半分钱, 可机关事业单位一加就是三四百,颜夕才参加工作的工资已经是苦干了一辈子的父亲 退休工资的三四倍了!听说事业单位的工资还会上调,加上什么企业都不安稳了,动 不动就下岗裁员的,相对而言老师这个工作虽不是什么金饭碗,但也算得上个铁饭碗 了,也难怪颜开顺想不通女儿是哪根筋不对头放着好好的书不教要去搞什么鬼名堂而 把颜夕臭骂一顿了。 当时见女儿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数落,他就知道这个闺女的心思,别看表面上是乖 乖听话了,骨子里却是犟牛脾气,不把话说死了,她还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于是只好用最后一招杀手锏——大手一拍,玻璃茶几应声裂开,他愤怒的声音气 吞山河:“你敢跳槽,我就跳楼!” 果然,女儿屈服了,终于顺从地点了头保证。这一招屡试不爽,总算女儿还有点 孝心。 看着含辛茹苦的父亲,颜夕投降了,她没再敢提跳槽的事。章洋说得对,只要她 肯认清现实,肯向环境低一低头,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优秀教师,不就是教学成绩吗? 那还不简单?不就是应付考试嘛,围绕考点进行系统的强化训练就行了!只要她肯放 弃自已的固执己见,她也可以搞题海战术,她也可以进行应试作文的对症集训。她有 提升学生学习兴趣的基础,配套练习可以保证及格率,辅优培优可以提升优生率,做 一个所谓的优秀教师只需要自已低能一点就行了! 可是,为什么就是不屑于这样做呢? 这颗心好像已不属于自已,不屑于压迫学生背诵,不屑于强化训练,不屑于猜题 捉题,依旧沉浸在美文赏析、名片欣赏里,她已经习惯从课文沿伸,引领学生们走进 神秘的文学花园,伫足欣赏,采拮精华,禅思人生,她已经习惯了上文学课,而不是 枯燥的、分析段落大意的语文课。 到底是要糊涂的快乐还是要清醒的痛苦呢?颜夕头大地冥思苦想。 这个社会如果人人都遵循所谓的成功法则明哲保身,没人敢直面社会顽疾,那么 社会问题将何以改进?国家将何以发展?民族将何以强大! 所以她珍惜石天的铮铮言辞,灼灼笔锋!良药苦口但利于病啊!在愤慨的文字背 后,隐藏着一颗忧国忧民的爱国心啊! 可是,高河那个猪头却一句话就宣判了石天“死刑”! 不公平啊! 义愤难平的颜夕现在特别痛恨去学校,更不想看见挺着油肚到处晃悠的高哈哈! 可是,为了工作,却还是得每天听高哈哈在会上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坐在下边 听着高哈哈吐沫横飞,颜夕一直在硬硬压下站起来骂他白痴的冲动!这样一直隐忍着, 以至于每次散会后颜夕的手因为握得太紧而指节泛白!颜夕真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已 会不会神经错乱? 真想辞职不干了! 可是看着乐哈哈的爸爸,她想逃脱这个痛苦的工作的念头,被爸爸花白的头发, 一丝丝抽走了。 一个学期的工作到昨天已经算结束了,今天早上的期末总结会差不多已经走完所 有的程序了,同年级排名、各班成绩排名、各科任老师同学科同年级排名、全市排名、 及格率排名、优生率排名都已宣布,可“高哈哈”校长还是不放人,中午休息后一点 钟还要接着开,说有重要的事要宣布。他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宣布?是不是“见官难 忘综合症”又发作了?虽然痛恨,可还是不敢迟到,颜夕收起电话,戴上头盔,发动 助力自单车向学校出发了。 爸爸还是和平常一样追在她身后下了楼,冲她的背影大声叮咛:“开慢点!小心 点!” “知道了!”大声回答爸爸时她鼻子一酸!她怎么忍心再让爸爸为她担心呢?为 了爸爸,还是忍耐吧! 其实,和她一样痛苦的老师很多,平时闲谈时,包括一中在内的同事们也是牢骚 满腹。可是,牢骚归牢骚,领导面前,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只有她,表里如一, 身先士卒,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英勇献身精神,可是,和领导据理力争又有 什么用处呢? 算了吧! 麻木不仁就无痛不痒了! 突然想起了和罗纪校长说的话,想起昨晚他说的产学结合、文化职业双轨教育理 念,也许,他真的不是吹牛,他就是拯救中国教育的那个希望! 颜夕思索着,向学校缓缓驶去。 罗纪的黑色奔驰哗哗地在雨后积水的市中心穿行,三年不见,爹地妈咪是否依旧 年轻健康?还是为他这个不孝子早生了华发?此刻是否已经到了机场?会不会等不及 早已坐上了计程车?罗纪忐忑不安,他知道父母这次能来参加开学典礼是多么不容易, 他不能迟到,绝对不能迟到!所以他低头看了看仪表盘上的电子钟,狠狠踩下了油门。 他的车速比任何一辆车的速度都快,没有注意到车子一拐,已转入了通往溪州一 中的学府路了,更没注意到这一段积水比建设路积水更严重。车轮在溪州一中门口压 过汪着水的路面时,哗地一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只见正要转弯的一个骑车女孩 一声惊呼。回首一看,只见她一身洁白衣裙瞬时斑斑点点! “喂——” 罗纪听见一声气极败坏的咆哮,转头看向车窗外,讶然心惊——是她?颜夕! “喂——”颜夕气极败坏地咆哮,浑然没有认出这辆豪华骄车的车牌以及骄车里 的罗纪! 湿漉漉脏兮兮的污泥水像暗器一样飞溅上身时,颜夕才从冥想中骇然回魂,只见 一张黑色奔驰急驰而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颜夕忍不住更大声咆哮:“混蛋!” 听到这一声气极败坏的斥骂,本想停车的罗纪不知怎么竟然木然地笔直开了过去, 可是,一颗心却沉重地落了下去,仿佛被车拖着被迫前行,却忍不住不舍地回望车后。 有一丝怅然与惶恐,还有,一点点担心与眷恋,沉重地划过心底。可是,还是身 不由已地跟着车子逃离。罗纪不知道,自已到底怎么了? 他一直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可是,为什么现在却像一个打碎了花瓶怕被妈妈责 骂的小孩一样本能地逃离了现场? 或许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太过美好,他不想破坏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或许他对父母 的思念那么浓烈,他停不下疾驰如风的心? 罗纪心烦意乱地踩下油门,向郊区的溪州机场飞驰而去。 刚到校门口,就碰到了这倒霉的破事,看来今天的运气真是背!颜夕恨不得追上 去把开车的司机拖下来当足球踢上几脚解气,可看着飞驰而去的罪魁祸首,她无奈极 了,只能恨恨地嚷嚷:“有车了不起啊!” 人呀一旦倒起霉来真是关起大门也挡不住! 不敢迟到的颜夕愤慨地小声咒骂着停好车子,边用纸巾揩着衣服上的污渍,边快 步跑向校办公楼的职工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