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与最后 三个月后。 我正在上班,秀兰的弟弟水生怯怯地将电话打来。 他说,大姐,你能来趟北京么?我姐夫病了。很严重哩,也不吃东西,我是偷偷 找来你的电话的。大姐,你来看看他吧。 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到地上。再次听到易天南的名字,我还是有些激动。 请假,飞往北京。 易天南正在医院输液。 他已经明显苍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经历了海难,丧妻,及情感的折磨,脸 上的表情不再有十年前的明媚。 看到我来,他有些惊讶。说,你怎么来了? 还是五个字。与我,却是满腹地心痛。 易天南,你怎么病了呢? 没事,可能累了吧。 那你要好起来呢,知道么? 会的。 终,再是无语。我怕看到他眼里的疼痛。 可我还是留了下来,我要照顾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子,我不忍看他有一分一 毫的病痛。我对他的期望,如同他对我的期望一样,彼此健康地活在对方的视线里。 因为我的照顾,易天南好得很快。半月后,医生说,奇迹呢,他这种病按理说至 少需要一个半月才能完全复原,没想到,现在已经康复了。你们可以出院啦。 我们有些兴奋。忍不住想拥抱彼此一样,却终是忍住。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秀兰凄凉的脸,心下不忍,又有些疼。 回到家,水生出海去打来最新鲜的鱼,为易天南熬了鱼汤,看他们生活得那么和 谐,彼此那么体贴,我突然有种生活很美好的感觉。 易天南第一次笑着面对我,他说,傻丫头,乡村就是比城市要单纯得多。 那句傻丫头在我听来,亦万般美好。甚至,心中已经沉下去的想象再次升腾起来。 我拉过他的手,轻声说,易天南,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生活吧,你出海,我耕作。 易天南停止笑,不语。 我连忙说,对不起,玩笑而已,你不要在意。以后,我不会再这样说了。 易天南看看我,满脸无奈。 我的心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保持距离,丢掉幻想,却终不能。 我知道,我是爱他的。依然。 白天,易天南与水生一起出海,我在家简单收拾。不经地意发现了易天南的笔计 本。展开,上面写着一些数字。 1280,1281,……1438,1439,1440,1441…… 有些不解。 晚上等易天南回来,我悄悄问起,他一脸诧异,停顿数秒说,小桥,那些东西扔 了吧,没意义。 我却捧在手里,思来想去。 终于想明白,那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确切地说,是他在这个渔村呆过的时间。 跑去问他,他不语。 我说,易天南,其实你的心里一直是希望离开这里的,是不是? 不是。 你撒谎。不然你数星星一般地数这些日子做什么?! 我只是太寂寞。 寂寞的生活是可怕的。不如,我们一起打破!离开这里。 小桥,我已经老了,只想平静地过完下半生。 当真? 是。 我收起自己的希冀,不再问。 第三天,海上的阳光很好,渔村有人来约易天南与水生一起出海。他们说要三天 后回来。 我说,去吧,家里有我。 临走时,易天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小桥,在家好好的。 我点头,将自己身上的护身符取下,给水生戴上。我说,你们一人一个,平安归 来。 送给他们,我环视着整个屋子。些许凌乱。 动手,一一整理。将一些旧家具全部换掉。秀兰留下的东西,被我整理好后放进 储藏室。再换上两个漂亮的灯具,整个屋子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看起来都那么明亮。 我想,易天南回来会喜欢的。 第一天,我在忙碌中,独自喜悦着,越来越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 第二天,我在等待中煎熬着,希望易天南能早早归来,看到这一切变化,哪怕只 能给我一个笑脸,我亦满足。突然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家庭妇女,一心等待凯旋的丈 夫。些许傻。却幸福。 第三天,我将自己能够想象得出的东西,统统拿出来,一一摆好,将饭备好,只 待易天南与水生的归来。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高唱着渔歌,凯旋。 身后是满满的收获。 我刚想迎上前去,却听到门外,易天南喊了一声,秀兰,我们回来啦!快出来看 看鱼。好多哩。 我怕自己听错了,笑着将门打开。 背对着我的易天南正在整理鱼筐里的收获,嘴里还在叫着,秀兰,快来看呀。 我的笑终于像冰花,僵在了脸上。 水生见证了我的失望,他上前一步用手捅捅易天南。易天南回头发现是我,立即 说,小桥,快来看,收获不小呢。 我点头,回屋。 再不说任何话。 晚上,三个人吃完饭,水生说有事,出去了。余下我与易天南。 易天南看了看整洁一新的屋子,说,小桥,你辛苦了。 我摇头。 小桥,谢谢你哩。 我的心彻底凉透。这个男子,再不是我十年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梦。他嘴里呼唤的 人,甚至连记忆里深刻的口音都是秀兰式的。 我再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 我说,易天南,我明天就走了。你好好保重。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到。 易天南抬头看着我,我换过的灯已算明亮,却还是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 却,没必要再追究。 第二天,与他们告别。 穿过又窄又脏的巷口,我一个人,前行。拒绝他们相送。 可水生还是追了上来。他说,大姐,可以听我说几句话么? 我点头。 大姐,其实姐夫心里喜欢的人是你。以前有姐姐,我也没细观察。这三天在外边 出海时,我经常看到他在发呆。甚至,梦里听到他叫你的名字。大姐,先前有我姐姐, 如今,我姐姐已经……没了。你能不能留下来,继续做我姐姐?我姐夫他是个好人哩。 傻孩子。你姐夫永远是你的姐夫。他的记忆里只有你姐姐。你没听他一进门时叫 的全是你姐姐的名字么? 大姐,是你傻哩。那是我姐夫故意的。他嘴里叫我姐的名字,就是想让你听到, 然后离开。其实他心里一直记得的人,是你。你看到过的,他那本日记本上写的全是 数字。从他有了记忆开始,他就会一个人偷偷地写。我曾经问过他,他说那些数字, 每一个都是一个故事。可我跟姐姐知道,每一个故事里都是你。如今,姐姐走了,你 若再走,对姐夫有些残忍。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嘴里竟然也能说出残忍这个词! 可曾知,我这十年的相寻,遇上了何其残忍的结局! 水生说,大姐,你可以不相信,但你不能不给姐夫一个机会。算我求你,好好与 姐夫谈谈。好么? 摇头,坚决。 这场爱情,我过多地坚持,甚至固执。但这次,不论是爱,还是不爱,我都不再 回头。 我累了。 我需要的是一场明朗的爱情。 我需要一个男人,将我的手轻轻拉起,说,小桥,跟我走吧,我保护你。 而不是,我抓紧一个男人,说,我爱你,求你带我走。 不要!坚决不要! 最后抱了抱水生,与他告别。 水生在我身后问,大姐,你要去哪里? 北京。 是的,我要去北京,散散心。 车在北京站停下。 算来,已经接近国庆节,天安门广场上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每个人都笑着,甚 至跳着,路人的幸福,与我的落寞完全是两副模样。 一个人,在广场上坐下。眼睛里是首都的美景,来往人群。脑子里却是电影一般 的往事,历历在目。十年前,我苦苦相寻一份所谓的爱情,到头来,这份爱情却将这 样一种残局丢给我。抛不开,躲不了,丝丝缕缕,有意无意间将所有人伤害。 是的,伤害。我用我的坚持将易天南平静的生活打乱,与他是一种伤害;秀兰用 她的真情将我打动,我以为我能帮她,却终是让她在这场爱情牺牲,与她更是伤害。 而我自己,一身伤痕,更是无从诉说! 似愁凝,无风解雨,似泪洒,空遗休问! 十年来,我一直坚持着,让自己心中的爱情完美,且一路走下来。却不料,最初 的坚持,变成了最后的伤害。何其不幸! 我,秀兰,易天南,都是善良之人,都不忍伤害彼此,却都被伤害! 落着泪,长叹一声,原来,我真的错了! 起风了,些许冷。行人匆匆,双双对对,回家是他们的归宿。于是,他们携手, 一起走。而我,只是这里的一个看客。终,无人注意。 有电话来,熟悉的号码,接起来,是若惜。 她说,小桥,谢谢你。我与郑海洋和好了。他对我很好,谢谢你,我的朋友。你 也要幸福。 我点头,是的,一直在祝自己幸福。 若惜说,小桥,其实你很坚强。 笑着将她的电话挂上。不论如何,曾是朋友,我依然祝福她。 广场远处,两位老者相携走来,一边走一边对花坛里的花儿指指点点。走近后, 听到他们说,花开了,多美啊。 突然记起,易天南曾经说过,丫头,我种下了你喜欢的花儿,等它开了,你也就 来了。 如今,事过境迁,花已经开过,眼看着就要谢落。而,我与易天南,却已是天涯 远。心里忍不住问自己,这世上是否有永远的爱情?突然记起曾经看过的那部电影。 所谓的永远只存在于记忆里,所谓的爱情却实实在在地融入进了生活。如我,永远只 是易天南记忆里的丫头;而秀兰才是他一生的归依。只因,他们有共同的生活。 想着,泪就流了下来。 有人将一张纸巾递给我。接过,说谢谢。 抬头,竟是易天南! 原来,易天南一直在我的身旁,看着我,一直落泪。 惊讶地起身,与他相对。 两两相望,无语,泪千行! 易天南,是你么? 傻丫头! 易天南再次拥抱了我!在这人来人往的广场前!在亿万人心目中的首都,将我拥 入怀,且叫着我,傻丫头。 我突然感觉到了满足。 是的。我满足。哪怕这是我十年相寻的一个终点。有易天南的拥抱,与我,足矣。 易天南,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小桥,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为何?怕我想不开么?我不会的。 小桥,为了我,你受了太多磨难。无论如何,我要与你说一声,对不起。 易天南,你的对不起,我已经听够了。我要的,无非是个当初。如今看来,我们 是回不去了。 小桥,这世界太多纷扰,我们终是凡人,敌不过。 是的。我们敌不过的东西太多太多。我敌不过心中的想念,所以坚持寻你十年。 你敌不过秀兰的恩情,所以与她不离不弃。 小桥,你终于长大了,终于明白了。 是的,易天南。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十年前的小丫头了。 小桥,是我欠了你十年的相寻。 不。爱情的路上,没有谁欠谁。只有谁给予谁。十年前,你给予我一个梦,一个 美好;十年后,我给予你一个相寻,一个坚持。如此而已。 小桥,谢谢你的坚持。 易天南,我亦谢谢你给予的一切。当初,现在。 小桥,以后的岁月,一定好好保重,我深深地祝福你。 易天南,我会的。我会记得祝福自己。 广场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我与易天南默默相对,不再说任何话。 春来秋去。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 松开易天南的手,就这样,分开。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或繁华,或庸碌,或伤 感,或无奈。一切的一切,终要过去。 转身时,易天南在身后喊了一句,丫头,你要幸福。 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 (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