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斗(下) 其实走的时候,我没想过要背弃皓髡。救命之恩,几百年的相依为命。他的温 存,残暴,无常,已经共生成我的呼吸。皓髡说,黡,你记住,你只有我。一直只 有我。 我的确只有他。故土都早换了容颜,亲人,纵使魂魄踪迹也无可追寻。我从未 想过逃离他的身边,因为他也只有我。只是太闷。天光。沙床。礁石。惊怖待死的 水族。弥散的血水中皓髡纯洁静好的面容。寂寞的王者生涯令人窒息。 我想闻一闻白雪的气味。闻一闻黑土、高粱、稻谷和白桦树的气味。然后我就 会回去龙江底,皓髡的身边。若干年来我们谁都成了谁的习惯,虽然我始终不知道, 谁是谁的谁。 皓髡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件事我有点内疚。这条高贵嗜血的白龙,化身乖戾 的俊美男子。冰冷与狂热杂糅令我从来无法测知他的心事。极尽缠绵的抚摸,突然 鲜血淋漓地伤害,然后再度继以缠绵。他流泪,不能幻化为珠子的泪水在水中消弭。 所以我看不见他的泪水。灼热的舌尖轻舔我身上揭去了鳞甲的伤口……这是他喜欢 做的一件事。 给你伤痕总为抚平。让你流血然后花费几十倍的时间为你止血。我想我不懂这 种乐趣之所在。但我哀悯皓髡,当我想到他偏狭狂热的性子因我的离去而可能产生 的痛苦时。虽然我们彼此都说不上来,谁是谁的谁。依然已经习惯了在漫长酷寒的 冬季,两个君王纠缠在一起做着没有颜色的黑白的梦,然后迎来下一个春天。开江。 这一次。梦做到一半,我走了。可是皓髡,走,也只是为了回罢了。最终。你 得原谅我中途的退场。 我不是你的臣民。 葵花说:“可着吃,多的是!” 红漆筷子有些漆皮剥落,露出陈旧木头,拿在手里是粗糙的家常。 四双筷子一齐伸向热腾腾白生生的饺子。三个大瓷盘子里头堆得小山也似。还 有炖肉,一大碗汪着油,红艳艳。没酒盅,小号粗陶碗里晃荡着是烧刀子。 热气香气人气。年三十,灯油都加满,亮堂堂地等待这不眠的一夜,叫守岁。 这晚火炕烧得热,福字贴得红。这晚,是人间一年三百六十日里头,最热闹的一个 吉庆。 一块五花肉,拳头大,被夹到我碗里。“黑子,可劲儿吃呀!坐请儿了?还客 气咋的?”葵花娘说。 三天。混熟原也极快。尽管我已几百年没见着过一个人,尽管,这是我有生以 来第一次做人——我的沉默是老实,我的无措是憨厚。我是个外乡来此寻亲而亲已 不在的孤身小伙。我姓李,叫黑子。身高膀阔,一身的力气。嘴笨,不会说话却听 话,叫干啥就干啥——以上,便是葵花爹娘眼中关于我的一切。 葵花眼中呢?我抬眼看,对面,隔着满盘满碗的食物,暖白的热气中是一张红 扑扑的圆脸儿。辫根上戴了朵剪纸花。今儿下午新剪的流海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可我看见我眼中的葵花,看不见葵花眼中的我,火太旺香太浓。 “咋的啦?”葵花瞪我一眼,眼珠忽而被吸引往窗外去。“——咦?该放炮仗 啦?你听!外头放得欢哩!咱们也放去!” 她撂筷子拉了我到外头去。一挂大炮仗。葵花胆子大,家里的独女什么活儿也 做,养的似个小子脾气。她说放炮仗年年是她包揽,我本就插不上手……葵花只是 要人陪,她不要孤单的热闹……这,我是懂得的。村庄,雪是白的,夜是黑的,黑 的白的不动声色,寂静地纠缠仿佛可以到永久……可是炮仗点起来了,金色火光红 纸屑,爆得惊天动地的颜色、热闹,人间烟火炸沸了雪与夜。 “黑子!咋的啦?你想什么呐?” “我在看你放炮仗,葵花。我从来没放过炮仗。” “真的假的?你不早说?没了。那,明年叫你放?”葵花冲口一句,脸儿刷地 红了。只作没在意。“回屋吧,陪我爹唠嗑去。” “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放。陪你放。” 葵花装作没听见。她说:“过完节,跟我翻翻山药窖去。” 两下里就此什么也不再提。我想,有些话就不用说了罢?可是还有些话我不能 说。不敢说。对她,对我自己。且蹉跎着,得过一天,是一天。 第二日年初一,葵花换了新棉袄。初二,她娘擀了面条与我们吃。初三,…… 一日一日,过去。 谁也不提我什么时候走的事。过路的外乡小伙李黑子,就像生在这家一样自然。 横竖,他没亲人,也没个特别要去的地方,人老实又肯干活儿,自己家人丁单薄, 留他下来也是人情之常罢?或者…… “招个上门女婿?” “再胡说我撕了你!”在外头扫雪,听到葵花和村上小姐妹的笑语从屋里传来。 我拄着扫帚想,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热乎乎实在难舍。越蹉跎,越难舍。 像个人冬天清早醒来,明知迟早得起,只一味贪恋那被窝温暖,天越寒,越难 舍,就越沉溺。不管残梦已远。 我于是就这样稽留下来。开春了。开江了。 “黑子,快跟我回屋!家里来请儿了,说是你表哥呢!……你这坏蛋,你说一 个亲人也没有了,这不是骗人么?瞧不出你就这样坏,死黑子!” 葵花的嘴炒豆子似的,根本不容人回话,也不容人想。我捞起脖子上的白汗巾 擦擦汗,还未开口,满是泥泞的手被抓牢,一个踉跄拉到垄上来。 “插秧……”我扭头看着满田青苗。 “插什么秧,先跟我回去见了你表哥再说!一时半会不插,能死啊?”葵花穿 一身她娘新给她做的蓝底白花薄棉袄,把大辫子往背后一甩拉了我便走。一头走, 一头数落:“死黑子王八羔子!还说没亲人!你那表哥在咱家提起你来可不是”没 亲人“的样儿——人家说,跟你一同长大的哩!就睁着眼说瞎话!赶明儿咱俩成亲 还愁你男家没人哩,可巧就来了人——我看你不请他去?” 有时谁也没说过什么,就成了不争的事实。也许有些事本来就用不着说。反正 葵花如今跟我单独在一处时,提起成亲二字,已经刮崩溜脆,不用打锛儿。那脸儿 还是一样的红,是习惯罢?葵花可不是那小家子气故作羞涩的姑娘。 ——“你这表哥是你娘那边的,还是你爹那边的亲戚啊?黑子?你咋不说话? 走快点呀——要了你的命啊?!” 我远远地便望见了。 他像一轮明月降临这茅檐草舍。白衣如雪沾不得一丝人间泥尘。俊美到人间再 寻不出第二副这般的容颜了。那脸庞是九天的月到下弦,蚀损了瘦削憔悴,光彩反 盛。回光返照越不甘心,一身的精华热望,尽逼入这残躯里去。 葵花的娘陪着,喝杯粗茶。碗盏并未动过。那人昂然地扬起尖下巴,眉目间吹 毛断发的锋利,不容缠绵。决绝看到了底,不过是狠狠怨愤。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以为刺伤了别人,就能掩饰自己的伤口。心虚。他几百年自欺欺人的冷傲。 “我走遍整个关东,找着了你。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这片地方。没出息的东西, 要走,就干脆走远些!” 他冷冷望着我,拒人千里的眼色。一道门槛,内外两隔。我挎着装秧苗的筐子, 卷起了裤脚,腿肚子上溅的一溜泥点子。一片伤心画不成。 葵花搡了我一把。“黑子,你咋不跟你表哥说话?!犯傻啦你?” 皓髡的眼睛针一样刺到我与她绞缠在一处的两只泥手上。“他不叫黑子。他叫 黡. ” 黡: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 皓髡与我并肩走在田垄间。嫩绿漫成淡青,远处与天相接。春气如醉,一线暧 昧地缠绕。他衣衫不沾花粉浮尘,雪白得就像他本身一样,赤裸的完美。因无处躲 藏而残忍。 皓髡,他总是这样。把自己完全暴露,然后为了抗拒臆想中可能发生的伤害而 四处出击,先去伤害别人。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他的惶恐却持续了他整个漫长的 孤独。因为内荏,所以色厉。被自己的私心杂念片片凌迟,他沉不住气。僵持中他 一直都是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黡,那就是你的心上人?”皓髡的声音里有无尽的轻蔑与挖苦。“那个?就 那个?!哈哈哈!” “是又怎么样,请你尊重她。” “我以为是怎样的天仙美女,迷得你竟甘愿在这儿做个泥腿子……黡,你自己 看看,看看如今你这样子!……原来是这么个蠢笨丫头!银盆大脸,没一些秀气, 莫说远了去,只这村子里我随便指指就挑得出二三十个女人都比她强,这种女人给 我拾鞋我都不要……” 我厉声喝住他。“皓髡,你住口!你觉得你救了我就有权利左右我的生命吗? 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我不是你的奴隶。葵花是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许你污蔑她。 我跟你一样我也是龙!” 他怔怔地瞧着我。面上泛起苍白苍凉的笑容。“你终于记得你是龙了?这时候 你记得你是龙了,你想干什么,跟我拼杀一场,宰了我好跟那丫头长相厮守?…… 可你看看你哪还有点龙的样子!你就这么把你自己沦落到跟那丑丫头一样的地步去 ……” “皓髡,”我直视这色厉内荏的男子。“不要再骗自己。你得不到的别人得了 去,你就故意瞧不起那得到了的人,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承认你的脆弱。我本无意久 留人间,终是要回龙江去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皓髡,你说龙性高贵,心思简单。 何以也有这么复杂的纠缠?” 皓髡仰首惨淡而笑。鬓边一绺黑发,上了岸也如水藻,飘摇百转……我想着天 上人间,再寻不得这样绝美的一种藻类了。它似轻烟,抵死痴缠。 “你本无意久留……可是你何曾跟我说过?你只是不声不响说走就走。你想着 我心里能是什么滋味?我到哪儿去寻你去……黡,我们都是这样自私,被私心阻隔 在两边。” “龙性高贵,心思简单。黡. 我不能了。有情不能无心。我私心已起,妄念已 生。这不是一日的事,我早不能回头。或许那句话本来就是错的。龙跟蛇一样,我 们天生下来有着最纠缠的身躯……高贵又怎么样,谁也逃不过……”皓髡并不看我, 自顾自地说话。“黡,我千载修行,只是错在不该有情。” “皓髡,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我请求你。我会跟你回 江里去,一定会。我们相处了几百年,我只是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他倏地转脸瞪着我。衣衫剧颤如搅碎白云。把话儿一字一字慢慢从齿缝间吐出 来,怕是说得快了,连血都一起喷出来。皓髡话语轻柔:“你知道吗……黡. 几百 年,这是你头一遭求我……如今你不能说走就走……好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他 怔怔冷笑:“我可以给你时间,可是谁来给我时间?” “我只是不想伤害任何人。皓髡,没你,我早死了。我答应你回去后我什么都 听你的,我一直什么都听你的,几百年了!” 皓髡贴近我,恶意地审视我全身上下。他冰凉柔软的嘴唇在我耳边吐出冰凉高 贵的气息:“我就给你时间,让你慢慢的跟你那葵花姑娘缠绵……不知道是谁一直 在骗自己,真是好笑……黡啊,只可惜你纵然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现实。难道 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跟那丫头真做了夫妻?你早就废了!黡!几百年前你舅舅那 一刀就把你废了!你娶她吧,娶她让她守活寡,好,我看着……” 我猛地推开他。 “我跟你也做不了夫妻。我陪着你,只是因为我欠你这一生。你不要再对我有 任何妄念。这是罪过,天要罚的。” 我自顾往回走去。看皓髡还站在原地,春气芳香酩酊,在他身周淡青地氤氲。 白衣庄严洁净恍如观音般静美。我说:“皓髡,你我只是个孽缘。谈不上情字。” 饭菜开上桌来。依旧是炖肉,一大碗,红艳艳汪着油。关东地方淳朴好客的民 风,招待客人从来不遗余力。葵花娘夹一大块瘦肉放在皓髡的碗里,他只是嫌恶地 微微躲闪。 她浑然不觉:“他大哥,你吃呀!俺们乡下没啥好东西,整点儿肉你吃呀!又 不是外人,还坐请儿了——你是黑子的大哥,就是俺们葵花的大哥,大娘就厚个脸, 也是你的长辈了!自家人客气啥?” 葵花爹说:“去,你瞎说个啥?凭你这模样就当人家长辈了?” “我模样咋了?我模样咋了?——哼,我模样是坷碜,我是我姑娘的亲娘不是? ——哼!”怒目对老头子吼完,又转向我,笑眯眯地:“黑子你说是不是?你横是 不能瞧着你老丈母娘坷碜——哎,咋的啦?葵花你害什么羞?这不早晚的事么?! 黑子呀,人说娶媳妇先看丈母娘,媳妇将来老了就是丈母娘那个样儿!” “妈,你说说就不象话了!” “哟,姑娘还嗔着我多嘴啦?你当我没听见你俩成亲成亲地成日家放嘴上叨念 呀?我说就着黑子大哥也在,把事儿办了拉倒,叨念能叨念到哪辈子去?他大哥, 你说是不是?我们葵花要跟了黑子,我也就放心了。这小伙真是没说的,要力气有 力气,要人品有人品,就是没脾气!不怕你见怪,我们葵花独根苗,也舍不得她嫁 出去,你们黑子横竖也没爹娘,我们想招个上门女婿……” 皓髡垂着眼皮,只是看他面前那只碗。粒米不动。并未如我所担心的那般发作 起来。待葵花娘罗里罗嗦一大串说完,皓髡抬眼,固执地只说一句话:“他不叫黑 子。他叫黡. ” 一桌团团五人。和乐融融。心怀鬼胎汹涌的只有我与皓髡。于真相一无所知的 人是幸福的。我注视皓髡,但每个人的杂念终于是各自辗转,不得交换。他皎洁绝 尘,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是个得不着团圆的月。他那容颜是任世间男女,都寻不 出再一度的俊美了……但我俩之间终是只得个孽字,谈不上情,没有情。我看着葵 花红晕的圆脸。离了她,千里龙江我再到哪儿去寻这样的温暖去?离了我,她又到 哪儿再去寻个年年陪她放炮仗的黑子去?无缘了罢,无缘了罢,只这句话在我心底 深深剐出血肉模糊来。有缘的是个孽,有情的又没个缘……我这流年,是怎么了? “咳,甭管他叫什么了……黑子说了,这是他娘给他起的小名儿。反正我们老 两口子认定了他是个好孩子,不能让我们葵花受了屈去,他大哥……” 话未了,听了门外一阵喧闹。有人声杂沓,夹着震天价喊叫与锣声。 “野猪又来祸害庄稼了!大家赶呀!” “小心了!这畜生凶得很!” 葵花爹头一个先站起来。然而未等他动弹,有片白色轻烟一般掠出门去。 葵花抄了把斧头塞我手里:“快出去看看!野猪可不是玩的——你这表哥也太 莽撞了!” 村中土路上,未得近前,听一声惨烈嘶嚎,半中间生被掐断。再没一丝残喘。 我已不必去看。这干净利落的杀戮,我知道只有谁,才干得出来。 村民惊讶麻木的面孔中间,探出我无表情的脸。一条血路汩汩流到脚下,人群 自动闪开个缺口。血路尽头,他静静垂着两只白手,指尖儿染一点红,似颗鲜艳的 枸杞落在白芦苇。洞穿咽喉。生撕血肉。皓髡从不使用更迂回的杀戮方式。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白衫上首次溅了纵纵横横的雨点子,鲜焕得再没有那样喜 气的颜色。这一次,没有江流荡涤那血水。他擦过我身边的瞬间,我说:“皓髡, 谢谢你,方才的沉默。” 他轻声说:“你答应过要回龙江。你只有我。” 葵花赶过来,惊魂未定,紧紧拉住我的手。皓髡并不看一眼。 “黡,你记住。”他自顾离去。傲然抛下身后鼎沸的议论。 葵花说:“黑子,你表哥真厉害,吓死我了!——他才刚说什么?” 我攥牢她的手。“葵花,来,我送样东西给你。” 华彩乌亮,瑞气千条。硕大的宝珠,溜溜的在我掌心滚动。 葵花惊呆了。“黑子……这……这是哪儿来的?” “是我家家传的东西。葵花,我把它给你。我没什么可以给你。只有这个,你 收好。许是还值点钱……不值也罢,反正,你把它收好。我真的没别的给你了。” 她缓缓收拢五指,轻攥。愕然渐渐过渡,且羞且喜,一丝骄傲的得意。 “死黑子,你倒有本事瞒人!咋的都不知道你有这个?干啥,你下聘呀?我若 图得你家财时,就不跟你了哩!倒不害羞,呸,别讨我啐你了!” 她一甩辫子,扭身跑远。话儿清脆的在风里撂下来:“这个,我先替你收着, 赶你能管得我的那天,再还你罢!” 我望着葵花的影子。 葵花。可是你想听到的话,我没有资格说。 我真的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葵花。 黡:辗转罗襟红袂泪共前欢坠 皓髡说:“黡,明天我们回龙江去。” 初春的关东依旧寒冷。皓髡停留于我在葵花家所拥有的那间屋子里,依然需要 生着火盆,但火炕已经不再烧热。宽大的炕上我们各据一方,守着自己的那份清冷。 我看着皓髡。他在葵花娘特为他准备的牡丹图案新棉被底下安静地枕着手臂, 露出赤裸上身。白玉一般的皮肤上月光滑动,根根顿挫的肋骨。他睁着一双澄澈眼 睛,镀一根银线的清癯面目。 “这么快?你说过要给我时间的。”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如果你真想了断。黡,你要拖到几时?明知没有 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做,你舍不得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事。” “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只是想让你待在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心中一股怨忿陡然涌起。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皓髡,一直以来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你凭什么左 右别人的生命?我舍不得人间,舍不得葵花,就这么回事!你懂吗?” “葵花?那丫头到底有什么好?我就不明白……黡,她能给你些什么,我不能 给你……” “温暖。”我说,“她是个人。有家,有父母,有平凡的生活。这些,就是我 所要的。这些,就是你永远也不能给我的,皓髡。我恨那寒冷,恨那血水,我恨那 龙王的孤独。” 皓髡不语。他皎白的身子像蛇一样滑过来,凉手没骨头似地绕住我的颈项。他 的声音在耳边响成一种含蓄的威胁,睫毛轻拂脸颊。 “你永远这样虚伪!黡!”皓髡衔住我的耳垂,濡濡的湿。“你为什么不肯承 认你是爱我的?……黡,其实你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承认,你骗得了谁?” 他缓缓地伏在我身上。玉雕样的脊背上月光流动。 “黡,我要你。”他说。 我猛地推开他。皓髡的脸,咫尺,一半儿火盆映作泥金观音面,一半儿月光离 合。美得渺茫。世间女子再也赶不上的容颜……我偏过头去躲开这容颜。 “我不爱你。不存在的东西,我无法承认。皓髡,不要再幻想。我从来没有爱 过你。” 他疯魔般一手扼了我的咽喉,巫山便颠覆。我抵死挣扎。剧斗。恶龙相争却作 了鸾凤舞……青衣裂,月色混沌。皓髡皎皎的身躯死缠住我的黝黑,现了原身似的 蜿蜒纠缠。 光线里两股黑白滚滚翻腾,激烈到无声。 ……“皓髡!不要逼我……!” 他看我。并不相逼。宁定了容颜,若大士清静无忧。片刻天外却传来隆隆雷声, 阴沉着,含住险恶杀机。 “人间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我能佑这一方生民风调雨顺,就能让整个关东 变成泽国,人畜,尽为鱼鳖。” 他淡然俯视。月光里对峙。我无言。不动。他像个水墨描的人儿,嘴唇都不着 红的清绝……唇角挑起,笑了,就飘落下来,衔了我的唇。 我心恨。残缺的身,他恃强欺凌。雌伏。这屈辱已在罪孽里堕落成烂泥。他的 恩义,我心里死得净绝。何以,一路走来,互相逼迫,终于到了如今。我没法想, 没法回忆久远以前,是谁衔了仙草,津唾相喂。在咽喉,泪一样汩汩地滑落……相 依为命,死得净绝。 那时雷声渐渐止了。沥沥的下起雨来,像一场恨泪洗过天空。 云雨流离。阴阳错。我只是闭上眼去。直到那世间再不能有的愤怒喘息。 她看到我的时候,我的残缺,正缠绵在皓髡的完美里。作一幅淆乱了阴阳的黑 白双色春宫图,无遮无拦,呈在她眼底。 葵花的面容无可形容。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只是瞪着,瞪着,眼 睛瞪到了天外去,不看这惊骇的淫恶。然后她狠狠地啐了一口。 “李黑子,你让我恶心!你滚!” “还给你!你滚!” 凝固的时间里,她掷过来的那颗东西在半空像个罪孽,沉重地下坠。如果有地 狱,那便是火海。 火盆里啪地轻响,爆一朵巨大的金色花。充天塞地,那是龙的异香,浓到窒息。 火光里华彩乌亮,千万碎屑跟灰烬一起,四面八方地离散了,任谁妙手,也再拾不 拢来。 皓髡在月光里的脸,泛着青白。飘浮恶毒而绝美的笑意。忽然间,死灰般的僵 滞。 他眼中升起绝望的光。 “黡. ” “你留我,便留个死尸。我杀不了你,杀得了自己。你选。” 他无语。我仰起脸,轻轻的走,可满地,满地,我没处落脚。满地的葵花,怎 样,不被践踏。 葵花像那颗骊珠一样爆裂。血肉千万碎屑,四面八方地离散了,任谁妙手,也 再拾不拢来。 要我怎样离去。怎样的走。满地,满地的葵花。 “黡. ” “我再也不是黡. 我不要这个名字。你跟我之间,除了仇,什么也没有。”我 最后对他说。“皓髡。我走了,我总会再回来的。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就让生死把你我分开。一个天容不得两个日头。龙 江只能有一个君王。或者你死,或者,我死。”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不是黡. 也不再是黑子。那天开始,我失去了名字。 我离去的时候,仰着脸。可是忽然有串串的黑色珠子,暴雨般洒落下来。满地。 满地的葵花。 皓髡:如果你没勇气陪我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这不是一日的事。 黡,我早对你说过,你不曾听在耳里去。怕是将来,也再没机会,对你说明这 场纠缠的因果。说了,你也不信。 你只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千龙乃出一骊。他是贵中之贵,神物天精。 我在镜泊湖遇到他。骊龙,我想天神便是这样的了。虹垂天外,星落长空。天 上人间再见不着这样昂然的身躯,一张口怕是要吞了那条涛声雷动的吊水楼瀑布去。 他腾空便是笼天地的黑云,一喜油然而雨,一怒电闪雷鸣。他是君王,天地都失色。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黡. 他说,皓,你如此美好。 我与他在镜泊湖中缠绵。黑白滚滚搅翻了无底深潭。那潭水深不过我心,我心, 深不过这场孽。他颌下的骊珠便是世间最高贵的证明,我的君王,我愿做他的后。 只恨上天,生错了此世的身。 黡说,皓,上天生下你来,陪我到天荒。 情孽。有情不能无心。黡,我千载修行,只是错在,不该有情。 到后来,你终于说,皓髡,你我只是个孽缘,谈不上情字。 你就这样,轻轻地抹了这情,剩了,这孽。 这是罪过,天要罚的。散了,断了,忘了。可是不能。彼此像深种在血肉里, 牵扯,谁都在痛入骨髓。这纠缠已太深,早没了回头路。 一次一次,说,断了。然后缠得更紧。 究竟要怎样呢,黡. 让我们一起到绝路上去。 上天生下我来,不能陪你到天荒。我只能陪你到末路。黡. 天要罚,便罚。我 来担。 你终是不曾知道,我认去了所有的荒唐。淫乱,与诱惑的名。当我伏罪的那刻, 你正在不知名的河流,人间女子腹中,夺舍托胎。你只是一片好意罢。让你我中间, 隔了一世,了断了这孽。不忍我受苦,不忍我为难,你宁是咬牙来做那个狠心先离 去的人。可你不曾知道啊,这场离别终于失了意义。 真是好笑。很久以后你曾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你不记得了,黡. 其实你没有 父亲。 你的父亲就是你自己。 我被困于锁龙台。淆乱阴阳的孽龙,应得的惩罚。金身力士,镔铁钳,一片一 片,拔除了全身的鳞甲。我是天下最丑陋的一条龙,孤单地示众,向天下展览我鲜 血淋漓的罪孽。万恶淫为首。 我始终未曾后悔。只为你是我的君王。那也没什么。我能付出一半,就可以付 出全部。只是怕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用去多长的时间在江底日夜舔舐我体无完肤的 伤口。最美好的皓,受了髡刑也只是一条丑恶的红肉。黡. 那时我只庆幸,你不曾 见到我的模样。 舌尖游走在赤裸的伤痕。我想象那是你的抚慰。受伤再痛也不过一瞬,愈合却 需要几十倍的忍耐。我必须不时的看到,黡,你不在我身边。 慢慢体会自己鲜血的滋味。止疼总会带来更新鲜的疼,像那前尘离得越远越鲜 明。每一次翻腾有新的疼痛。从那时起我爱上血的味道。 血是记忆的味道。 可你,全忘了。黡. 高贵的心性,强大的力量,还有那些记忆。 你只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爱的只是人间,和人间的女子。你说,你叫黑子。 那些真实你不再承认它们。不存在的东西,你无法承认。 我终于没办法对你说明,我的君王,这千年来的一切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只是 你的遗忘。 你是恨绝了我吧。为了这人间的女子。我只是个毁你所爱的仇人。总有一天你 会回来找我,杀了我为她报仇。如果不能,就让我杀了你。你是宁愿死也不再见我 的了。再见只是为了搏杀。 谁陪谁一辈子呢。髡。终了,陪我到天荒的只有这个丑陋的字。 我就在那女人的血肉中看着你走。这已是你第三次,离我而去。 皓髡:还能够被伤害几次我们剩下多少日子 从始至终我总是在怕你离开我。因为已然历经过多的分离。你人间走一遭,忘 了,重逢便只有我动情。先动心的那个便得委屈。我不在乎,爱本来就委屈。可我 太怕你离去。我惶惶不可终日,越怕越要失去。 我注定要一再的被你离弃。 再寻不回我往日的君王。为什么,英气尽消。你只想做个人,忘了气吞百川, 无敌的日月。我怎样再能唤醒你高贵的秉性?你是骊龙。千龙乃出一骊的骊龙啊。 我唤不醒你。这一次重来,你的沉迷是人间的梦。再不是我。我唤也唤不醒的 高贵秉性,你把骊珠给了那凡俗的女人,而她毁了它。 她得死。 私心阻隔。黡,所以你不能知晓,我终不悔改。若有淫孽,我愿再犯。若有天 罚,我再承当。 私心阻隔。温暖还可到哪里寻去。我只索偷了私心,跟你再爱一场。偷那一夜, 续得前缘那些未尽的迷惘罢。但上天,吝于这一夜。天终是容不得我跟你,过去或 如今。 云雨断了。原来终于要在血光之中,偷来的缘,化作刻骨嗔恨。 黡. 你走的时候落下骊龙的泪。成珠,我看着它们,在那女人的血肉中滚动。 黡. 算来这几百年你每一次落泪,竟没一滴是为我。 皓髡: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黡. 我心底命中的一颗黑色的痣。剜不去的血肉。 我在龙江等你回来。一个天容不得两个日头。就让世人看一场龙争虎斗,恶战, 江山,成王败寇。 人的心里,两条龙的厮杀,只是为了王位。 我等着你。黡. 秃尾巴老李:(船夫讲的故事)江间波浪兼天涌 摆渡的客人,您坐稳了。什么?怕是江上风浪大?我跟您说,这条江可没那些 事。这江里有个龙神保佑着呢。您问我咋知道的? 您坐稳了,我老头子给您讲个故事。可不是编的,这是我亲眼见的事呢,那龙 神,我还跟他一个锅里吃过饭来着……什么?您不信?您说我老头子吹牛?嘿!我 吹牛!您听好了,我这就跟您讲,您慢慢儿的听…… 我在这白龙江边摆渡,住了一辈子了,过往借宿的人见了千千万万,可没一个 像他这样奇怪的。 那天傍晚我蹲在窝棚门口抽着旱烟,打远处来了个小伙,过来客客气气的跟我 说:“大爷,麻烦您,我在这儿借个宿行不?” “行!那有啥不行,谁出门带着房顶哩!” 我就打量这小伙。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穿一身青衣服,黑脸膛,眼珠子 透着神采,真是个精神的小伙呢。我就让他进我那窝棚吃饭去。 他可真能吃。我三天的粮,他一顿就尽了。他看我瞅他瞅的发了傻,就笑笑说 :“大爷,实在对不住您。我这两天要办件费力气的事,得吃饱点儿。” 我说:“没事,没事,你可劲儿吃。谁出门带着米口袋哩!”跟着我就问他姓 啥,叫啥,打哪儿来,来办啥事。 他说:“我姓李。没名字。我从五大莲池来的。人都叫我秃尾巴老李。大爷您 也这么叫吧。” 他来这儿要办啥费力气的事,他可没说。我也没问。我只是老了,罗嗦点儿, 可不是那多嘴的人呀。我心里寻思,他有啥不能说的事儿呢?秃尾巴老李,这哪是 名字呀,倒像是外号。可别是什么山头上的胡子吧?我就更不敢多问了。 完了他也不说话了。倒头就睡,睡的还呼呼的呢。我也就睡了。 转天起来,秃尾巴老李说出去办事,就走了。我想江上放船去,可他一走,这 天就怪了。本来大晴的天,咋就乌云滚滚的,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打闪的,我就没敢 下水。我想横是得来一场大暴雨了,可直到日头落山,这雨也没下。我瞅着那团黑 云就一个劲儿的在那东大崖子上滚呀滚,滚到后来它自个儿就散了。 晚上秃尾巴老李回来。又吃了我三天的粮。吃完了,说:“大爷,我吃了您的 饭,没法儿报答您。要不这么着吧,明儿个我在南山给您开一片地,您种点什么, 就不用天天行船这么辛苦了。” 我说开荒可不是个容易事,我哪能叫他这么受累呢。他说:“没事,您甭管了。” 后来就跟我闲唠嗑,问我这儿的气候怎么样,江水怎么样。旱不旱,涝不涝。 我说这条江可猛得很呢,不定啥时候就暴涨。可凶险着。天也不好,老下大雨, 要不就半年不下雨,啥也长不好。要不我怎么说开荒不容易呢。 “你外地来的不知道,老辈子传下来的,江里住着条白龙呢。要不咋叫白龙江? 这龙神爷性子可大了,含糊了一半点儿,就要降灾。年年都要祭祀,牲口,大猪大 牛就这么往江里扔呀。实在天时不好了,牲祭不管用,往年里人祭的时候都有哪!” 他抬头看着我,那眼神挺吓人的。“人祭是怎么回事?” “就是往江里扔人呐!龙神给官府托梦,要人祭,不然就降灾。选了童男童女, 坠上石头活活儿的往水里扔……造孽呀,可怜那些孩子也是人生父母养……” 他听到这儿就不让我说了。他说:“大爷,您别说了。睡吧。明儿个我就给您 开荒去。” 转天他还真去开荒去了。一连三天,天天早出晚归。我心里头过意不去了。他 又不是我儿孙,咋能这么使唤人家哩?这不把小伙累坏了?第三天晌午,我怕他带 的饭不够吃,就拿了十个饽饽去瞧他。 到南山一瞧!可把我吓坏了!我的妈亲呀,哪儿有啥小伙啊,我就瞅见那儿这 么粗的大树一根一根往下倒。原来是条没尾巴的黑龙!拿犄角拱那大树,一拱一个 倒,跟撅草根子似的!敢情,秃尾巴老李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我得赶紧跑,可人哪 跑得过龙哇?他早看见我了,身子这么一甩,就把我截下了。我是光剩哆嗦的份儿 了。 他张开大嘴。我以为是要吃我这把老骨头了,闭眼等死。半天没动静,他倒说 起人话来了。 “大爷,您别害怕。既然您也看见我了,我就跟您实说。我这次来,专为的就 是除这条孽龙来的。这孽龙我认识他,我跟他有笔账要算,那天我上东大崖子就是 瞭他去了。他本来比我厉害,隔了这些年我也拿不准我就能胜过他去,可我非杀他 不可!大爷,我还得求您帮个忙。” 接着他就跟我说,明天正晌午他要跟那白龙开仗了。他叫我多召些人,准备大 批干粮和石头,都在东大崖子上等着。只看那江里头,一会儿是股子白水翻上来, 一会儿是股子黑水翻上来。他说,白水就是那孽龙,黑水就是他。叫我们看好了, 黑水上来就往江里扔干粮,白水上来就扔石头。 我说行,这有啥不行,除了孽龙我们老百姓也安生。我一定跟大伙儿说,帮他 这个忙。那时候我又不怕他了,我觉着,他是条好龙。 那天晌午的事我一辈子忘不了。我行了一辈子船也没见着过这样的浪头。天老 爷,每回做梦再梦着了,我都得吓醒过来。 秃尾巴老李说得真准。样样都说中了。我们在东大崖子上等着,到晌午头,就 看着那天上狂雷炸电的,阴得没一丝缝哩。那雨下得就跟倒下来的似的。江里那浪 头,一个赛一个,都高过房檐去。一股白水一股黑水,那白的雪白黑的墨黑,在江 里拧着个儿的折腾呀!敢情翻江倒海,就是这么个景儿。我们就大着胆子照他说的, 看见白水翻上来就扔石头,看见黑水翻上来就扔干粮。一直扔到日头偏西,眼见石 头和干粮都快没了,忽地瞅那江里翻上一股子红水来,鲜红鲜红!妈亲,那是血呀! 没完没了地冒,一条龙得有多少血?我瞅着那血水,心里砰砰的跳。要是秃尾巴老 李死了咋办?! 我们一伙人都没主意了。乍着手傻等着。到后来,雷不打了,雨不下了,天慢 慢的晴了,那江水也不翻腾了。黑水,白水,红水,都不冒了。我们就喊:“秃尾 巴老李!秃尾巴老李!你咋的啦?你还好吧?” 就这么喊了半天。那江就死沉沉的没动静。我想糟啦,该不是俩都死了?!正 想着,只见那江水从半中间哗的分开,钻出一条龙来。乌黑的身子老长老长,浑身 都是伤,半截秃了,没尾巴,还滴答血呢——嘿!可不就是秃尾巴老李!他把孽龙 打死了,今后我们可有好日子过了! 秃尾巴老李在半空里停了一袋烟的工夫,人都看傻了眼。后来他就又钻回江里 去了。打那以后,还真别说我们这关东地就风调雨顺的了。我们都说,那是秃尾巴 老李保佑,他是条好龙,我们关东的老百姓祖祖辈辈感念他的恩德。后来又有人说, 如今江里住的不是那该死的白龙了,怎么还叫白龙江呢?大伙儿一想也是!打那儿 起,我们就不管这条江叫白龙江了。我们叫它黑龙江。 摆渡的客人,您听好了。这就是您脚底下这条——黑龙江的故事。我老头子可 不是瞎掰。 皓髡:都是因为一路上大雨曾经滂沱证明你有来过 黡. 我早说过,人间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 你在五大莲池修行了三百年,还是不及我。都因为你记挂着人间太多,那颗心, 凡俗了,软弱了,烟火了,再寻不回你那天地失色的君王秉性。骊龙的狂暴与火性, 你是再也没有了。黡,你怎能及得上我?怎能及得上我这三百年兴风作浪、杀人血 食修下的狠与绝?黡,自古江山争斗,就得狠,就得绝,纵然你心中揣了三百年对 我的仇恨,你也没那个秉性。叫些凡人来相助,又有什么用? 真是可笑。我从来没瞧得起凡人过。他们顶什么事?一群天地间的寄生虫,废 物。这三百年,我烦了就弄些凡人来杀着玩儿。你这么恨毒了我,不也就是为我杀 了一个凡俗的女人么?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了。可你如今还是这么的恨我,不 曾有丝毫的减少。我不明白,你真就这么爱她? 三百年。我贬在这龙江里赎罪的时间里,倒成了作孽的好时光。日长无事呵! 黡,我怎样打发这漫长的离别?只有鲜血的味道,带来温暖与慰藉。我爱上这味道, 无聊地,杀。 罪没有赎成。反而更深。我知道我背了多少的孽,磐石般堕落着我。血债累累。 天怒人怨。我不在乎。这个孽字,我反正是逃不脱的了,也不想逃。多一分少一分, 都一样。没分别。什么都没分别。 任何事,我能担一半,就可以担下全部。怕你是早已忘了。不,你从来就没记 得过。你说,皓髡,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要再幻想。 可我就是这样。从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你不行的呵,黡. 三百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再恨你也不能狠。这就是你失败的 原因。 还记得你说过什么?“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就让生死把你我分开。一个天 容不得两个日头。龙江只能有一个君王。或者你死,或者,我死。我再也不要见到 你。”——黡,是你说的,宁愿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我成全你。 我成全了你。从此以后你再不会见到我。奇怪,当我撕裂你的咽喉的时候,看 到你的血,原来跟旁人的,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红红的颜色,美妙的味道。黡 .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不同的,杀谁也一样。可是我为什么一直不肯相信呢。 我在江底慢慢地,慢慢地吃掉了你。最终你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只有 这天的大风雨,证明着你跟我,曾有过这样的一场恶斗。你死我活。 果真的,到最后,你死,我活了。从此我成为这条江里唯一的君王。一个天容 不得两个日头。两条龙的厮杀,怕也只是为了,为了王位罢。我什么也不想了,那 都是人的事情。反正在结局里,我是胜利者。 而你死了。黡. 当属于你的最后一粒残渣隐没在我口中之后,我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眼泪。我 不是骊龙,不能洒泪成珠,所以它在滴落的同时,就消失了。那也只不过是个看不 见的笑话罢了,证明不了什么。 我知道从此你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黡. 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你第四次的离开 我。 秃尾巴老李:来年来了去年去了今天当是哪一天 从此,我心无旁骛,只佑这关东一方生民,风调雨顺。 我是歆享百姓感激与爱戴的龙神,千年万代。 黡,原来斩掉尾巴,真的很疼。你当年是怎样承受过来?可我毕竟感觉到了你 的感觉,虽然这中间,已是隔了千年,隔了生死。 从此,这条孽龙再不能犯了淫孽去。废了。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黡,你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只好把我自己,当作你。替你佑护你所衷心 记挂着的凡人们,替你歆享百姓感激与爱戴,龙神的美名。这是你应得的。倘若你 还活着,你一定会得到这些的。 不,我错了。你本来就活着。 死了的是皓髡。那条孽龙。罪有应得。 从此,我心无旁骛,只佑这关东一方生民,风,调,雨,顺。 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秃尾巴老李,你,也这么叫我吧。 这里是,黑龙江。 [ 终] 后记:小青: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喧哗的都已沙哑 本文故事原型来自东北民间传说《秃尾巴老李》。李姓女感孕产龙、娘舅柴刀 断尾、南山开荒、江中除孽龙以及关于石头和干粮的情节皆原传说所有。其余黑白 二龙之间种种渊源,及最终结局,均系作者杜撰。 捕风捉影。颠倒黑白。不过是想象的过眼云烟。有没有发生过,世间种种的故 事,最终都会过去。您,就当是长日无聊的午后,有人拨起了三弦,唱了一段弹词 罢! 云烟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