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在劫难逃(18) 在我讲述的时候,她一直听得很认真,并且时不时的作一些记录。讲到这儿, 我便停了停,对她说:你也听得出来,问题完全不在钢钉牢不牢上,钢钉牢不牢 只是一个诱因,它所诱发的是我无处不在的焦虑。我知道这些担心是毫无根据的, 但我又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事,我的精力就完全被这些无聊的担心消耗殆尽了。 钢钉牢不牢的担心过了一段时间就被淡忘了,最后忘记了。过了好长时间,当我 再一次看到墙上的挂钟从而想起以前的担心时,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我的焦 虑却远没有结束,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能诱发它。事情是一样一样地在变在 结束,而我的焦虑的情绪却是每时每刻每秒在非常顽固的继续并且加重着,我总 能准确的感觉到它在我体内进行的情况,就象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和血脉的流动那 样具体。钢钉、挂钟的事过去不久,有一次我去医院,看见了一个因肝癌而死去 的病人,当时,它正从重症病房里抬出来,送到太平室里去。亲人们正在围着它 哭,它的脸被一块布盖着,但从露出的部分仍然可以看出脸上的颜色,准确的说, 那是一种可怕的黄色,那黄色是生活中的任何一种黄颜色都无法比拟的,它太可 怕了;但更可怕的是它的嘴,半张着,上嘴唇比下嘴唇长出了许多,毫无光泽的 白牙冷冷地咬着。我相信我不是有意去看的,但是就是那一瞬间,留给我的印象 却是如此的清晰而不可磨灭,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同情、震惊,还是恐惧, 但整整一个下午,我激动万分,心情象潮水一样难以平静。晚上,我失眠了,失 眠的我继而惊惧万状,仿佛一切有关肝病的症状集于我的一身,具体的说,我觉 得自己疲倦乏力,上腹胞闷、恶心、想呕吐、胀痛,并全身燥热。肝病还有一个 症状:厌食油腻。为了检验一下我是否有此症状,我在半夜里骑车到夜市上,买 了十快钱的羊肉串,在吃肉时,我调动全身的注意力来感觉自己是否对油腻有厌 恶恶心的反应,结果十分令我沮丧:当我想着自己是否会恶心时,嚼在口中的肉 马上使我想呕吐。完了!彻底完了!我觉得这种想呕吐的感觉无异于死神对我发 出的最后一封请柬,在不多的几天之内,我很快就要去亲赴那死亡的盛筵了,而 我将要见到的客人都有一张极其恐怖的黄脸,咬着毫无光泽的白牙;对我表示着 欢迎的笑容,也有着同样的表情:上嘴唇比下嘴唇伸长了许多,几乎没有下巴。 我相信我的表示感谢的笑容也比他们强不到哪儿去,而我的脸的黄色也许比他们 的更黄吧。我发誓,对这种宴会的请柬,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但是我却是身不 由己。十快钱的羊肉未能吃下两三串,我便再也没有心思吃下去了,因为羊肉吃 在嘴里时难以控制的想呕吐的感觉只能加重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我当时所能作的 就只有骑车离去。但我只离去,竟忘了骑车,走了好远才想起自行车还停在烤羊 肉的摊位旁,于是又走了同样远的路程回到那里,骑回了车子。夜市的周围及上 空弥漫着一股略带焦糊的奇异的香味,一阵阵潮水般的悠闲的笑声,这种香味和 声音把这城市的夜生活渲染得平静安逸而又热闹富足,这是人间的气息,但我似 乎已经成了一个将死之人,这种气息只能诱发我对一种曾经生活其中而随即将要 与之永别的美好生活的忧伤的怀念,这种怀念只有" 从今别却江南路" 的依恋而 全无" 挥手自兹去" 的豪壮。当我挥手离开时,烤羊肉的摊主十分友好而又略带 不解的提醒我:老板,你的肉还没有吃呢!我强迫自己笑着对他说:好了,就留 给你吃吧,我不想吃了。他又问:老板,是不是我的肉不好吃,真是这样的话, 你说一声,我可以给你再烤嘛!这话以十分友好的语言形式包含了功利的内容, 可以断定,他的羊肉串生意会一天比一天更火,但我对此已毫无兴趣,于是骑上 自行车,几乎是挥泪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 但是,我不能回到宿舍去,因为失眠,许多可怕的思想会像黑夜一样充满那 间房屋。那么我究竟该到哪里去呢?夜已过半,朋友那儿是断不可打扰的。一些 色情的娱乐场所我又没有胆量去进。转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骑车去五十里以外 的一座城市。主意已定,便骑车穿越楼群中空旷的马路,不一会儿,过了桥洞, 就到了一个村庄,村庄名叫安远沟。我曾经好几次在这儿吃过手抓羊肉。这儿的 村民非常厚道,七八个人,两只大绵羊煮成一大锅干肉一定得让你吃完,吃完还 得把煮过肉的汤喝掉。这儿的人煮羊肉很有特点,什么佐料都不放,这叫" 开锅 羊肉" 。煮好后盛到大盘里,旁边只放一碟盐,一碟辣面子,一堆蒜瓣拿羊肉蘸 辣子、盐,就着蒜吃。有一年冬天,我们八个人到村子里一家姓牟的人家去吃羊 肉,八点钟到他家,开始吃羊肉,吃到中午十二点钟,又开始喝酒,喝到晚上八 点,,我们一行八个人和牟家五兄弟十三人共喝了二十八瓶烈性白酒,喝完酒打 麻将,一直打到凌晨四点。牟家老大和老四是当老师的,但喝完酒就全无斯文之 气。四点的时候,他俩为一件小事吵起来,,老四骂老大是" 吊" ,老大骂老四 是" 阳物" 。接着就打起来,从屋内打到院里,院内打到院外,村里打到村外, 后来两个人都跌到一个沙坑里。等到回来之后,两个人的眼镜都不见了,天亮后 去找,两副眼镜都挂在了沙坑边的沙枣树上,一副挂在东面的枝上,一副挂在西 面的枝上,东面的眼镜失去了左腿,西面的眼镜失去了右腿,象一对各失去了一 条腿的兄弟。这儿的男人就是这样,吃饱了肉喝酒,喝饱了酒打架,打完架再喝 酒,日子在喝酒吃肉打架中度过,感情在喝酒吃肉打架中加深。他们过得坦然, 过得健康,过得粗犷而野蛮,但谁也不会因此而感到羞耻,也就是说,他们根本 就没有我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