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在劫难逃(22) 幸亏,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叫可忻。 十三 我终于有了一个好心情。 已经是深夜了。坐在写字台前,树叶、树根的腐烂气息,同树沟里的哗哗水 声涌进窗户,扑面而来。因为有了对可忻的思念,腐烂的气息也变成了茉莉花香。 我尽量使自己不去想可怡有无配偶的问题,我的思念里便没有了黄色的成分,于 是便不再绝望;为了避免再次陷入绝望,我必须发疯的写作。 我的生活只剩下两项内容:思念与写作。 我才觉得:没有焦虑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断代备忘录》 卖油翁并非第一个吃人肉的人,也不是天生就吃人的人。任何事情从开始到 结束,都有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吃人这件事也莫能例外。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恍然间觉得卖油翁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说,他以前不敢 吃人肉,后来经历了一件事,使他不得已吃了一次。他说人肉比任何一种肉都要 香。 父亲年轻时曾去过山里。有一次,他走了一天,才在山梁上遇见一家独户。 一间房子透出微弱的灯光。他问:" 有人吗" 从门里进去的时候,才知房子很小。 父亲最多只是个中等个子,进门时几乎要将身子缩到原来的一半。坐定之后,他 发现这房子有些特别——只有一个门而并无窗户或者气孔。然而更奇怪的是,低 矮的土炕上坐着的那个低矮的女人,从身量上看,最多不过七八岁,而从脸上看, 却最少不下八十岁。说她是八岁的老太太或八十岁的小姑娘似乎很恰当。好了, 就叫她八岁的老太太吧。她的牙齿已经脱完了,光滑的牙床像粉红的塑料一样没 有血色,每说一句话,总会有充足的口水汹涌而下。父亲无法听清楚她说的是什 么。她的眼睛却像熟透的樱桃。言谈举止透出难以抑制的激动,这显然是父亲的 到来使然。坐了一会儿,父亲口渴,要喝水,八岁的老太太连蹦带跳的下了炕, 又连蹦带跳的几乎是滚到一个几乎高出她一半的土墩前,以极快的速度踩上一垛 砖,伸出双手去够比她大的黑瓦罐,把其中的水盛到一个大黑碗中。父亲喝足了 水,坐到原来的地方。八岁的老太太张开黑洞一样的嘴,笑了,其高兴放心的程 度,不亚于一个小姑娘;但正是她的高兴与放心,反而使人深感不安,因为她总 是不停地把眼睛朝门外瞅,后来竟至于一次次从那矮门里出去看。八岁老太太的 举动使父亲警惕起来。再加上屋里十分闷热,父亲便要上厕所,其实是想出去透 透气。八岁老太太吃了一惊,说她们这儿没有厕所,父亲说他随便哪儿都行。八 岁老太太勉强答应了,但紧跟着父亲,很紧张的指着前面一条路,说从这儿下去, 到林子里就行了。但父亲觉得林子较远,再说也不安全。八岁老太太挡在路上, 就是不让他到那个身后像厕所的地方去。当时月光甚好。父亲顺着她指的那条路 向前走了一段,等八岁老太太无法看见时,他折了一个弯,朝那个像厕所的地方 绕过去。他意外发现,在背着房子的土崖上,有一口窑,窑里有火光,一阵奇怪 的肉香从里面飘来。从挨饿以来,父亲已经多年没吃过肉了。此时此刻,突然间 闻到肉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眼冒金星,大汗如雨。一阵 风吹来。他清醒了一些,才算站稳了脚跟。他本想进去,但窑里的火光极其暧昧, 什么也看不清楚,父亲就没有了勇气。 父亲绕过了像是厕所的那个地方。月光下,他看见八岁的老太太还在朝他走 去的地方张望。从背影看,她就像一个忠实的小八路。" 厕所" 的墙很低,从气 味来判断,的确是厕所。在厕所特有的气味中,父亲还闻到一股平常厕所中无法 闻到的气味。好奇心驱使他翻过矮墙,跳到里面。这时他真要解手了。尿撒在粪 池里,发出一阵类似击鼓的响声,仔细一看才发现在墙外看见的白花花的一片的 东西,原来是一堆肠子。肠子盘的错综复杂,使他说不清楚究竟是许多肠子盘在 一起呢,还是一根肠子盘成了这么多。他知道在动物的肠子里,羊肠最长,有七 丈,盘在一起只能盛满一个瓦盆,而脚下这些肠子,不知要用多少个瓦盆才能盛 完。他突然感觉到全身的温度降到了冰点,心脏狂跳的象要停止,太阳穴将要爆 裂。他本来是要逃命的,但在身后宽阔的墙缝间发现的东西使恐惧变成了好奇与 惊骇:墙缝里塞满了大小不等的脚,都是从腿上剁下来的,有的被洗净,有的被 血染得很脏。其中一只脚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很尖,很短,穿着一只红色的绣花 鞋,形状大小如一个粽子。那只绣花鞋,说它是红色固然不错,因为他看上去就 是红色,但说它本来是白色,也无不妥,因为它被血染成了红色。只是上面有一 些暗花,呈银灰色,即使是鞋上深红的底色也无法遮住它。它是那样的精致而没 落,简直使人着迷。正在这时,父亲听到一阵悠长的叹息,惊回首,他发现八岁 的老太太就在矮墙外看着他。父亲如梦初醒,飞身越过矮墙,跪在八岁老太太前 求饶,但八岁的老太太不为所动,她十分慈祥地摸摸父亲的头顶,平静地说:起 来吧,等我儿子来了再说。这句话突然提醒了父亲,他飞快的站起来,一脚踢开 试图抱住他腿的老太太,逃命去了。身后,八岁的老太太先是大哭告饶:回来吧, 你赶快回来,你走了,我的儿子会杀了我,回来吧——空荡荡的山梁上," 回来 吧回来吧" 就象鬼叫一样跟在他身后。后来,八岁的老太太似乎在说着什么,但 从口气来判断,那是在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