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在劫难逃(27) 十七 到舅舅家时,已是黄昏,光线尚能看见地上的东西。二舅的面孔凶的象个夜 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们与二舅见面时,双方都不说话,好像从出生以来同 住一间房,谁也不用客气,又好象自出生以来谁也没有见过谁。总之说话是一件 很麻烦的事。对我们的到来,二舅既不欢迎,也不反对,这一点,从表情上看, 就一目了然。或许是他想有所表示,但实在太费劲了。二舅脸上出现笑的表情。 那完全是小孩子见到零食时的那种笑,笑得毫无尊严,没有风度;笑得毫无掩饰。 茄子是我在路上拣到的。只拣了一个。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在那样的年代里,不可能有人把茄子丢在路上。茄子使大家兴奋不已,就像过国 庆。当晚,我们两家人围在一起,喝了一大锅由一根茄子煮成的茄子汤。我们的 肠胃里愉快地响着,我们跟大人们一起谈论着茄子的香味,然后就安稳入睡了。 但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茄子仍然好好放在灶台后面。 二舅母是寡妇,同二舅结婚时,她带来了五个孩子,再加上二舅的三个,一 共是八个。我们到他家时,四个已经饿死,剩下四个,名字分别为:一苦二甜三 勤四懒。符号而已。作为人,他们是没有区别的。那时候,就连男女之间也很难 说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是孩子呢?人与人之间的亲疏程度就更加迟钝了。如果不 是一大口锅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根本无法意识到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血缘关系。 我们与锅的联系是:每天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我们围坐在大锅的周围,由二舅 用一柄木马勺给我们分发美其名日" 粥" 的东西,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为日后的 数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每当二舅的马勺舀一下,我就能数出这一勺给他儿子 碗中的米粒比给我的多出几粒,而在分粥之前,我就早已数好了几乎透明的" 粥 " 以及它的最底层有多少粒米。吃粥真是一次盛典,并非是有多好吃,而是它能 给我们以无限想象的依据,具体地说,吃的是数得出来米粒的清水,但在想象中, 它已变成了长面、馒头之类的美食。可想而知,要把丝毫没有口感的清水想象成 口感极好的实物,它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因而每当这时,全家八口人总是心 不在焉,眼神飘忽,思绪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这样,每次在等于什么也没有吃 的同时,每个人都觉得已经吃了自己最爱吃的东西。至少,我们还拥有一份想象 的自由。 锅是不用冼的。但没有任何一口锅比这不用冼的锅更加干净体面。早在二舅 分完最后一勺粥之前,我们的眼睛就瞄准了那口锅,看能不能有几粒米挂在上面。 这种奢望往往是会落空的,二舅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经验丰富,有时,如果真有 几粒米挂在锅沿上,并非疏忽所致,而是他故意剩给我们的。就是在那样的环境 里,二舅还未失去他的善良,这是我记忆中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 吃完了粥,大人们总是要出去的。据说是他们要出去忙活。所谓:" 忙活" , 就是" 忙了就活" ,但我分明看见,他们一个个忙得没法活,便一个个死掉了。 大人们出去忙活的时候,我们便在屋里" 忙活" 。主要是围绕今天由谁来舔锅的 问题。一般来说,对于舔锅的事,二舅是早已排了次序的。于是,当大人们出门 后,该舔锅的那个孩子便脱了鞋,爬上锅台,沿锅溜下去,身体紧贴锅沿,伸出 舌头开始舔了。舔完了,还觉得不够,再用指甲抠一遍。其实,这样的锅,不用 冼,都是干净体面的,就像一座符合世界卫生标准的城市。鬼才知道,能从中舔 出什么东西来。舔过、抠过之后,我们就围着锅台,从锅里照自己的脸,明得跟 镜子似的,凹下的锅使我们本来七分像鬼的瘦脸顿时胖了许多,我们便大喜过望, 很愿意照这样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