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在劫难逃(31) 我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地胖起来,几乎是闻见一次香味,就长一层膘, 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的那个幸存的淘金人,在被同伴找到后,把每次吃剩的 面包总要藏起来,后来发现,他的整个床身都被面包装得满满的。他的身体也像 发酵似的肿胀起来。在发胖这一点上,我与他很是相似,只不过还未等到胖成他 那样的,卖油翁又找到我,要把我制成人油蜡,我没命地逃跑,又跑瘦了。在对 食物的态度上,我却与他完全不同。最初也是没命地吃,但到后来,避之唯恐不 及。我亲眼看见许多饥饿之人暴食后的结局。给我羊肉的那个人,姓耿,我就叫 他耿大叔。耿大叔每天站在饭店门口,看见饥饿的人总要招呼进来,用剩余的然 而是丰盛的饭菜给他们吃。耿大叔笑着看他们吃,就像慈父看着孩子,看他们吃 的实在太猛了,便找出一些话来和他们聊天,以减缓他们吞咽的速度。耿大叔说, 他们兄弟姐妹原来五个,他是老了,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都饿死了,现在只剩下 他们兄妹二人。每说到此处,他总要停下来,以期吃饭的人也同他说同样的经历 与体验,但那些人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对他的意图便是不感兴趣。原来无意天南 地北,饥饿之人对语言都是非常厌恶的。耿大叔急了,怕他们如此下去会出问题 的,但提醒他们:慢点吃,慢点儿吃好吗。他们仍然只是吃不抬头,耿大叔便伸 手去夺他们手里的食具,但见吃饭的人愤怒地低嗥声,如同犬吠,耿大叔只好作 罢。 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人,默默地走来,默默地吃完,默默地离去,自始至终 一句话都不说。我是唯一被耿大叔留下的人。每天的任务便是吃,吃完给饭店收 拾一下碗碟,打扫一下卫生。我越来越体会到:吃饭是件很苦的差事了。摆在你 面前的是应有尽有的佳肴珍馐,你无法决定应该吃哪一种。选择了一种,觉得另 一种也许更好吃;放弃前一种又觉得可惜;,几种同时吃吧,又怕每一种吃得太 多。这样吃每一顿饭,你都会急出几身冷汗。好不容易吃完了这一顿饭,又会想 着下一顿应该吃什么。在这样的惶惶之状中度过了一天,真是每时每刻如临死期。 拉封丹寓言中有一头驴子,在两捆青草中无法选择吃哪一种,给饿死了。我真是 那头驴子,更为痛苦的是,饥饿的身体各个部位已经几乎丧失了吸收营养的功能, 而突然间有如此丰富的营养要它们输送到全身的各个部位,就如同要在久废不用、 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开过大队载重的车马,其艰难可想而知了。我每天在惶惶之状 中渡过难熬的每一分, 在要命嗜睡状态中洗刷着碗碟,便不想说出一句话。饭店 的每一位都待我不薄,耿大叔就不用说了,白胡子有赵大爷给了我一套学生装, 美丽而慈祥的马阿姨给了我一双洗得发白的胶鞋和一双新袜子。但当他们给我这 些的时候,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点一下头,感谢之类的话根本就不想说。 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饭店。我在不想说话的状态中走下了台阶。我不想 让自己继续胖下去直到胖死,我也想找点事能使自己恢复以前的状态。 我说" 胖死" ,也不是夸张,因为我看见有许多久饿的人前脚刚离开饭店, 后腿便一歪,倒下来翻滚一圈,便死了,是撑死的。 走下了台阶,走入街道,回头朝饭店望了一眼,雾状的晨光将屋顶染作赤金 色,瓦上的苔藓及瓦缝中的蒴类植物滴着露水,黄鹂在屋顶树间来回飞着。这一 切,把一个关于七十年代城市饭店的外部印象,古色古香地烙在我的回忆中,现 在想进来,它更象一座图书馆。而在饭店里,大肉包子正从笼屉里蒸发着要命的 香雾,鲜红的油泼辣子把大碗羊肉泡馍的色味渲染到了极致。这一切都像一个童 话,一个关于食物的乌托邦,有着暧昧的食物文化和准确的食物语言——多年以 后,每当想到此情此景,我总以为当时看到的吃到的食物,是一种语言,一种充 满理想主义的描述性语言,因此,我一直怀疑当时的经历是幻觉。但是,我最终 还是决定要走,离开这个因食物太多而每天使我痛苦不堪的饭店。虽然耿大叔一 直给我强调一个事实:不要出去乱跑,否则给警察抓住,会送到收容所,那是一 个很可怕的地方。被称作:" 收容所" 的地方,我也进去过,而且不止一次,确 实很可怕。称之为" 饲养所" 似乎更为准确一些。一个比井大不了多少的院子, 四周都是高墙。墙头栽满蓝色的玻璃刺。一面墙下,依墙而立的是一间破房,没 有床,没有被窝,没有暖汽,收容高峰期——发生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最 多要容纳好几百人,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这么多人要住在其中,就只能叠 成三层,这三层是分等级的,其中强壮且跟所长关系较好的者,睡上层,次一些 的睡中间,最惨的睡下层——那些体弱多病、老实巴交的人,冬天的时候,得用 自己的血肉之躯直接贴在水泥地板上;夏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层臭虫从身上爬 过,但无法腾出手来赶它们。那些臭虫啊,最多的时候可以爬满半个墙,气焰之 嚣张就好比法西斯德国围攻莫斯科。一日两餐,上午是窝头加白水煮茄子,晚上 是白水煮茄子加窝头。在吃这些食物的时候,你总能收获一些意外,比如说,当 你一口咬下一块窝头时,无意之间,你会发现手中的窝头留着半个苍蝇或臭虫什 么的,不用说,另外一半,被你咬到口里了。比如说,当你夹起一块茄子放在口 里使劲地嚼了半天,嚼不烂吐到手心里一看——嚯! 你所嚼的就根本不是什么茄 子,而是一只老鼠! 但是,这一切根本无法吓退那些经过大跃进锻炼和文化大革 命洗礼的共和国公民——他们多半是为了保住性命而自动跑到警察眼皮底下让抓 进来的,这些人得知自己把苍蝇或臭虫老鼠什么的吃到嘴里后,总会津津有味地 嚼着口中的,慢条斯理地看着手中的。当一个人连苍蝇臭虫都吃的时候,你还能 用什么让他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