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在劫难逃(50) 哥哥和母亲谈论这些的时候,感情的成分已经被过滤得一干二净,只有文字、 声音和事情,哥哥对母亲没有丝毫的怨恨,母亲对哥哥也没表现出负疚感;只是 当母亲一人在黑暗中想起这些的时候,会突然号啕大哭,却没有眼泪。 哥哥是不会恨母亲的,因为他连父亲都不恨。哥哥小的时候,父亲对他百般 虐待,甚至当众宣布哥哥不是他的儿子。父亲老了,仍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置 哥哥于死地的机会。比如有一次,在哥哥心脏病最严重的时候,被许多人抬到院 子里,等众人散去,父亲便骑到哥哥身上,掐住哥哥的脖子,把他掐死了,可不 幸的是哥哥又活过来了——如果那次被掐死,他就解脱了。等哥哥病情稍有好转, 有一次去果园剪树,他顺便把父亲的树也剪了。但树还没剪完,父亲突然从树林 中扑出,一个饿虎扑食将哥哥压在下面,掣起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铁锤照准哥哥的 心脏部位猛打,哥哥昏死过去了,父亲便跑到庄间哭叫着说哥哥阴谋砍他的树, 被他发现,经过激烈的搏斗,哥哥败了,还躺在地里装死。他又去乡政府告状, 当时乡长正在给孩子擦屎,没等父亲说完,就将一堆纸包着的屎扔到父亲脸上, 被屎糊了脸的父亲一边擦一边嘿嘿笑着说:小孩子的屎,不臭。 父亲在去世的前几天,把自己拉出的屎糊到自己脸上。哥哥一直跪在他的身 边,将父亲屁股下的屎刮干净,又洗掉糊在脸上的屎。父亲一生只醒悟了一次, 那就是临死前——他看着哥哥说:我对不起你……这一辈子。其实,这也不能算 是醒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应该是自然现象。可是当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的时候,哥哥却泣不成声,几乎跟着父亲去了。 我的善良的可怜的哥哥呀,你怎么连恨都不会呢! 可是,当我的哥哥去世的时候,他的食道被肿瘤堵死,滴水不下,因而连一 点尿都没有,作为他的弟弟,我只能眼看着他在酷烈的饥渴中被渐渐蒸发,直至 蒸发到能通过皮肤看到骨头的纹路;而被蒸发的痛苦,哥哥是不能通过言语来表 达的,因为那时他大脑中的语言区域已经被血管中无法排出的剥落物堵死了。那 年,他四十八岁。什么" 善有善报" ,去他妈的逼!全是骗人的鬼话! 现在,我是坐在一列开往家乡的电化列车里。对面,一位诗人正在翻阅他的 诗稿。这些诗稿很是别致,都是宽大的落叶。我突然有一种欲望,想把他的诗拿 来一阅。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提出这一要求。哥哥十岁的时候,除了推磨,还要 闻鸡起床,到山上去扫树叶。树叶主要用来烧炕,那时侯,一家人是否富有,在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院内树叶堆的大小。树叶堆大而方,证明这家人很勤快,冬天 睡热炕是不用发愁的。对于父亲来说,热炕他自然是要睡的,但树叶他是不扫的。 冬天的后半夜,严霜铺满大地,哥哥趿着几乎没有底的烂鞋,在一层厚霜上留下 十个脚趾的无数印痕。 一片树叶飘过来,飘落在我的座位上。我拾起那片落叶,落叶上写着几行极 其俊秀的字,其文为: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仍然穿着开裆裤 还没上完小学 当校园的春风吹过 你可以看见我发达的阴毛 和退化的智力 我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列车在一片沉默中前行,像一段往事,有点不堪回首。 我说,如果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上小学是为了让他成长成熟,那么让一个二十岁的 大人上小学则是为了让他变小变傻。诗人大悦,接着补充道:纯洁的淫荡比淫荡 的纯洁更接近真理。 哥哥二十多岁时,才上小学五年级,如上所述,他接受的是那种把人变小变 傻的教育。太阳是从东方升起的,但课本上说,太阳是从韶山升起的。吃饱饭是 人天生的权利,但课本上说,那是错的,人生来是为了受穷挨饿。苗是好的,草 是要锄的,但课本上却说,我们宁要草不要苗。凡此种种,给哥哥这一代人的心 灵中埋下了一粒坚硬无比的顽强种子: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仇恨幸福的生活。我们 看韶山的太阳、好的草,我们不要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