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在劫难逃(53) 清点战场的结果,我们一共打死了八只老鼠。哥哥将他们一一放血,剥皮。 剥了皮的老鼠白得像冬笋,这种色泽是那样的洁净、漂亮,使人无法将其同老鼠 的形象联系起来。 点了一堆火,我们吃了一顿极其名贵的烤肉。将烤肉夹在饼子间,一边吃, 一边看瘦肉内的油脂滴下、在火上溅起淡篮色的火花,此情此景,每每想起,总 使我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剥夺了哥哥上小学的权利,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只是 哥哥从村文化站那儿偷了一本书,一本名曰《拔敌旗》的连环画。因为这件事, 哥哥被开除了,这还不算——文化站管理员将哥哥绑起来,押到村里游街示众。 他给哥哥衣领上插了一面白旗,高高竖起,上面写着一行黑字:我是盗窃犯。光 写上还不行,还要自己喊口号。为了造声势,文化站管理员还找了一面锣,让小 孩子敲着。就这样,哥哥被从上庄押到下庄,再从下庄押到上庄,游了大半天, 引得一些人出来围观、既而无聊地散去。 哥哥辍学,正中父亲的下怀,因为从此他可以睡在炕上,名正言顺地让哥哥 来养活他了。正因为这个原因,哥哥被开除回家后,父亲破例没有打他,而是笑 脸相迎,父亲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现在,哥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跟着社员群众下地干活了。面对土地,哥哥 便失去了幻想的依据,于是只好老老实实。老老实实也不错,但光是老老实实也 不行,还要挨打,还要生病。哥哥那时二十岁左右,虽然气有些喘,脸色铁青, 但农活尚能拿下。生产队最早给哥哥分配的任务是白天赶牲口,晚上看庄稼。比 较而言,应该说着两样都是轻活。 哥哥赶着两匹骡子,骡子是中性的,没有性要求,不闹别扭,干活很迈力, 使起来比驴和马都要顺一些。而且这两匹骡子长得极好,白天在太阳下,晚上在 月亮下,皮毛发亮,就象缎子。更重要的是,经过一年多的合作,哥哥对这两匹 骡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从骡子的体型及干活的效率中发现了一种力量的美, 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伸手摸它们光滑的皮毛时,就好象在摸一种理想中完 美的生活。因为抚摩骡子的皮毛,他觉得他的粗糙的皮肤也变得健康而富有光泽 了。在宁静的月夜,在犁完最后一铧地后,哥哥坐在骡子的背上走过一道道的梁, 绕过一道道的弯,骡子脖颈上的铃儿在夜风中叮当作响,一日的疲劳便被冲淡了。 这真是一种意境。所谓意境者,我的理解是,它是虚幻的,在虚幻中,齐物、齐 己、齐天人,越过了时空,超越了界限。哥哥此时虽然是骑着骡子走在山梁上, 但月光下的山野和风中的铃声可以使他想到鲜花,想到大海,想到天空,想到亲 情,想到母爱,……想到可以化痛苦为美好回忆的一切事物。那时哥哥甚至想, 赶着骡子走完自己的一生也是很不错的。因为成家立业对于他来说,连想一想都 是一件残酷的事。 哥哥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以上那点乐趣,就已经使他心存感激了。但是, 对于哥哥而言,走完人生的过程也就是被剥夺的过程。自然而然,哥哥那点乐趣 也要被剥夺了,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一名弱者。 秋天到了。哥哥晚上看的是整个一面山坡的玉米。哥哥住在一口窑里,窑在 山顶上。哥哥的任务是,每天晚上,他都得从山顶巡视到山腰,再从山腰巡视到 山顶。每一块玉米地都要走到。玉米地都是梯田。形象地说,梯田就是放大的楼 梯。我们上楼梯,一般都是从下到上,一步一个台阶。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速 度上完一座十层的楼,我们仍然觉得很累。如果把这座楼放大为一座山,把每一 个台阶放大为一块玉米地,再从第一个台阶上到最后一个,累不累,你自己想去 吧。 看庄稼主要看两种东西:窜猪和贼。我不知道,名曰窜猪的动物学名是什么, 我怀疑它跟鲁迅笔下的獾猪是一种,但找不出证据,便只好用谐音的方式原封不 动地照搬。窜猪是一种很凶猛的动物。我亲眼所见,一铁锹铲过去,它顺口便将 铁锹咬住,嘎巴一声,铁锹便缺了一个大口。那情形就象它在吃炸薯片。窜猪的 生命力极其顽强,将它绑一块大石头沉到淖坝里,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才能 淹死。在死前的几分钟里,它还咧着钩型的獠牙想咬人。一只窜猪钻到玉米地里, 只消半个晚上,一整块玉米便颗粒无收。它吃的并不是太多,可恶的是它吃饱之 后就开始糟蹋,挨个儿将玉米嚼成粉末,然后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