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在劫难逃(79) 一般情况下,我们偷苜蓿是很少失败的,因为时间是半夜,看管人员都睡觉 了;我们的动作如同草上飞,且面临大河,有什么声响也不容易听见。但有一次, 出在吃苜蓿时,嚼出一股腥味,吐出口中的苜蓿才发现里边有一个蛇头,红红的 眼睛睁得老大,蛇信子还吐得老长,再看手中,一条无头的菜花蛇还在扭动,我 大叫一声,没命地跑起来,一直到地头看管人员的房前。等清醒过来再往回跑时, 已经迟了,房中的人怒吼着,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朝我追来了。 我和哥哥很快束手就擒。看管人员梦呓似的骂了两句,就提起手中的老榆木 劈头盖脑地打起来。落在身上,我才发现这截老榆木是被刻意处理过的,它是从 一段整榆木上削下来的,又被削出许多棱角,跟三棱刀差不多,不过棱子又比三 棱刀多了许多。我依稀记得哥哥最初下跪求饶,那人不理,哥哥于是用身体来保 护我,那人放开我又去打哥哥,榆木打在哥哥身上,声音就象打在木头上,我又 用身体护哥哥,那人又来打我。就这样,他一会儿就显得很疲惫了。最后,他解 下自己的裤带把哥哥绑在一棵树上,便十分消停地打起我来,打累了,他就去房 间取来旱烟抽一阵,等体力恢复了,又接着打。最初挨打时,我叫得很凶,我的 惨叫声在月光下的河岸上回响,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吓人,但那人毫不手软,到后 来,我只觉得胃里十分难受,便没命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绿色的泡沫。那人 便捂着嘴离我而去,去打哥哥了。打了一会儿,却又停了,估计是因为哥哥太瘦 了,打起来几乎震裂了他的虎口。那人在打我们的时候,因为裤子没法提,顺着 腿滑下来了,就一直光着屁股打,连蹲下来抽烟的时候,也不提裤子。这个毒打 了我们兄弟的人,就是黑面袋子的长子,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过得穷愁潦 倒。有一次,他差点儿被河冲走了,是我救了他。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全身一丝 不挂,瘦小委琐之状如同老鼠,对他,我仇恨不起来,但也没有同情,我只有厌 恶,于是当时我连看他都没多看一眼,就走了。 现在,所有的不幸在我和哥哥的肉体上已经变成了干伤,也成了我们身体的 一部分,相关的回忆历历在目,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引起我们的痛苦。这也是极其 平常的事——没有体验过幸福的人,又怎么会感受到痛苦呢?哥哥强装出的笑容 中充满了悲哀,这种悲哀没有任何具体内容,空洞到没有了恐惧。当冰冷的枪口 面对一具尸体的时候,枪口连同作为整体的枪,就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和哥哥真正的感情,是建立在共同的苦难之上的,超越了血缘关系。现在, 我要离开他了,在今后的岁月中,再也没有人与他共同分享历经苦难的快乐了。 换言之,哥哥已经卑微到连苦难都无法独自去享受了。而面对苦难的感受是他活 着的唯一证据,当他连这种证据都无法拥有时,他能不感到恐惧吗?因此,我理 解哥哥当时紧紧握住我的手,其实是想紧紧握住这种证据。我费了好半天口舌都 无法使他松开。最后,我冒出了一句话:我将来一定会养活你。虽然显得莫名其 妙,但很管用,哥哥于是松了手,我这才过河了。 走到河心,我回头看时,哥哥作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他掬起一掊黑泥糊在自 己脸上,哥哥是用这种方法把一个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了。 三十七 纵然哥哥能用各种手段藏起真实的自己,但有一种感觉却是无论他用什么方 法都无法淡化的,那就是病情的恶化导致的必然结果——疼痛。哥哥的脚有一天 突然肿得穿不上鞋子,母亲叫来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心脏的剥落物已经沉淀在 血管中无法排出,影响了血液循环。肿胀处其实是被渐渐阻塞、积聚在一起的血。 母亲问这种情况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医生沉吟半晌,最后说他也不好预测。但 从他沉重的表情中,我已经读到了结果,是最坏的结果,它迟早会来的,只不过 是时间问题。我把不祥的预感深深压在心底,匆匆去县城买了一大包药,但这些 药对他的病情没起到什么作用。哥哥脚踝处的疼痛感由原来的隐隐作痛骤然成了 钻心的疼痛。有一天中午,哥哥手中的饭碗突然飞到地上打碎了,哥哥抱着自己 的脚在炕上旋转起来,像一个被快鞭抽打的陀螺。他的整个身体不住地扭曲变形, 原本铁青的脸一下子惨黄如蜡,冷汗像冰雹一样打在炕面上。突如其来的灾难使 我和母亲惊呆了。当哥哥的疼痛稍微有所缓解的时候,母亲苍老的眼泪才顺着满 脸的皱纹纵横扩散开来。哥哥全身的水分几乎被汗流干了,这就使他看起来更是 瘦得惨不忍睹,母亲想用被子遮住他,免得我难受,可哥哥阻止了她,说了一句 完整的话: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母亲以为哥哥要寻短见,连忙扑上去抱着他的头, 安慰他说我们把他送到县医院一定能治好。但哥哥说他的病除了到天上是看不好 的,但现在离天上还比较远,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最后他终于说出了要我和母 亲出去的真正原因:有我们在场,他得强忍着疼痛不好意思叫出声来,我们出去, 他放开喉咙叫喊也许能好一些。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拉着母亲出去了,随手关 上门,来到院子里,但两颗破碎的心却留在了屋里。如果让我那时马上死去,我 是打心眼里乐意的,因为世界上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就是守在与你血脉相连的人 身边,眼睁睁看着他受难;与之相比,更可怕的还在于这种痛苦在你习惯了他受 难的样子之后也会变的麻木起来,最后甚至到了由原来的想方设法躲避痛苦而变 成了给自己找痛苦,唯一的原因只不过是你无法忍受道德良心上的不安,因而觉 得应该表示出痛苦罢了。我真的不知道,与亲情相比,道德是不是一种堕落!在 院子里,我和母亲既怕听到哥哥的叫喊声,又但愿能听到。在这样的矛盾中,我 们所听到的叫声是一种没有棱角,没有硬度的气体,这种气体是层层过滤的产物 ——很显然,哥哥是用枕头堵住了嘴,再用被子蒙住了头,才开始叫喊的。也正 因为这样,他的声音失去了原来的特点,使人觉得不是他的发声系统在叫,而是 他的整个身体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