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在劫难逃(82) 站在柏油路上向河对岸望去,生我养我的村庄笼罩着一片不祥。黑色的瓦房 像一群乌鸦,静静地落在坟地上。我侧耳细听,试图能听到从村庄传来的哭声, 可幸好未能听见。这是极其天真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哥哥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的,无妻无子,假如他已经去世,哭他的就只有母亲,而母亲年迈,声音不会传 过河对岸来的,我的心中一片茫然,只听凭脚步带动我走上了黄家渠。身后的黄 家渠以北,旁边曾经是一座粮站,现在已经成立希望小学。往前走,右边是以前 那块苜蓿地,我和哥哥曾经在那儿遭毒打,现在,苜蓿地已经成了温棚。再往前 走,到了河岸,那是哥哥当年送我上大学的地方,现在河水已干,在太阳的炙烤 下,河床成了可以烙饼的龟背。粮站、苜蓿地、河流都已经消失了,有关它们的 记忆都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的哥哥将要或已经去世。当记忆复苏的时候,我 应该有所感慨,因为我的一部分生命已经留在那里;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应该悲 伤,因为我至今还深爱着我的哥哥。总而言之,如果我还算作一个正常人,那就 应该从现在起感到悲伤摧藏,应该极度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在记忆和现实这 两种东西面前,我当时竟然比平常还要平静,不要说控制,就是要调动起悲伤来, 也已经很难了。而在平时,看到电视节目中煽情的场面时,我都会禁不住要流眼 泪,这些东西往往是根本不值得流泪的。而当生人作死别的时候,我却无动于衷! 我究竟为何会堕落到只习惯于煽情而拒绝了真情呢?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我敢 发誓,我是爱哥哥的,这一点母亲可证,天日可鉴!但我仍然还要对我及我一样 的人送一个恶毒的谥号:感情太监。 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悲伤不起来,那也应该装出痛不欲生的样子,给村里 的人看看,但想到这里,我从生理上对自己感到厌恶! 那么我究竟应该以何种角色进村呢?怀着这样的不安,我走进了村庄。 对我的到来,村里人都表现得很平淡,因为我此时回家应该是天经地义,如 果不来,那才大逆不道。 没有不必要的客套寒暄。他们与我只是互相点一下头,就一切都明白了。从 人们的表情中,我看出了一种期待,期待着我能够流出几滴眼泪来,但我终于也 没有流出。怀着不安的心情,我见到了母亲。母亲躺在一间阴暗的小房里,有两 个女人照顾着她。她们对母亲说我来了,母亲并没有转过身来,仍然脸朝东墙, 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先看看你的哥哥吧。 哥哥躺在西房里,西房的门上挂着一个白帘子。我揭开门帘进去,有两个人 正在抽烟,见我近来,他们马上站起来,我鼓足勇气朝哥哥看了一眼:哥哥黄得 像一朵干菊花,人比以前缩小了一半,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哥哥的神态很是安 详,我以为是睡着了,可他们说,一个月来,哥哥一直这样躺着,你怎么摆放, 他就怎么躺,从不变化。我上前拉住他的手,说:哥哥,我回来了。他突然打开 紧闭的双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抬眼皮,但到原来的一半时,终于再也没有力 气了。我又说:哥哥,是我,我回来了。哥哥嘴角的皮肤难以觉察地动了几下, 我知道他这是在笑,但笑容完全是肌肉组织对幸福与快乐的一种外在的调动,现 在,哥哥身上基本上就没有了肌肉,这种感觉就仅能靠皮肤的抽动来表达一下。 我知道哥哥是在对我笑,具体地说,他是在给我的声音笑,他的眼睛已经无法看 到任何东西,他的眼神已经不是直线,而是朦胧模糊的雾,像一团烟雨。生命的 意志在这里开始蒸发。 我问他们,哥哥这几天能吃什么东西吗,他们说喉咙都肿成那样了,吃东西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说能不能喝点水什么的,正说着,一个人揭开门帘接来了, 他叫金羔,是我小时候的伙伴。他把我叫到院子里,把嗓门压得低低的,但手臂 的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他说:二老家(我在家排第二,而我和哥哥的辈分是 金羔他们的爷爷," 老家" 就是" 老人家" ),人已经没救了,现在你让他多活 一天,就是让他多受一天难,从躺到炕上那天起,我就给他们说,不要再给灌汤 罐水什么的了,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说老太太知道了心里难过,可你现在看看, 大老家这样,老太太心里就好受吗?依我看,二老家,你下个狠心,让他们从今 再不要给大老家喂水喂汤,不过几天,大老家就平平安安的走了。听了他这番话, 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