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在劫难逃(86) 哥哥去世后,母亲连续不断问我的一个问题是:你的哥哥在过世时,用手抓 过什么东西吗?我说:没有。她又问过我好多次,我都回答" 没有" 。我的每次 回答都是十分肯定的,母亲终于放心了。她说:我的可怜的儿啦,你走得轻松一 些,妈也就放心了。 在那个下午,母亲一再给我交代,要我静静守在哥哥的身旁。母亲说,当我 看到哥哥张大了嘴开始呼吸,且下巴开始塌陷时,就赶紧叫人落草,因为这是人 之将死的征兆。 六点钟,母亲所描述的征兆开始在哥哥身上出现:突然大口地喘气,但气息 有出无进,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眼睛的四周呈紫红色,豆大的汗珠劈面 泻下,下巴无节制地掉下去,似乎要脱离它赖以存在的头部……没有什么表情更 逼近死亡,因为这已经是死亡的本身,而不是生命的最后挣扎。生命行将离去时 应该是伤感的,而这种表情的实质却是狰狞,是死亡战胜生命的猖狂。这一切已 经使人对将死之人失去了恻隐,只是感到无限恐惧。当一个人变成了如此陌生的 异物时,他其实已经死亡。 我看到哥哥的最后形象是这样的:咬着牙,眼神似乎在笑,笑中几乎带了藐 视,必须说明的是,我这里所谓的" 藐视" 决非别有深意,而只是对我感觉的写 实;哥哥的的整个眼睛呈黑蓝色,仿佛尚有光,但这只是眼膜对外界的反光。未 等我多看哪怕几秒钟,一个主持" 落草" 的长者将我强行拉开,用一方毛巾盖在 哥哥的脸上,并长时间的用手托住下巴,据他说,他这样做是防止死者的下巴塌 陷太厉害以至连口都合不上,这也是处于人道的考虑——一个死人大开口腔进入 棺材,总归是不太体面的事。长者将哥哥的口合拢完毕,取下毛巾,又用一方黄 纸盖在脸上,并用一根白线绑住。接着金羔拿来了一套孝衣,先将孝帽戴在哥哥 头上,又将衣服套在寿衣上,用一条白布带子扎在哥哥腰间,最后,金羔提着带 子,另外两个年轻人分别托着头和脚,将哥哥移到早已准备好的棺盖上,停放完 毕,金羔拿了一个白布枕头垫在哥哥的头部下,枕头是用细黄土装成的。长者用 麻绳绑了哥哥的手脚,用一块门帘将哥哥与外间隔开,也将我和哥哥隔在了阴阳 两界。院子里,堂哥派认请来的阴阳已经在说话了,离开西房时,我不由回头向 停放着哥哥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未被遮住的一双脚,从门帘的一端露出来, 脚上穿着的是一双黑色尖口平绒鞋。 那时天已快黑了,阴阳在一只小凳上坐定,掐指算了一会儿,把下葬日期定 在了当天晚上,堂哥派人去叫来了同族的十个人,扛着铁掀等农具等着打坟。阴 阳领他们去了。一会儿阴阳来了,说把坟地看在我们自家的一块地里,据阴阳说, 这样对于生者死者来说都是很好的,但具体怎么个好法,我不知道。 一切安排完毕阴阳便开始写符,从七点钟一直写到十点多,写成了一大摞, 都是白纸红字,堂哥在一旁帮忙、聊天。还有一个人在拓纸钱,用的是哥哥生前 刻成的拓纸板,一龙一凤的图案,刻有" 冥国银行" 的字样,是标准的魏匾体。 在哥哥刻就这个拓纸版时,人民币的最大面额只有十元,这个拓纸版分别由龙十 元和凤十元组成,在当时是面额最大的了。这是哥哥一生中极为珍爱的作品,刻 这个拓纸版,一共花去了哥哥生命中一个月的时间,刻得极其精致,图案上的凤 的羽毛和龙的爪须都毫汗毕现,因为刻得极其用功,哥哥的体力、精力、目力几 乎耗尽,昏倒了几次。哥哥之所以如此用心,是因为想留着自家用。但没想到只 给父亲用过,就轮到他自己了。命运真是一种太恶毒的东西。这个拓纸版一共丢 失过三次,每次都是别人办丧事时借去,又推着丢失,赖着不还。每次都是哥哥 拖着病重的身体费尽了口舌要回来的。与这个拓纸版相比,其它纸板就显得简单 多了,图案上保留了" 冥国银行" 四个字,可其它内容就只有一座庙宇,是阎王 殿。可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东西,哥哥却用它赚来了多年以来我家过年的钱,还 有我上学的大半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