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在劫难逃(93) 我发誓不再想这些事,但睡在硬卧上,我无法排除这样的感觉:我的手脚被 捆绑着,眼睛被堵着,口、鼻被塞的严严的,我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但我能思考,我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我无法表达出我的痛苦。没有光,在无 法言语的恐惧中,我觉得自己在朝一个没有终点的深渊掉下去,掉下去。这种感 觉使我无法入睡,我于是翻身下铺,沿着狭窄的过道走过来,走过去,我试图走 出车厢,但我无法走出,确切地说,我无法走出的,是一种被装在一个长方形容 器中的感觉。走过来,到处是人;走过去,还是人。这些人同我一样,都被装在 一个长方形的容器中。可这种感觉只是我的,这些被装的人似乎对自己被装在容 器中这件事并不太在乎。在车门旁,我停了下来,试图通过玻璃能看到外面,证 实一下列车确实是在动着。但这面玻璃的背面似乎镀了一层水银,只能看到自己 的形象。 过来一个警察,他本来是朝着一个车厢走的,看见我,便满腔狐疑地站住了。 我从小对警察就怕得要死,到现在,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于是慌乱无比,下意 识去掏口袋里的卧铺车票,我想给他解释,我确实买了票才坐卧铺的,但一时情 急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憋了个脸红脖子粗,这就更加糟糕了。不料警察摆了摆手 :不用不用,我并不是怀疑你无票乘车,只是觉得你有点可疑。我不知道他所说 的" 可疑" 是从哪方面讲,既然不怀疑我无票乘车。他该不会一眼就看出我精神 方面的问题及几次性生活的失败吧!我正想着该怎么掩饰过去,没想到警察这样 问我:你是不是吸毒的?听到这话,我像松了一口气,我本想承认,以转移警察 过我很敏感的那些问题的注意力,但转而一想,如果承认自己吸毒,后果将会很 严重,于是只好否定了。警察说:没有吸毒就好,但我总觉得你很像。警察说着 就要走,我对他所说的" 很像" 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于是连忙递给他一支烟,问 他我哪儿像吸毒的了。警察倒也客气,接过我的烟,一边吸一边说,主要是气色 上像,然后是精神像。他作了如下解释:吸毒的人无论穿得多么阔气,收拾得多 么干净,脸上总带着一股晦气,具体说,是一种青黄的颜色。有这种颜色的人, 他的全身总是抽作一团,再大的个子,看上去也像个半大老头。这种人无论走到 哪儿总是急,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总好像在等什么人,也好像时时刻刻都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警察的话使我大汗淋漓,因为他所说的情况跟我平时的行为 举止确实很像,但说我很像一个吸毒的,这一点我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我从未有 吸毒的前科,可经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怀疑自己真的吸过毒后来又忘记了。我打 定了注意想让警察再帮我回忆一下,但警察说完话,头也不回就走了。于是留下 我一个人大汗淋漓地想:我究竟吸过毒没有?如果真的吸过,那究竟应该在什么 时间?什么地点?吸了多少克?是什么毒?大烟、海洛因,还是冰毒?吸毒的费 用是很昂贵的,那这些费用由谁来提供?可以确定不会有人给我提供这费用的, 那这笔费用又从何而来?答案只有一个:抢、偷。那么很自然我又该是一个抢劫 或偷盗犯了?如此联想下去,我又偷过几次,抢过几次?被我偷、抢的人又是谁? 第一次抢劫、偷窃又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再如此顺向联想下去,我肯定被 警察抓过,继而蹲过监狱?怪不得我总是有一种被装在长方形容器中的感觉,且 无法排除!这样想着,我从由黑暗中摸索而突然豁然开朗,又体验到了马克思发 现剩余价值的巨大喜悦。于是不知不觉中走到一面镜子前,镜子中的窗户里还有 青白色的微光透进来,把熟睡的人照成了一条条水中的鱼。这说明已经天亮了。 在镜子中,我发现自己的形象十分暧昧,有时像奴才,又有些像主人;一半是知 识分子,一半是农民;似乎是男性,又很有一些女性的特点……总之,我无法判 断我究竟是什么。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只打碎的杯子,现在已经变成一堆碎片了, 却还努力想起未打碎时的样子,并妄想成为那个样子。我还更为荒唐地想给这个 存在于回忆中的" 杯子" 装满水。用警察的话说,我已经抽成一个半大老头了, 却还想恢复为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我继续注视镜子,镜子中的我显得十分不安, 两只手总是在找可以放的地方,两只眼睛总是在找可以看的东西,好象这个世界 没有可以放手、可以看的地方了。我继续分析自己:有点像梵高,可没有梵高那 么纯粹;有点像高尔基,但没有他那么彻底……我想到了斯大林、希特勒等一连 串的暴君,杀人魔王,我想,我的体内留有他们余威的阴影,但我与他们相差就 更远了。那应该像阿Q 吧?可又觉得阿Q 生活的那么轻松,我怎么能跟他比呢? 如果阿Q 有后,我应该是他的孙子辈了。我比爷爷唯一优越的一点是:我有了很 多的知识,而爷爷没有。可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这些知识只允许你认识到自己是 阿Q 的孙子,因而只能加重你的痛苦。而我们的爷爷阿Q 是不会有这些知识的, 因而他也不会认识到他自己就是阿Q ,最终他是不会有痛苦的,相反,他是幸福 的,因为他不但不认为自己是阿Q ,他反而认为自己是财主,英雄,革命党,皇 帝乃至吴妈的恋人!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啊,请问诸位,谁敢承认自己曾经 有过像我爷爷这么美妙的感觉吗?如果你敢说你有过,那我就情愿叫你三声爷爷! 那我该是什么呢?我是阿Q 的孙子,是一个准阿Q !是阿Q ,还是个准的,这种 感觉操他妈真是坏到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