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浊酒余欢(28) 党远笑着说,看我,和你说什么生煎馒头啊,那种贫民的话题你现在特讨厌 吧?哦,对了,你上次说我这里的咖啡特别难喝?那你现在都喝什么了?喝醋? 你干吗那样说我呀,我上次坐这等你等不到,打你电话又关机心情不好才这 样说的。 你在这里待几天? 待几天?恐怕要待一辈子了。杨子挑衅似地看着党远,怎么,不相信? 信啊,怎会不信,人有钱了哪不能住?住美国住香港都不奇怪,何况这里。 杨子告诉他她现在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老公在太原,婚后总要在一起生 活吧,老公就让她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选,她选择了上海。杨子说你别介意和你没 关系的,是因为她喜欢上海,她这次来就是来买早就预订好的房子的。 买了?党远问。 买了,米洋别墅。 党远的心像落在抽水马桶里被旋涡拖进了漆黑的管道,他当然知道那个号称 富中之富的米洋别墅,那动辄上千万的米黄色小楼曾让多少本地的男人幽咽折腰, 尊严扫地,如今她却如囊中探物一般信手拈来,而她曾经连买一件九十多块的短 袖针织衫都和党远在店家的门口犹豫半天。这还是那个躺在十平方米小屋里的三 十块钱买来的竹塌上心满意足地注视着自己的杨子吗?那个紧抱着他的腰把脸藏 在他背后伫立在嘉峪关城头啃着玉米的姑娘,如今成了米洋的主人,把他曾在她 面前引以为荣的都市当成舒适的沙发惬意的一屁股坐在底下,同时也将党远言犹 在耳的关于这里的蓝图压得不成形状。 无地自容中自容,无路可逃中逃跑。党远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鸵鸟,所不同的 是他的头找不到可以埋藏的地方,只得让脸和屁股一起蒙羞。他想起自己上中学 时,老是给后面的女同学写情意绵绵的字条,极尽唐诗宋词中外绝句,可最后女 同学还是和另一个连字还认不全的男同学好了,事后党远才知道人家楞是半个字 没写过,而是直接送电影票!以女人那柔软的身躯轮廓,她们终究成不了思想者。 这个柔软的身躯需要幻想,需要关注,需要闪光,因而也就需要依靠,从那时候 起党远就洞察了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孩们假装深藏不露的内心。 我想让你陪我去买的,杨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党远,她知道党远的秉性,这无 疑像拿放大镜去照太监的裤裆一样的残忍。但估计你不会乐意,我就自己去了。 党远冷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陪你去?党远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 愤怒,那种被人登高俯视一目了然的沮丧,使他蓦然想起山间庙堂里正在就餐的 和尚们被浓妆艳抹的女人围观时的情形,想起了和尚碗里无一例外的白菜豆腐和 女人们的啧啧感叹。 走啊,去瞅瞅你的米洋。党远推开面前的杯盘,凛然站起。也未等杨子回答 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就坚定地朝门外走去。 然而在返回“约坊”的路上,党远后悔得一塌糊涂。他一次次地问自己为什 么要和杨子去那个米洋别墅,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为什么要庸人自扰?明明可以 预见的苦痛为什么一定要去全程领受?为什么自己会自虐到这样的程度?从小见 雨就躲的他为什么面对山重水复的苦涩如此引颈就戳? 他发疯似的猛踩油门,狠按喇叭,车像受伤的麋鹿一路哀号着在车流中豕突。 米杨别墅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比他在任何电视广告和国外电视剧中看到的 别墅都要漂亮。光说米黄色的小楼在翠绿的草坪和在青灰色天空下的那份傲岸, 就让党远咀嚼到了自己生命的卑贱,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党远第一次发现自己 的形象竟然这般魍魉和猥琐,庭院里波光粼粼的腰形私人游泳池更是让他恨不得 一头扎进去淹死,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想象那个山西男人是如何叼着雪茄凝视着水 里的杨子了。别墅里面的装修设计据说出自意大利米兰一个著名的设计事务所, 浓重的弗罗伦萨风格仿佛还原了女主人曾经迷失的高贵的血统,令杨子和这里面 的一切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金丝楠木地板上,党远的皮鞋就像丧家老狗的俩只 肮脏的前爪,畏畏缩缩,止步不前,局促中,党远惶遽脱去,却被从袜子里伸出 来的两个脚趾头吓了一跳,他偷偷摸摸地瞥了瞥杨子,发现她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神色伤感。党远装模作样的评论着,几次因为心猿意马而语无伦次,他对于这栋 别墅的高谈阔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一堆废话,他忽然明白了人在受了刺激以后原 来就是这样胡言乱语的,想到这里,他嘎然而止,手在半空中无声的落下。他明 白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觉得自己的精神连同内脏一起悲壮的坍塌了,在这个宫 殿里,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脚趾裸露在袜子外面的客人踏入,而已经踏入的为什 么还不快快的滚将出去?党远颓然转过身,弯腰套上自己的俩只狗爪。这时,两 条白皙的手臂犹犹疑疑的从后面伸过来箍住了他,一股湿热在他的肩头蔓延开来, 杨子喃喃的说,要是这里是我和你的该有多好。党远轻轻的掰开她的手说,杨子, 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你早就过上这样的日子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忆苦思 甜的时候想想我可以,平时千万别记得,晦气的。杨子闻言忍不住哽咽出声,而 党远逃也似的出门时则差一点真的跌进游泳池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