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天。上午,刘芳正呆在家里忙家务。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 周金陵的呼喊。周金陵长得中等个头,貌相看着和和气气的,他和林志军既是邻居 又是同事。周金陵是单位里的工会干事——星期五下午刘芳到军区总院拿片子回不 来了,就是他跟车去接她的。 “刘芳,你出来一下。” “哎,来了。”刘芳迅速地从家里走出去。 “这是林志军三月份的生产奖金。”周金陵一边把捏在手里的八十块钱交到刘 芳手上,一边忍不住地伸长了脖子朝她身后的大门里打探。“站里的领导都很关心 林志军,他们知道电工郭家胜有亲戚在肿瘤医院前天下午就去找过他……事情现在 已经都联系好了。吃过晚饭,我们就拿着片子去找郭家胜。” “我知道了,”刘芳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林志军现在还好吧?” “还好。——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病情。” “这样最好!” 两个人各自回家去。 刘芳刚进门,卧室里就传来林志的大声询问: “刘芳,周金陵喊你干什么?” “他把三月份的生产奖金给你送来了。”刘芳连忙拿着钱走进卧室里。 “他有没有说别的事情?” “没说什么,只是替领导捎话叫你好好地看病、休息。” 林志军不吱声了。 这时候,林志军是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的。电视机摆放在半截柜上,坐在小沙 发上看电视必需侧着身体。跟爱人说过话,林志军立刻双手抱着后脑勺朝沙发拐角 躺下去;转眼之间,他已经将两只手掌从后脑勺下面抽出来了;紧接着,他又从小 发上坐了起来。 “志军,身体又不舒服了?”看见爱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刘芳顿时心疼起 来。 “没、没什么。”他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 自从上个星期一跟姊妹们一块去过军区总院,林志军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 人。过去,他什么也不在乎,无论身体怎么不舒服都一声不吭地硬扛着,打心眼里 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病。可现在,他就像是一棵因为根基腐烂轰然倒塌的大树,再也 扶不起来了。他不再去上班了,天天闷在家里,吃不下睡不好浑身作疼,真像是病 入膏肓!家里有人的时候他还好一些,也能够看看电视做做事情,家里无人的时候 他就过不去了,整天眼睛发直手脚冰凉,躺在床铺上心中一阵阵地打寒颤、恐惧极 了!往往地,眼圈突然一红,心中立刻就会说:“完了,我得了癌病,马上就要死 了!”不仅如此,以往他所听说和见过的有关癌症病人的事情,也全部在脑海里重 现了。 二年前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林志军遇到了一件终生难望而又感到最为 恐怖的事情。这件事情源自于女儿玲玲身上。 有一天下午,玲玲放学回来把书包往自己房间里一扔,立刻跑到爸爸面前嗲兮 兮地噘着小嘴巴说: “爸爸,我们家也养几条金鱼吧?我们同学家里养的金鱼真好看!” “好吧、好吧。爸爸想办法给你搞几条就是了。……” 女儿心血来潮说的一句话,顿时就印在了做爸爸的心上。过了几天,林志军骑 着自行车出去买东西。半路上忽然遇到了一位高中同学,他大老远地就跟人家打起 了招呼。 “谢端阳,你家里还养金鱼吗?” “养呀。我家里的金鱼比以前养得还多。” “到你家去捞几条?” “好呀。” 林志军跟着谢端阳来到家里。谢端阳住的是私房,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地 上专门砌了两个养金鱼的水泥池子。进了院子停好自行车,林志军立刻站到了养金 鱼的水泥池子跟前。 时候恰逢十月小阳春,无遮无拦的院子里充满了阳光,气候十分暖和。金鱼池 里的池水十分混浊;水面上飘浮着一层墨绿色的看着十分粘滑的青苔。有不少金鱼 浮在水面上晒太阳。 “池子里水这么浑,金鱼会不会死掉?”林志军弯着腰,仔细地观察着浮在水 面上的金鱼,十分关心地询问谢端阳。 “不会——就这种水才有营养。但是,这时候不能随便在池子里搅动;水里缺 乏氧气,受了惊一池子金鱼都会死掉。” 林志军刚要问谢端阳“池子里要不要经常换水”,突然闻到了一种难闻到极点 的恶臭味道,立刻皱起眉头说了一句: “哎呀,真臭!” 这时候,从堂屋里忽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谢端阳连忙把身体凑到林志军 跟前;他一边侧身用眼睛盯着从堂屋里走出来的人,一边小声地对林志军说: “我在农村的姑妈来了。她得了淋巴癌,开过刀了也不见好。……” 林志军悄悄地朝着堂屋门口望去。 谢端阳的姑妈长得又黑又瘦,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正从堂屋门口往院子里 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跟在她后面。他一只手拎着方凳子一只手端着搪瓷托 盘,那里面有医用剪刀和消毒纱布。 谢端阳的姑妈在院子里坐下来后,男医生就开始给她更换脖子上的绷带。 “医生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姑父的侄子。” 谢端阳姑妈脏兮兮的衬衣领子一直被翻到削瘦的肩膀下边。纱布绷带慢慢地被 除下来,露出皮肤乌黑的细脖颈,肿得老高的脖根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刀口、像是裂 开嘴的烂香瓜,两边的皮肉往外面翻卷,当中全是脓血。男医生用镊子夹着消毒棉 球小心翼翼地往刀口旁边轻轻一按,噗哧一声,花花绿绿又粘又稠的脓血立刻冒出 来喷溅得老远。 林志军突然用手捂住嘴巴跑到大门外面去了。等到谢端阳从家里追出来,他已 经蹲在路边的阴井口跟前大声地在呕吐了。 “林志军,你怎么搞的?”谢端阳把一只手掌搭在林志军的肩膀上,亲切地询 问他。 “我差一点没有被吓掉魂!……” 林志军头也不抬地小声说着,使劲用手擤鼻涕,惨兮兮的脸上淌满了泪水。接 下来,他金鱼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擦掉眼泪水,立刻要谢端阳帮助把自行 车给推出来;过后就骑车回家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谢端阳亲自上门给林志军送去了几条好金鱼。这时候,他姑 妈已经死过了。 最近这几天,林志军天天夜里都会梦到谢端阳的姑妈——大白天她就跑到他家 来了,浑身脏兮兮的带着一股恶臭味道,她故意给他看脖子上张着大嘴的刀口,把 里面的脓血挤出来一把把地往他身上抹……当他从睡梦中惊醒后,她仍然站在他面 前…… 林志军突然地变得害怕去医院去了;他唯恐自己会变成谢端阳姑妈那个样子, 临死也不得安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