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爷爷脚踩浮云似的来到一个大殿,大殿正中央摆着一张文书案,文书案后边 坐着一个络腮胡子老汉,两旁侍立着许多壮汉,那些壮汉面貌异常,瞪眼看着他, 让他不寒而栗。爷爷心中十分疑惑,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徐大脚的匪窝?不对 呀,徐大脚是个女的,上面坐的分明是个半茬老汉。爷爷正惊疑不定,络腮胡老 汉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 爷爷报了姓名。络腮胡老汉对侍立一旁的文书模样的汉子说:“查查看。” 文书翻了一下手中的纸簿,俯在络腮胡老汉耳边低声咕哝了几句,爷爷只听 清了一句:他是自找来的。 络腮胡老汉仔细打量了爷爷一眼:“小伙子,你又走错了路,这里现在还不 是你来的时候。” 爷爷惊问道:“这达是啥地方?” 络腮胡老汉笑道:“你看这是啥地方?” 爷爷环顾了一下四周:“莫非是徐大脚的匪窝?” 络腮胡老汉哈哈大笑:“你说我这地方是土匪窝?小伙子,你擦亮眼窝往仔 细地看。” 爷爷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地方人倒是不少,相貌都很稀奇古怪, 可没有一个他认识的。 络腮胡老汉站起身走了过来:“你认得我么?” 爷爷把他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老汉笑道:“你不认得我就对了。” 爷爷问老汉:“老汉叔,你是谁?” 老汉依然笑道:“我是谁你迟早会知道的。你现在还不到来我这地方的时候, 回去吧。” 爷爷说:“这是啥地方?我迷失了路,不知道往哪达走。老汉叔,你给我指 指路吧。”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大声喊叫:“连长!” 爷爷听着耳熟,疾回首,只见两个壮汉拖着一个人,看不清眉目,看那身影 好像是王二狗。爷爷疾声问:“二狗,是你么?这是啥地方?” “连长,这是阎罗殿,那个半茬老汉就是阎王爷。” 爷爷惊出了一身冷汗。再想问啥,二狗已被两个壮汉拖走了。他转过脸来, 络腮胡老汉冲着他笑着脸。 这时又有两个壮汉架着一个人过来,是常安民! 爷爷大惊,疾呼:“安民!安民!” 常安民并不应声,只是呆眼看他,面无表情。络腮胡老汉一挥手,两个壮汉 架着常安民走了。随后又有一队人依次出来。爷爷仔细去瞧,都是已阵亡的士兵。 他打了个激灵,有点明白过来,想跟络腮胡老汉再问点啥,就在这时一个满身是 血的汉子走了过来。他仔细一看,是钱掌柜。钱掌柜的肚腹上扎着一把枪刺,还 往下滴着鲜血。他大惊失色,叫道:“老哥,你没死?” 钱掌柜看见爷爷也很吃惊:“你咋也到这达来了?” 爷爷说:“我也弄不明白咋的来到了这达。这是啥地方?” 钱掌柜说:“别问这是啥地方。你赶紧走吧,这地方你不该来。” 爷爷十分疑惑:“二狗说这是阎罗殿,我咋看着不太像。” 这时就听一个少年开了口:“你看着不太像就别走咧。” 爷爷闪目一看,是铁蛋。铁蛋对他怒目而视。他有点诧异,可还是友好地跟 铁蛋打招呼:“铁蛋,你也在这达,把你叔照顾好。” 铁蛋十分恼怒地说:“都是你害了我们教导员!” “你们教导员是谁?” “就是我叔。他是我们营教导员,我是他的通讯员。要不是救你,我们教导 员也不会到这鬼地方来。”铁蛋一脸的怒气。 钱掌柜道:“铁蛋,别这么跟贺连长说话。让贺连长赶紧走吧。这地方久停 不得。” 爷爷还想问什么,钱掌柜和铁蛋倏地不见了踪影。爷爷转眼过来,只见络腮 胡老汉没看着他笑。他完全明白了,还是问了一句:“你是阎王?” 阎王只是一个劲地笑,并不作答。 爷爷从小就听人说过,阎王是个凶神,十分狰狞可怕。今日一见,传说有误, 阎王并不凶恶狰狞,反而有几分温和慈祥,讨人喜欢。这时他只觉得嗓子眼冒火, 斗起胆子说:“阎王爷,我渴得很,给我喝口水吧。” 阎王笑着说:“我这地方的水你喝不得。” “为啥?” “这地方是阴曹地府,啥东西都不对外。” “我不是外人,我把你叫老叔哩。给我喝口水吧,我要渴死了……” “我再说一遍,这地方的水你喝不得。” “不,我要喝水!我要喝水!”爷爷大叫大嚷。 “喝了我的水你就是冥间客了,难道你不怕死?” “活着受这样的罪,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这里不是天堂。有道是,生即死,死即生。你要到我这里来,先过奈何 桥,再喝迷魂汤;再后上刀山,下火海,入油锅……” 爷爷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做鬼也难?” “我刚才说过了,生即死,死即生。做人不易,做鬼也难。” 爷爷说:“既然如此,你就放了常安民、王二狗他们一伙,还有钱掌柜和铁 蛋,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我们一达里来,也让我们一达里回吧。” “不行,他们已经喝了我的水,吃了我的饭,是我的子民了,哪有放还的道 理?” 爷爷叹了口气:“唉,那我也就不走了,反正在阳间阴间都受罪哩。你快给 我吃点喝点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阎王说:“可你的阳寿还未尽哩。”爷爷说:“活在世上整天杀杀打打的, 死的伤的都是同类,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可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去杀去打。 人常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我杀过人,迟早也会被人杀死。我 算看透了,迟早都要做鬼,我既然来了,你就收了我吧。” 阎王说:“小伙子,你把世事没看透。记住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回去吧,往后还有好日子等着你哩。” “我还有啥好日子?” “到时候就知道了。” 爷爷还想说啥,阎王板起了脸,喊了一声:“送客!”两个壮汉扑了过来, 架起爷爷往外就走。爷爷拼命挣扎,两个壮汉变了脸,成了牛头马面。爷爷吓得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才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爷爷眼看要被牛头马面架 进鬼门关,扯着嗓子喊:“阎王爷,我不要水喝了,我迷失了路,不知该往哪达 走,你给我指指路吧。” 阎王说:“我也不知道路。” 爷爷说:“你哄谁哩,你是阎王能不知道路?” 阎王说:“我当真不知道路。有人能知道路,他会带你们走出戈壁滩的。” 爷爷急忙问:“是谁咯?快给我说说。” 阎王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爷爷还要问啥,阎王不耐烦了:“小伙子,别问了。你还没娶媳妇吧,有个 好女人在等着你哩。赶紧回去吧。”说罢,一阵大笑。 牛头马面架着爷爷出了鬼门关。忽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那阴风来得甚是恶 疾,爷爷禁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尿颤。随着阴风,两个人影倏忽到了近前,他闪 目一看,认出是三号女俘玉珍和二号女俘玉秀。他心中疑惑起来,玉珍被刘怀仁 刺杀了,怎么玉秀也来到这达?难道她也命归黄泉了?他向牛头马面问个究竟。 牛头马面却斥责他:“你都脚踏鬼门关了,还狗拿耗子管啥闲事哩。”他又举目 搜寻,他真怕看到碧秀的身影。牛头马面不耐烦了,推搡着他催他快走。 爷爷让牛头马面松开他,说他知道回去的路。可牛头马面并不松手,伸手向 他要钱。爷爷摸了摸衣兜,空空如也,便说他没钱,再一回来一定多带点钱。牛 头马面狞笑道:“骗人去吧!这是鬼地方,谁信你的!” 爷爷再三再四地说好话,牛头马面不但不松手,反而不耐烦了。牛头怒道: “你知道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再不给钱,我们可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马面说:“这家伙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看他瘦得只剩几根干骨了,也榨不出 啥油水来,干脆让他活受一回罪。” 爷爷再三告饶,可牛头马面哪里肯饶他。他忽瞧见了李长胜,疾声大喊: “老蔫,给我点钱!”他知道李长胜背着上千块银元。可李长胜似乎没听见他的 喊叫,快步如飞,霎时间不见了人影。他只好又向牛头马面求饶,牛头马面不但 不饶他,反而大发雷霆,当即作法使出手段把爷爷变成了一只狼。变成狼的爷爷 心里还有几分清醒,却身不由己,举止行为完全成为了兽类。 这匹狼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饿极了也渴极了。它在荒漠上四处奔走,寻 找着水和可食的东西。突然,它瞧见了一个长着两条腿的猎物,嚎了一声,拼命 追捕。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猎物最终倒在了它的爪下。它刚想饱食一顿,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了一群狼,虎视眈眈地扑向它的猎物。它长嚎一声想吓 退那伙同类,那伙同伙饥渴已极,并不畏惧它,步步逼近它的猎物。它急了,想 起了人类的一句话:先下手为强,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那伙同类急了眼,扑过 来抓它咬它。它全然不顾,只管贪婪地吸吮猎物的血液。血液顺着食管流进肚里, 它顿时感到有说不出的惬意和爽快,全身陡然生出一股生气和力量…… “连长!连长!” 昏昏沉沉之中爷爷听到有人呼唤他。最初呼唤声十分遥远模糊,渐渐的越来 越近,犹在耳畔。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刘怀仁和黄大炮蹲在他身旁,刘怀仁给 他嘴里喂着一种腥味很重的红色液体,尽管那东西很不好喝,可口感十分滋润。 他干渴已极,喝了一口,禁不住咂巴了几下嘴。 “连长醒来了!”刘怀仁惊喜地喊道。 “连长,吃点东西吧。”黄大炮把一块窝窝头大小如焦炭般的东西送到爷爷 嘴边。 那东西黑糊糊脏兮兮的,看着都恶心。能让他吃,想来那东西肯定能吃。正 所谓饥不择食,爷爷饿极了不管那东西有多么脏,张口就咬。那东西很有韧性, 有点皮焦里生。可爷爷的牙齿很好,犹如锋利的锯齿,撕割下一块,用力地咀嚼 着。他不等嚼烂品出味道就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紧着又咬下一口。那东西被他 三下五除二地吞进肚里,眼睛还搜寻着是否还有那东西。他脑子还处在一片混沌 之中,只是感到十分饥渴。 刘怀仁扭脸给黄大炮说:“给连长再拿一块。” 黄大炮转身又拿来一块。 爷爷又把那块东西吞吃了,用舌头搜寻着夹在齿缝的残渣。刘怀仁再让黄大 炮取一块来。这时爷爷有了几分清醒。他依稀记得他们断吃断喝有好几天了,怎 么忽然有了吃的喝的?难道打下了什么野兽?他环目四顾,还置身在那片胡杨林 中,心里不禁疑惑起来。再细看黄大炮送到他嘴边的食物,那食物状如黑炭,闻 着有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是啥东西?”爷爷疑惑地问。 黄大炮说:“连长,甭管是啥,能吃就行。” 爷爷越发疑惑起来,举目四望,不远处燃起一堆篝火,士兵们围着篝火用刺 刀挑着什么东西烧烤。他寻思自己吃的东西就是士兵们烧烤的东西。他把那黑炭 似的脏兮兮的东西拿在手中仔细看,又嗅了嗅,一股浓烈的皮肉烧焦气味直钻鼻 孔,莫非是肉?哪时来的肉?他感到不对劲,张目再看,一号女俘碧秀缩在沙窝 里,双手抱住胸,似一只羔羊,瑟瑟发抖,黑葡萄般的乌眸满含着恐惧和仇恨。 他十分诧异,这些天来一号女俘并无如此恐惧的神色,是什么把她吓成了这个样 子?再仔细看,不见了二号女俘。他急问:“二号哩?” 刘怀仁低头不语。 黄大炮扭过脸去,装聋作哑。 “二号哩?跑了?”他追问一句。 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清楚记得,三号女俘被刘怀仁刺死了,难道他们把二号女俘也杀了。他禁 不住打了个寒战,目光四处搜寻,看到附近一棵胡杨树上印着斑斑血迹,骇然大 惊。 “你们把她杀了?!” 爷爷猜得没错,二号女俘玉秀也被杀了。奶奶和玉秀看到玉珍被刘怀仁追上, 不敢轻举妄动。她们目睹着玉珍被刺死的全部经过,都吓傻了。这伙丘八被干渴 和饥饿折磨得失去了人性,他们喝干了玉珍的血,舔着嘴边的血迹犹感不足。有 几个没有吮吸到血液的丘八把凶残的目光射向了剩下的两个女俘,持刀逼了过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黄大炮和李长胜。 奶奶和玉秀都是土匪窝里的人,惨无人道的事见过和听到的可谓多矣,可被 眼前的凶残景象吓傻了。她们紧紧相依,惊恐得瑟瑟发抖,喝人血她们是第一次 看到。 那伙两脚兽持刀向她们逼近。她们无处可逃,闭上眼睛,任其宰割。 冲在前头的孙大柱伸手揪住奶奶的头发,就要动刀,被紧随其后的黄大炮拦 住了:“慢着!” 孙大柱没有松手。狐疑地看着黄大炮。刚才他迟了一步,嘴唇没沾到半点血 珠,这次他要占先! 黄大炮又说了一句:“放开她。” 孙大柱还不肯松手。 黄大炮的目光在奶奶的身上脸上扫了半天。尽管奶奶早已花容尽失,可在这 伙人中依然是一朵鲜花。不知是黄大炮对奶奶还存觊觎之心,还是他怜香惜玉, 他再三喝令孙大柱松开手。孙大柱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好半天,黄大炮把 目光从奶奶身上移开,落在了玉秀的身上,面显狰狞之相,说了声:“她吧。” 玉秀吓得浑身筛糠,颤声说:“黄长官,别……别杀我,我原意给你做媳妇, 任你骑任你跨……” 黄大炮狞笑一声:“我不中你的美人计。老子这会儿不想要媳妇,就想吃肉!” 黄大炮话一落音,孙大柱手中的匕首就直朝玉秀刺去,随后又有几把刺刀刺 进玉秀的身体…… 这时刘怀仁想到了爷爷,拼命拦住发了疯的士兵,割断玉秀的大动脉,接了 小半水壶血液灌进爷爷嘴里,这才救活了爷爷。 尽管没人吭一声,爷爷已经完全猜出来他刚才喝的是啥,吃的是啥。他万万 没有想到,他带的兵竟然变成了一群野兽。他气得浑身打战,大骂一句:“野兽! 一伙野兽!”把手中那块“黑炭”掷在地上。 黄大炮先是一怔,随后也咆哮起来:“你他妈的也是野兽!不是我们省下点 喝的吃的,你他妈的早就见了阎王!”骂着,捡起爷爷掷在地上的“黑炭”往嘴 里就塞,俨然是一条饿狼。 刘怀仁也埋怨道:“连长,都到了这步田地,你再怨弟兄们就是你的不是了。 她们要跑,总不能让她们跑了吧。杀了她们吃了喝了是废物利用。” 爷爷一怔,痴呆呆地望着刘怀仁和黄大炮。这两个下属竟然敢骂他顶撞他, 这是他未曾料到的,也是前所未有的。两个下属早已失了人形,形同饿鬼,又似 饿狼,眼里放射着凶残的目光,全然不见了往日的人性。他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 冷战,再也说不出啥来,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趴在沙窝里干呕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