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幽会 在女生宿舍,桑乐睡的是上铺,下铺是林晴。与桑乐的丰饶比起来,林晴就显 得有些贫瘠了。桑乐的骨骼是从不外露的,就像肥沃的土地不会显露出地表下面的 石块。林晴则不然,她的土层很薄,锁骨、肩骨、髋骨、膝盖骨……全都凸显着, 犹如山坡上嶙峋的岩石。 土层极浅的林晴睡得也极浅,些微的动静就足以让她睁开睡眼,惺忪地四下环 顾。当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顷刻间她又会合眼睡去。那情形就像挂在树 上的猫头鹰,漫漫的长夜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长串的盹儿罢了。 那架不算很旧的上下床会发出响声,似乎是新近以来才出现的情况。早些日子, 当林晴在那响动里看到人影从上铺慢慢爬下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开门走出去的时候, 并没有引起她特别的关注。她想,那不过是上铺的桑乐起夜罢了,桑乐大概是白天 喝进去的水多了一些。然而今夜不同,今夜林晴忽然警觉了,两个男人刚刚为桑乐 打过架呢。是那么惹眼的两个男人,一位是本班的吕藻,酷毙了的才子;另一位是 外系的杜晓强,帅呆了的帅哥。哦,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有男人肯为了她而打架的, 林睛就从来没有过——想到这里,林晴的睡意完全消失了。 桑乐莫非是去幽会么? 在床身微微的晃动和震颤中,林晴看到半透明的裙裾衬着朦胧的月光在床脚的 栏杆上徐徐地降下,林晴就不由得想到了桑乐赤裸的胴体。桑乐总是在就寝前擦澡, 然后直接套上睡裙。好嘛,多方便的幽会,没有乳罩没有底裤,只是套着半透明的 吊带睡裙罢了。用不着一层一层打开什么文件夹,就能浏览内容,这可真是一心为 用户着想的快捷方式! 弯腰穿鞋,起身向门边走,伸手拉开门,缓缓地晃出去……桑乐所做的这些 不过是一串常见的动作罢了,然而有了主题,这些惯常的动作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 义。林晴被这主题诱惑着,身不由己地从床上翻身而起。 林晴傍着门边向走廊里望,只见一盏顶灯在深长的过道里闪着桔黄色的光影, 衬托着一种浪漫的幽秘。桑乐就在那光影里走着,裙裾飘飘,悠悠荡荡,似乎踏着 云,驭着风。嗯?她不会是去上卫生间吧?卫生间就在前面,到了,到了,她没有 停下来,没有! 林晴用手捂住了嘴,她紧张得差点儿喊出声。桑乐居然还在往前走,往前走, 径直从楼层的大门那边走了出去! 林晴心如撞鹿,她急匆匆地追过去,于是她瞠目结舌地看到桑乐在林阴道边一 晃,旋即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 呆呆地望着那处浓黑,林晴退缩了。她的手脚都在发抖,她被莫名的紧张和胆 怯攫住,一时竟透不过气来。林晴很快地回到寝室躺下,心情依然无法平静,仿佛 秘密幽会的不是桑乐,而是她自己。从枕下拿出手表来看,正是凌晨一点,桑乐的 子夜幽会和这个时刻一样,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色彩。 林晴合上双目,那片浓重幽深却映在眼前。有裙裾闪着,有人影晃着,桑乐的 眉目清晰可辨,拥着桑乐的男人却不甚清楚,望上去像吕藻又像杜晓强…… 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儿,忽然感觉到晃动了。林晴半睁开眼,看到桑乐的睡裙就 在鼻子尖前摇曳着,云霓一般沿着双人床的脚梯冉冉上升。等到上铺的人睡下,林 晴又从枕下拿出手表来看,几乎是将近凌晨两点钟了。不知怎么的,林晴忽然就想 起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一段话,说是夫妻间的那个活动,只要有五分钟就可以算是正 常的…… 翌日晨起,林晴看到桑乐懒慵慵地拿着脸盆和牙具去了洗脸间,她急忙也端起 脸盆,紧紧跟了过去。 “乐乐,昨晚我没睡好,脑袋疼。” “怎么回事?“桑乐淡淡地应着,只顾往脸盆里放着水。 “说不上醒着,说不上睡着,老是做梦。”说这话的时候,林晴目不转睛地盯 着桑乐。 “唔,做的什么梦?”桑乐住牙刷上挤牙膏,顺便看了林晴一眼。也就是一般 地看看罢了,并未显出什么特别。 那目光让林晴有些着恼。 “什么梦?“林晴重重地敲打着说,“我梦见你半夜三更地爬起来,到处乱跑。” 桑乐把牙刷捅进嘴里了。那个孔腔仿佛被白色泡沫占据着,再也没有说话的空 隙。片刻之后,桑乐重又不紧不慢地打磨起牙齿,咕咕隆隆地冲漱,然后“噗”地 一口吐了,这才吐出两个平淡的字,“是嘛。” 桑乐毫不躲闪地正对着林晴,把那张坦然的脸让林晴检验过了,然后才埋进脸 盆里去擦洗。 呸,林晴在心里啐着,怪不得她把男同学都叫做“小朋友”,她真是老奸巨猾 呀。 此后的一整天,林晴都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憋胀。那情形就像患了便秘, 必欲一泄方能畅快。吃过晚饭,林晴回到宿舍换装,想好了要到学院附近的“望月 楼”歌厅去散散心。捧着小镜子,她正专心地涂着唇膏,忽然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 颗毛发蓬勃的大脑袋。那雄狮般的头颅就挨在她的鬓边,让她不由得心中怦然一动。 是吕藻! 林晴对大才子吕藻是很有好感的,只可惜好事都让桑乐占全了,别人只有望洋 兴叹的份儿。知道吕藻就在身后,林晴却故意不回头,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说,“小 朋友,是来找桑乐的吧?” “什么‘小朋友’不‘小朋友’的,你怎么也跟着胡乱喊。”吕藻把屁股上挂 着的吉他转到肚子上,然后在旁边的床上坐下来。 “噢,我懂了。这个‘小朋友’,是只能让桑乐叫的。” “好了好了,林小妹妹,知道你伶牙俐齿。”吕藻无心搭讪,他装出个服软的 样子,想让林晴打住。 林晴岂能罢休,接上去又刺了一句,“哎,‘小朋友’,我想问你个问题。你 们俩半夜出去幽会,你屁股后头也挂着吉他吗?“吕藻听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半夜幽会?你说得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哎哟,快别装了,就是你和桑乐的事儿呀。”林晴撇撇嘴说,“放心,我给 你们保密就是了。” 吕藻敛了笑,认真地说:“对天发誓,我昨晚一觉睡到天亮,起床铃响了才睁 开眼。” “我也对天发誓,昨晚一点钟,桑乐确实幽会去了。”林晴也认起真来,“实 话给你说,我见桑乐偷偷从床上爬下来往外走,就悄悄跟了上去。我亲眼看到她溜 出宿舍,然后钻进了楼外那片树林子。等她回来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看表,已经 是凌晨两点钟。” 吕藻嗓子眼儿里“呃”了一声,像是挨了一刀的鸡。 “真的不是你呀?”林晴看着吕藻露出那副模样,就快意地补上一句,“不是 你,那一定是杜晓强!” 吕藻怀里的吉他忽然晃了晃,在床架上碰出一声痛楚的呻吟来。 陡然间,林晴觉得心里畅快了。堵了一天的闷气,仿佛全都泄了出来。 吕藻下意识地四下望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杜晓强没来吧?——”林晴 嘴角抿出一丝笑,很快地接了一句,“桑乐也不在。” 吕藻掩饰不住,他目光变得呆呆的,显出一副失神的样子。林晴的心顿时软了, 连忙安慰说,“小朋友,别难受呀。走,跟我一起去‘望月楼’听听歌,散散心吧。” “唔,就‘望月楼’那几个唱歌的呀,”吕藻不屑地摇摇脑袋,“听他们唱, 还不如听我的。”“好哇好哇,大歌手就在这儿来一首。”林晴拍着巴掌。 或许真是想排遣一下烦恼吧,吕藻直了直腰,抖起精神来。只见他右手向下一 甩一打的,吉他的六根钢弦便訇然作响,发出一声声浑厚的和弦来。吕藻就在那浑 厚里很酷地闭上双眼,摇晃着胡子和脑袋后面的马尾辫,旁若无人地亮开了嗓子。 “很想找个人谈谈心四处走走,也许今晚我应该放肆喝个小酒。昨夜失眠的不 只是我却找不到任何朋友,我的心要被你放逐多久……” 是那种年轻却做出苍老,清亮却刻意成沙哑的嗓音,然而其中的失落和伤感却 是真实的,未加任何雕琢。 如云逐月,如影随形,一个柔婉的女声和了进来。 “迎接寒夜后的暖阳我应该感动,但是现在却明白爱情其实像枷锁。是你订下 了爱的规则却没有走到最后,是我太愚蠢还活在已死的时空……” 吕藻惊奇地甩甩马尾辫,眼睛亮晶晶地说:“哇,真没想到,林小妹妹有这么 好的嗓子!“林晴偏偏脑袋:“怎么样,比桑乐唱得好吧?” 听到“桑乐”这两个字,吕藻的目光又暗淡了。 桑乐这时候正骑着自行车来到纬二路上。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在暮色里亮起来 的灯箱。那灯箱就竖在路边,“路金哲中医诊所”几个红字,在日光灯惨白的映照 下,艳得宛如刚刚从伤口里滴下来的血。 诊所门面不大,只有两间房,人也只有两个,路金哲医生和他的一个小助手。 路医生是桑乐父亲桑绍龙的老朋友,当年桑绍龙因为小腿外伤不愈转为臁疮,就是 由路医生诊治的。最近这些日子,桑乐为杜晓强的姥姥贺榆治臁疮,也是从路医生 这儿拿的膏药和灸条。 桑乐走进去的时候,响亮地叫了一声“路叔叔。” “哦,乐乐。”路金哲色彩特别地笑着。是那种有点儿晦,有点儿厚的色彩, 犹如化不透的蜜,郁结不散的云。在桑乐的印象里,路金哲每次见到她都会露出这 种特别的笑。这笑让桑乐觉得有几分腻,有几分沉…… 路金哲在桑乐面前站住,目光牢牢地盯住了桑乐脖子上的项链。其实,链子也 就是普通的那种镀金细链罢了,特别的是挂在上面的坠件。在拇指大小的镀银金属 底盘上,有一个奇特的影象在熠熠地闪亮,那光泽神秘而又怪异。 “咦,这是什么?“路金哲脱口问道。 “眼睛。” “眼?——”路金哲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一摸。桑乐灵巧地一躲,避开了。 “嘻嘻,吓人呐,五亿岁的眼睛!”桑乐尖锐地笑着。这是她从翁行天那里得 到的三叶虫化石,她让首饰店略做加工,就成了一个独特而别致的挂件。 路金哲职业化地蹙了蹙眉,他觉得桑乐的笑显然过于亢奋了一些。桑乐的身影 在店里晃着,她挂在脖子上的那只“眼”也就转换不定地闪动。五亿年的眼睛!这 只眼的确特别,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像是在盯着你。 这情形似乎让人有点儿发怵。 “路叔叔,我是来拿膏药的。”桑乐说。 “唔,已经给你配好了。在这儿——” 路金哲将白色的门帘一挑,进了内室。桑乐也随后跟了进去。 内室看上去既像加工中药材的作坊,又像摆着烧瓶和酒精灯的实验室。空气中 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靠墙的一隅散放着留待加工的桂枝、杜仲、桔梗、川芎、升 麻……之类的药材。最显眼的还是摆在地上的药铡和药碾,它们是用黄铜制作的, 望上去既像出土的钟鼎那般凝重,又有着黄金一样明亮的光泽。 路金哲诊所是以偏方和秘方治疗疑难杂症而远近闻名的,路金哲不喜欢用常规 的方剂,所以就免不了有许多需要自己加工炮制的活计。桑乐站在路金哲身后,看 着他俯下腰在案子上翻捡着,从一迭迭排放整齐的各式成品中找出那几帖新制的膏 药来。 “喏,乐乐,拿着。” 路金哲回转身,这样,他就和桑乐站成了面对面。那距离很近,桑乐甚至能看 清楚对方鼻头上那些微红的血管。它们犹如春雨之后新生的蚯蚓,细小而透明,在 那处圆丘上欢乐地爬动。片刻之后,桑乐的目光就转移到了对方的双耳上。这已经 是多年的习惯,每次与路金哲相对,桑乐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视对方的双耳。那对耳 朵生得有些特别,它们从颅骨的旁侧偏斜着展开,犹如时下许多人插在写字台上的 两面小旗。 看着看着,桑乐的视力就漫散开来,进入一种恍兮惚兮的状态。她觉得这幅图 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又无从忆起…… “乐乐,乐乐——”是路金哲的声音。 桑乐回过神来,她看到路金哲在用探究的目光观察着她。是那种医生的目光。 “嘻嘻,嘻嘻。”桑乐再度尖锐地笑了。 路金哲又蹙了蹙眉,“瞧你这孩子——”说着,手就伸了过来。桑乐很及时地 避开了,桑乐有一种直觉,当她和路金哲在一起的时候,路金哲总想抚摸她。 “唉。”路金哲并未露出窘态,只是长长地叹口气,走出了内室。 路金哲在桑乐面前总爱叹气。那声音既深又沉,让人想起幽暗的老井,很阴、 很凉、很潮湿。 走到平时诊病的那张桌子前,路金哲坐下来,忽然说道:“孩子,你是不是睡 眠不好,老是做梦?” 桑乐仿佛被射中了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她点点头,然 后坐在了路金哲的对面。 “骨蒸潮热,心神怔忡。七情所致,六淫惑之。心气浮虚,随感而应。张大嘴, 啊——” 桑乐听了,不由自主地把嘴张开,让他看。“舌红无苔,虚燥得很。来,把 一把脉——” 又是不由自主,桑乐将手伸了过去。 路金哲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压在了桑乐的腕上。虽然只是三个指头,感觉里 却格外地重。 “唉——”路金哲深切地叹出一声,然后将沉重的三根指头从桑乐的腕上移开, “脉细数。乐乐,你这是心肾不交,水亏火旺,神不得宁。” “嘻嘻,有这么严重嘛。” 路金哲说:“我想给你治治,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做的那是些什么梦。” 桑乐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对方的双耳上,她的视力 又渐渐地漫散开来,神情也变得恍兮惚兮了。 这时候,路金哲也在注视着桑乐。他的目光凝在那条项链的坠件上,那个奇特 的“眼睛”幽秘地闪动着,从公元前五亿年的时空之外向他窥望。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摸一摸它的欲望不可遏止地升起来,路金哲伸手捉住了它。 “嘻嘻,当心,它可是天眼啊。” 在尖锐的笑声里,路金哲的手抖颤了—下,犹如烫着了一般将它松脱。 “我想,乐乐,你可以先吃一点安神补心的药。”路金哲自嘲似的跟着桑乐笑 了笑,然后尽力地收整着自己的神态。他在处方纸上划着字。“五味子,柏子仁, 龙骨,夜交藤,阿胶,熟地……” 处方划完,小助手就过来拿了,到内间抓药。 桑乐这时就打开手袋问:“路叔叔,我从你这儿拿的那些药,一共多少钱? ““不要说钱的事,乐乐。”路金哲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像拍打婴儿的脊 背一样拍了拍桑乐的手背,随后顺势压住了它。 那手既湿又沉,犹如郁积了太多雨意的阴云。对于它的抚压,桑乐说不上反感, 只是有点儿讨厌。于是,桑乐把自己的手移开,然后在桌前站了起来。 “路叔叔,如果你不收钱,那么我只好不再拿你的药,也不会吃你今天抓的药 了。” “你这孩子,唉——”路金哲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是那种既深又沉的 叹息,宛如幽暗的老井。 “好吧好吧,你母亲近来也在吃药,你们的药钱,一起算。” 路金哲把桑乐送出门。桑乐骑上车离开好远了,忽然回头看,只见沉沉的夜色 里,那个血红大字的灯箱犹自兀立着。灯箱旁边竖着一个凝固的人影,那是路金哲。 一路上桑乐骑得有些心不在焉,过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居然与人重重地擦碰 了一下,自行车摇摇摆摆地趔趄着,桑乐虽然想尽力稳住,最终还是被晃下了车。 四下里望望,擦碰她的那个人早已骑车走远。桑乐稳稳神,偏着身蹬了几下,正要 再骑上去,忽然觉得胸前有什么在晃碰。桑乐低下头,只见脖子下面的那只“眼” 熠熠地亮闪着。在那只眼的下方,是落在路边的几包中药。 桑乐在心里笑起来:噢,是它看到了,有东西掉在地下啦。 -------- 红袖添香